第45章 ☆、夜如水(一)

亂雲低薄暮,江水凜冽,狂風寒峭。

巨浪将蘇蕭卷入江心的那一刻,她只覺得天昏地暗,那刺骨的寒流在仿佛一霎之時便将她拖入了白茫茫的江水之中,她眼睛睜不開分毫,除了轟鳴的水聲,耳邊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她本是南地之人,原又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自然不會凫水之術,幸好與她一同被沖入江中的巡防營将士水性極好,一把奮力拉了她的袖袍,一面疾呼:“蘇大人,蘇大人!”

浪頭一個接着一個朝着蘇蕭的面上打過來,虧得她還算是反應靈敏,反手死命地抓住了那人伸過來的胳膊,只拼了命地朝水面上探出頭去,可惜水流極為湍急,不過是剛剛冒出一點頭,那四周的浪頭又将她摁入了水中,幾個來回下來,她已是手腳無力,心中暗想今日恐怕是逃不過這一劫。

那巡防營的軍士乃生在水邊,自幼便是浪尖水中的一把好手,饒是這樣,也鬥不過這惡劣之極的猛浪,加上有她這個拖累,那人被她雙手匝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只一面拉着她往岸邊游,一邊勉力回頭道:“蘇大人,您拽着我的衣服,可千萬別松手。”

蘇蕭方想開口喚一喚那人,可才一張口,水就直接嗆進了她的口鼻之間,她咳了好幾口方把水咳了出來,卻不敢再開口,哪曉得正在此時,一個猛浪又直撲撲地迎面打了過來,她覺得自己的雙手雙腳被江水凍得沒有了任何知覺,早已是強弩之末,只是為了求生,拼着最後一點力氣吊在那人胳膊上,哪裏還扛得住這樣的一波猛浪?

那一個兇猛的浪頭暴漲而來,直接将她與那軍士沖散開了去,她手中沒了扶持,心中恐懼至極,不由地雙腳亂撲騰,身上厚重的衣袍牢牢地裹在她的四肢上,又重又沉,仿佛帶着一股巨大的吸力,要拼命将她向水下拖去。

不過是一瞬之間,她已被那浪頭狠狠地卷入了江心之中,她身體雖在刺骨的江水之中漸漸地失去知覺,不知為何意識卻分外清醒,心中清楚的知曉,現在不過是片刻随波浮沉的茍延殘喘,今日便合該是命喪黃泉之日。

正在此時,卻有一只手從她身後将她從水中一把撈出了水面,她拼命咳嗽,恍惚中卻聽見有一個聲音在她耳後沉聲道:“屏住氣,小心別嗆水!” 此時的她早已是筋疲力盡,意識也有些混沌起來,居然覺得那人的聲音倒有幾分像瑞親王殿下的聲音,側耳一辨卻又有幾分像阿兄的聲音。

她不知那聲音是出自幻覺還是真實,在那人的臂彎之中,那江水仿佛也慢慢的變得溫暖起來,她渾渾噩噩地随着那人在江水中漂浮,喃喃道:“阿兄……”

那人見狀,将她又摟緊了些,道:“我在這裏。”

不知為何,她在那樣的怒濤惡浪之中也覺得安心起來,覺得将自己交給這個聲音之後,自己便不再奔波不再擔驚受怕,身體深處那一波一波的疲倦終于如同潮水一般湧上了來,仿佛有一雙黑暗的手溫柔地籠罩着她,如同幼年那個發燒的冬日,她昏昏沉沉地依偎在娘親的懷抱裏,溫暖而安全,娘親的手臂輕輕地搖晃着她,讓她無可抗拒地墜入了一個無比香甜的夢鄉。

她仿佛做了一個極長極長的夢。在夢裏有人低聲喚她的名字,她想回答,可是卻張不開口來,她說不出話,只覺得又冷又累,蜷縮成一團,那人似乎有一雙溫暖的大手,不知用什麽替她蓋得嚴嚴實實,将她牢牢地裹在溫暖之中,她口渴得厲害,那人便用了清涼的水潤濕着她的口舌,清涼的水順着喉嚨流入五髒六腑,甚是舒爽,于是她便又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等她醒來睜開眼的時候,只見漫天星輝,夜色如洗,寬闊的銀河如同一條銀緞一般從天際抖展而下,耳畔是一波又一波水浪拍岸的聲音,她一時間恍惚起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更不知道此身已然是身赴冥府,還是尚在人間。

正在此時,旁邊卻有一個聲音道:“現在可覺得好些了麽?”

