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夜若水(二)

鄭溶不曾言語,半晌方指了指她的身上道:“你且看看你的衣服。”

蘇蕭往自己身上一看,卻見自己的外袍不知何時早被解了去,自己身上只剩一層雪白亵衣,再定睛一看,亵衣外頭裹着的居然是鄭溶的外袍。

鄭溶見她臉色陡然發白,只得慢慢地解釋與她聽:“你落了水又渾身透濕,我們如今不知被沖到了何方,不知此處是離着昌安城多遠的荒郊,更不知何時才能等到援兵來救。日間你一直不醒,那一身的濕衣若是不解,引了高熱不說,難免還有性命之憂。我擅自作了主,解了你的外袍,又與你換上烤幹的衣服,雖不合規矩,卻是不得已的權益之計。方才你雖然還有些發熱,可到底免了性命之虞。”

那一字一句如同敲在她心口上一般,蘇蕭仿佛能看到自己如何柔弱無依地靠在他的懷裏,他又如何解開自己的衣服,再給她換上他自己的衣袍,仿佛身上的衣服還殘留着壯年男子的氣味,她面紅耳赤,不敢再細想下去,又只覺天昏地暗,手腳冰冷,心中又冒出一個更絕望的念頭,這位不徇私情的瑞親王殿下已然知道了自己苦苦隐瞞的秘密,接下來她便已是走投無路了罷?

罪臣之女假扮男子,冒名科考,欺君罔上。樁樁樣樣,都是些什麽罪過?她有幾條命夠拿來問罪?

鄭溶見她一直默然不語,細細一想,只當她到底還是未成親的女子,自己的行為魯莽雖是情急之舉,卻還是驚了她,不由軟言勸解道:“蘇蕭,我當你是當世的木蘭蔡姬,與那些閨閣中抱着規訓婦則的蘭花嬌草大為不同,也不至迂腐于此。況且,我……我絕未曾輕薄于你,你更不必因此事萦懷在心。”他本鐘意于她,此刻兩人相對,他竟不再對她自稱本王,為的便是将她心中的那一層隔閡抹去。

蘇蕭心思哪裏還在此處?只得苦笑道:“殿下本乃頂天立地的英雄,原本仗義相救,蘇蕭之命乃殿下所賜,萬不敢私下揣測殿下輕薄于蘇蕭。”

鄭溶如何不知她心中的顧慮?哂道:“蘇蕭,你擡起頭來,看看天上的那條銀河。”

聞聽此言,蘇蕭不由地仰望天空,只見天地遼闊夜色瑩藍,一條白亮的天河若銀色的水波一般從天上傾瀉而下,飄然浩渺,她心中贊嘆不已,自小而大她從未夜宿荒野,故而從來未曾見過如此浩渺之星河,鄭溶在旁邊悠然道:“你可知道這條天河從何而來,又要流向何方?”

蘇蕭老實回道:“下官不知。”

卻聽鄭溶道:“那年我不過十六歲,第一次帶兵北上,也是第一次在天地之間見道如此壯麗的景色。那時候我年少輕狂,又急于立功,仗着自己功夫還不錯,追擊着敵軍,不知不覺中就深入到沙漠腹地,我帶着五百兵馬在沙漠裏頭走了兩天兩夜,随軍帶的水糧将盡,若再找不到出路,那五百軍士和我自己,就會葬身于茫茫的沙漠之中。那夜我徹夜難眠,躺在地上一睜眼便見這天河如同一條白練一般,穿過天際,讓人浮躁的心思不由地平靜下來。那時候我問過自己,這條天河從何而來,又要往何處而去?”

他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并不接着往下說,蘇蕭正聽得專心,見他突然閉口不言,不由追問道:“那時候殿下已經知道答案了麽?您又如何帶兵走出沙漠來的呢?”

鄭溶低聲笑道:“傻瓜,這哪裏會有什麽答案?哪裏又會有人真的知道它從哪裏而來,要往哪裏而去?叫人癡迷的不過是眼前這天地間壯闊的景致罷了。況且它如何來到我的眼前,難道比它本身更重要麽?蘇蕭你來看,這天河如此光亮美麗,美麗到攝人心魄,你難道只關心那些何來何去的緣由麽?天地星辰況且如此,何況人間之事?”

他轉頭看着她,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便是真有說不出口的緣由,若她是經歷了千辛萬苦才出現在我的眼前,我難道不該盡力護她周全,免她流離?為何還要如同世人一般對她苦苦相逼?”

鄭溶一雙星目朗朗,磊落坦然,毫不掩飾目光中的憐惜,那憐惜直要将她溺斃了去,她從來不是故作扭捏的女子,可在這樣熱切的目光下,她卻不自覺地垂下頭去,心中如擂響了一面戰鼓一般,直教她手足無措。

從當日的燕子塔到禮部,從長琅的矯拟軍令再到今日,他明知她犯了欺君之罪,卻還要這樣一心一意的回護于她,蘇蕭心中大恸,自從家世敗落,哪裏曾有人如此傾心相待于她?可是……如同今日日間,他站在場中萬人注目,意氣風發昂揚而立,臨危而不亂,果決威武,她與他隔着的又怎會只有何來何去的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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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窘迫之間,卻聽鄭溶又淡然問道:“我雖心有所儀,卻不是無恥奪愛之人。只是不知是否已有人捷足先登,讓那美景與我此生無緣?”

