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半月閑
一轉眼,便是十天有餘。除開妙仁先生日日過來替蘇蕭查看傷勢,鄭溶派了人對蘇蕭飲食起居一一悉心照料,那日她醒來之時見到的那個領頭的侍女名叫青蘿,那青蘿跟在鄭溶身邊已有十來年,算是鄭溶身邊的老人了,一向嘴牢可靠,故而鄭溶特把她撥了來伺候蘇蕭。
除開那一日三餐,食不厭精不說,人參燕窩等滋補之物越發流水似地往她住的地方送,她哪裏用得下這許多?不過是吃一兩口也就罷了,眼瞧着自己的傷一點點地痊愈,人也越來越精神,而人參燕窩等滋補之物卻并沒有減撤之意,蘇蕭看實在是有些奢靡得過了,便與那青蘿商量道:“青姑娘,依我看明兒這些東西其實都不必再做了罷。”
青蘿這十幾日來也漸漸地跟她熟識了起來,她見她年紀極小,自己一人孤身在京,又是父母雙亡,成日間卻擺出一副持重老成的樣子,那樣子反倒更讓人動了憐惜之心,聽她如此一說,當即板下臉來訓斥道:“蘇大人,你大病初愈,正好趁着這個事兒将身子好好地補上一補,如今不把自己的身子放在心上,以後怕是金山銀山也換不回來。”說罷也不理會她,只顧去擺上碗盞盤碟。
蘇蕭扯了她的袖子哀求道:“青姑娘,今日,我是實在吃不下去了。”
那青蘿頭也不回只顧拾掇她的,一面手腳麻利地将剛炖好的燕窩百合露用青花小碗盛了擱到她的面前,一面數落道:“蘇大人說這話,奴婢卻不知該如何去回禀殿下,若是蘇大人執意不用藥膳,那奴婢自去禀告殿下,說大人因着日日見這些東西,口裏吃得煩了,需再去換些好的來。殿下如此看重大人,想必沒有不應允的。”
蘇蕭聽得她這麽一說,臉上不由讪讪地,手也乖乖地縮了回來,也不敢再說什麽,只木愣愣地捧了那一盞燕窩百合露呆呆出神。
這些時日,鄭溶仿佛無所事事一般,日日來看蘇蕭,這別院上下人人皆知。她最先還有些暗暗懼怕他,總是憂心忡忡他是否看出了她那日的蹊跷之處,可他對她的态度卻與以往并無二致,除開囑咐她好好養傷之外,倒也未曾主動再提過遇刺那日之事。
自從她醒過來,鄭溶便常捧了茶坐在她的床頭,與她談天論地,品詩鑒畫,偶爾提起心中的經緯宏圖,他也不十分避諱于她,他學識淵博,卻不囿于方寸之間,哪怕是說到奇門遁甲八卦陰陽,卻也不是落葉無根,浮萍無依,反而總是順手拈來,閑閑談開了去,又閑閑地講回來,于是,這京城之中的人事物什在她的心中也漸漸地有了筋脈,眼界也豁然開朗了許多。
蘇蕭仿佛從頭至尾重新認識這位三殿下,他不僅精通騎射,專研兵法,有一目十行過目不忘的好本事,言談中流露出的胸襟肚量更非庸常之輩可及。
她漸漸下得床了,這十幾日與鄭溶在一起的時間愈發地多起來。他領着她去看別院裏辟出來的花圃,那花圃裏頭種滿了金蓮花,花盤飽滿,枝繁葉茂,一叢叢簇擁而放,她這才知道那古槐下頭的那些開得灼灼其華,長得如此肆意鮮活的金蓮花原來都是從這裏移栽過去的。
他偕她一道在別院的章華臺上觀日出,這別院本身築在山腰景致極好之地,面東而建,背依青山,而那章華臺之美更獨占這別院之首,在臺上觀日出乃是最好不過的。那一日他将她從香甜的睡夢中喚醒,牽了她的手,領着她沿着鋪滿蒼苔夜露的石階一步一步地登上章華臺,夜風微涼,萬籁俱寂,他見她不禁将脖子微微朝衣領縮了一縮,便将大氅打開了些,握着她的手,将她密密地裹進大氅內,她從那溫暖的大氅中只探出一個尖尖的下巴來,留了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他的溫度一點點地從他的手上傳到她的心間,她無限驚嘆地看着那一輪紅日如何猛然掙脫束縛,從山坳處跳了出來,卻聽他在她耳邊輕笑道:“這樣的景象,可當得起白日地中出五個字?”