蘇蕭這才發覺身邊還有一人,再定睛一看,不由地大吃一驚,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高高在上的瑞親王殿下。

她正要掙紮着要爬起來回話,誰料鄭溶卻一把按住了她的肩頭,皺眉道:“這個時候還逞什麽強?好好躺着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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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時語塞,正不知如何作答,卻猛然回憶起來,自己在半昏半沉之間聽到的那個聲音,哪裏是什麽阿兄的聲音,分明就是瑞親王殿下的聲音!瑞親王殿下怎會在此處?她想開口詢問,心中卻不知何故生起了幾分怯意,身子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縮。

鄭溶見她如此模樣,緩聲道:“夜深露重,你在江水中受了涼,你本就身子弱,現下怕是有些高熱了,喝口熱水罷。”說着便端來一盞水,又要親手扶她起來。

蘇蕭這才發現,自己幾步遠的地方,搭着些柴火,一簇火苗在上面兀自跳動,上頭還架着一只半舊的銅鑄水囊,水囊上頭挂着一條烏黑的銀鏈子,在火光下閃閃發亮,這水囊估計是鄭溶常年随身的器物,那跳躍的火光映照在鄭溶的臉上,仿佛要将他平素裏的那些棱角都化開了來,只餘下唇邊一抹極其溫柔的笑意。

蘇蕭心中似揣着一面小鼓,敲得咚咚直響,仿佛那火光一直燒到了她的心裏去一般,她不敢深思,只勉力起來,以頭觸地道:“下官萬死難報殿下救命之恩!”

日間鄭溶拼死救了她上岸,她在江中嗆水極多又受了驚吓,一時間暈沉而不自知,只管死死地摟了他的頸項,如同一只幼獸一般溫順地依偎在他懷裏,讓他心中不由地有了幾分歡喜,如今她醒來了,便又是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樣子,鄭溶見她如此拘謹,不免心中大為失望。

他只放開了她的肩膀,淡淡道:“你我不過是同被沖入江中,既然恰巧撞到了一起,自然沒有不救人的道理。不過是順手的事情,哪裏言及什麽救命之恩,此處就你我二人,又何必講這些虛禮。”

蘇蕭心中稍安,只輕聲道:“下官惶恐至極。”

鄭溶見她生疏至極,于是語氣漸冷,反問道:“你惶恐什麽?”

蘇蕭不知他為何有這一問,被他這樣問得一愣,小心斟酌回道:“殿下雖也是被巨浪卷入江中,可下官卑微之軀,到底也拖累殿下于險境之中,殿下如此厚待于下官,下官自然惶恐萬分。今日蒙殿下相救,日後定當肝腦塗地,銜草結環,以報殿下之深恩。”

見她出事,鄭溶一時間心中方寸大亂,當下竟然舍棄昌安數萬百姓的安危不顧,只管親自相救于她,如此這般傾心相待,原本以為她醒過來自然明白他的心意。他原本已無什麽想法,可之前見邱遠欽并不肯舍命相救于她,他雖從未将此人放在眼中,但心中也不由地有些說不出口的喜悅,知曉她乃心高氣傲之人,經此一事必然會對邱遠欽失望透頂,又或許……他們二人也并未有他原本想的那樣深厚的情意。

如此這般一想,他心中連日來的郁結一掃而空,自然也有了幾分期許,當下拿定主意,只等她醒來便要對她明言心意,再攜了她返回昌安。

如今她好不容易醒來了,卻是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鄭溶知她是聰明至頂之人,瞧着她面上的神色,便知她恐怕心中也有了幾分明了,可她對他卻仍舊只有一番冠冕堂皇的場面話,鄭溶心中自然極不是滋味,況且此刻兩人相對,他的話本已經到了嘴邊,豈肯就這樣容她如此退縮?當下只瞟她一眼,道:“我拿你的肝腦塗地做甚?你若情願倒不如以身相許了罷。”

蘇蕭一怔,哪裏能料到鄭溶如此一說,只呆愣愣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應答。

鄭溶往她面前湊近了些,目光灼灼逼視得直要她不敢再擡頭:“蘇蕭,你可情願?”

蘇蕭哪裏聽過如此無狀的話語?更何況是出自素日間冷冰冰的瑞親王鄭溶之口?此言一出,蘇蕭驚駭無語,半晌方低聲道:“殿下說笑了。蘇蕭乃朝廷命官,與殿下同為七尺男兒,殿下請自重。”

耳畔的水聲嘩嘩作響,四周伸手不見五指,仿佛只有那一叢火苗的十步之內才是世間唯一溫暖的所在。說完這些話,她渾身發冷,可臉頰卻燙得幾乎要燒起來。

鄭溶盯着她的眼睛,淡淡地問道:“蘇蕭,你果真是七尺男兒?”

蘇蕭的心突突直跳,心下一陣駭然,這女子的身份是如論如何都要咬緊了牙關不能讓人得知的,她的頭幾乎埋到了衣襟之中,聲音小得幾乎讓人聽不到:“千真萬确。”

作者有話要說: 咳咳,小溶子終于要動手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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