那語氣中的悵然若失讓她猛然擡頭,她不知鄭溶何來一問,卻不由地想起那年那夜慘淡的洞房花燭來,心中一痛,良久方低聲道:“殿下說笑了,并無旁人。”

“果真沒有?”

“果真……沒有。”

一絲似有似無的笑紋漸漸地爬上他的唇角,他俯身過去,将披在她身上的外袍緊了緊,将她小心翼翼地摟入懷中,溫言道:“睡一會罷,天亮了咱們就出發回昌安。”

他只覺自己懷裏的人身體有些僵硬,他的手慢慢地撫上她濡濕的長發,如同安慰一只迷途的小獸,一下又一下:“不要緊,萬事都有我在。”

蘇蕭本無困意,可不知為何,在這個男子溫暖的臂彎裏頭,她居然就這樣沉沉地入睡了,待她醒來的時候,遠遠的天際邊泛起微微的魚白肚,只餘頭頂上的天空上還殘留着一抹極淡極淡的蟹殼青,昨夜燦爛的星辰已是悄然遠去,天已是大亮了。

身邊的鄭溶尚且還在睡夢之中,昨夜他擔心夜晚野獸出沒,一刻未曾閉眼,不過是在天明之時才稍稍合眼休息了片刻。蘇蕭輕輕偏過頭去,卻見鄭溶即便是在睡夢之中,猶自微微皺着眉頭,眼下更是烏青一片,想來近日為了布置壩上那場釜底抽薪的計謀,必然是多日來也未曾好好休息過了罷?

她默默地看着身邊的鄭溶,他是一出生就是高貴的貴胄皇子,更是北軍将領中人人仰望的戰神,是十六歲便征戰沙場,揮斥方遒,歷經殺伐,讓強弩談笑間灰飛煙滅的瑞親王,是和她隔着千山萬水的人物。

可現在他卻這樣親密地倚靠在她的肩上,沉沉入睡。昨日發生了太多變故,從靶場突變到無意落水,再到他真心相對,所有的事情一股腦兒湧上蘇蕭的腦中,在她腦中嗡嗡作響,她想努力尋找出一個頭緒,可卻毫無頭緒。

她凝視着他沉睡的面容,他自從十六歲離宮開府,又領兵在外,一切事情便是一力承擔,上頭有皇帝不動聲色的審視,下頭有一衆老将領們對少年皇子的暗中掣肘,宮內又無受寵的母妃與他枝葉相持,外頭更有鄭洺等人的虎視眈眈。怕是他這十年來,日日過得都是如履薄冰,步步為謀,旁人看來的少年老成,是經了多少風霜苦痛才這樣淬煉而成?

她入京的一步,便已是至生死于身外了,若是再往鄭溶身邊跨一步,更是血雨腥風了罷?

她出神地望着身旁這個男子,不知何故她突然想伸手撫平他眉間的那一縷輕愁,誰料想鄭溶本就睡得極淺,她才伸出手去,哪曉得他早已醒來,那只素手卻被他一把抓住,他睜開眼睛,挑眉輕聲喚道:“阿蕭。”

除開阿兄,蘇蕭哪裏與其他男人有這樣親密的舉動?當下臉頰上便如同染上了上好的胭脂醉,兩朵雲燦般的飛霞不由地暈上面頰,忙抽手不疊,可他行軍出身,只牢牢地握着她的手腕,她一介女子哪裏還抽得動分毫?

她掙脫不得,不由嗔道:“殿下!”

鄭溶未曾見過她如此模樣,雖說心神早是搖曳不已,卻也只順勢将她在懷裏摟了一摟,旋即便放開道:“天已是大亮了,咱們趕路罷。”

蘇蕭只覺耳廓都燙了起來,卻也不好說什麽,只點了點頭,默默地站了起來,卻見鄭溶不自覺地捂了捂左臂,再若無其事地将手背在身後,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再一細看,卻大吃一驚,原來他手臂不知什麽時候受了傷,衣服上滲出點點血跡,自己居然還枕靠着他的傷處睡了一晚上,于是忙拉着他的袖口急道:“殿下,您的手臂怎麽了?”

鄭溶輕描淡寫道:“不礙事,一點小傷而已。”

蘇蕭急道:“連衣服上都沾染了血跡,怎麽會是一點小傷?殿下還是讓下官看看罷!”她心中着急,一時間也顧不上女兒家的臉面,一面說着一面便要上前去挽他的袖子。

鄭溶見她如此擔心自己,強忍住心中的無限歡喜,側頭微笑道:“早知道你會這樣擔心,就算是受點小傷,也是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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