她這時候才想起,昨日與鄭溶在書房對坐,他伏在案幾上處理公事,而她便在一旁的軟榻上偎了暖爐讀書。他在書房處理公事的時候,并不十分避她,若是有外臣求見,商議要事,他也只囑了她在用一道山水屏風隔開的側房回避而已。那日她看到“白日地中出,黃河天外來”一句,不由地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似有憾意。那時恰逢用膳之時,她便擱下了書,與他一道去用膳,她自己尚未在此事上留心,沒想到他卻暗暗地記下了,今夜便領了她來看日出。
古話說得好,春雨潤無聲,到了後來,連她自己似乎也沒有察覺什麽時候開始的,開始期待他的到來,他因着常年練武的緣故,腳步與常人大不一樣,她只要聽見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從遠至近,聽見門外的侍女們跪下請安的聲音,心情便不由地雀躍起來,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尚未成婚的時候,總是歲月安穩,冰霜不侵。
話說她正捧着那盞燕窩百合露出神,卻聽見鄭溶的笑聲從外頭傳進來:“這青蘿如今是越發地愛訓人了。”
青蘿見他進來,抿着嘴一笑:“請王爺安。”
鄭溶撩起袍子坐下來,笑道:“這青蘿先前在本王面前便是穩重的人,如今到了你這裏,行事越發的穩重起來,還學起谏言規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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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蘿道:“蘇大人每日間都要為這滋補之藥與奴婢讨價還價一番,饒是這樣這十成的藥膳也只喝了三四成,若是奴婢再不勸着,怕是連一兩成也喝不下去罷。”
鄭溶笑道:“等蘇大人的傷好利索了,她必然好好地賞你。到時候你要什麽賞賜,盡管跟蘇大人講。”
蘇蕭雖橫他一眼,嘴角卻禁不住含着一點笑意:“我可不如王爺這般揮金如土,我除開這袖管裏的那兩袖藥膳之風,可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青蘿道:“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王爺将奴婢打發來伺候蘇大人,伺候好了,王爺沒有賞,反叫奴婢去讨蘇大人的賞?倒是白白叫蘇大人笑話咱們府上小氣。”
鄭溶笑道:“你如今越發的伶牙俐齒了,連本王都敢搶白。叫你去讨你就去,再說了——蘇大人本就是咱們府上的,有什麽笑話不笑話的。”
青蘿想了一想,又接嘴道:“若是蘇大人也是咱們府上的,那王爺可要長長久久地将她留下來,青蘿也想着長長久久地伺候蘇大人呢!”
青蘿本是跟在鄭溶身邊的老人,這次鄭溶單獨撥了她過來伺候蘇蕭,蘇蕭昏迷這幾日裏,貼身之事俱是她在操持,故而早知蘇蕭乃是女兒身,這些日子以來又見王爺對她格外的上心,可蘇蕭卻不知為何,卻總是對王爺有些淡淡地,因而不由地順着鄭溶的話頭旁敲側擊起來。
蘇蕭如何不知她的意思,只是聽兩人說得越發地不成樣子,忙打斷道:“青姑娘,你可別拿我打趣了。”
青蘿笑道:“殿下既是在這裏,那奴婢便告退了,奴婢鬥膽求殿下替奴婢看着蘇大人,千萬教她把這一盞燕窩百合露喝完呢!”說罷便屈身道了個萬福,慢慢地退了出去。
青蘿一走,屋裏頓時安靜了起來,蘇蕭一時間不知說什麽才好,鄭溶也并不開口,于是兩人便如此沉默不語,對坐良久,此時正值日頭西斜,綠窗之外的那一株極高大的梧桐似乎正在晚風之中與樹下的一叢芭蕉輕語,歸巢的紫燕在屋下呢喃不已,鼓翅一日的金蟬也漸漸地歇了下來,一眉日光柔軟地透進青瑣闼,投在蘇蕭皓腕上,映襯着她一雙皓腕如羊脂子玉一般溫潤,她擡眼去看他,卻見他半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的手上,唇邊浮現出一點溫柔到極至的笑容。
兩人只是這般默默地坐着,靜待那漫天晚霞如最華貴的蜀錦蘇繡肆意潑灑出去,這一刻如此靜谧而喜悅,在這一刻,蘇蕭情願只同這個男子這般靜靜地坐在這裏,哪怕她早已知曉,這樣的時刻對于她來講,已是奢侈珍貴到了極點,哪怕她此生早已是不能回頭,哪怕她此生注定無法同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執手并肩,可這一刻,他嘴角含笑,溫柔绻缱的樣子,她永生難忘。
琴書猶未整,獨坐送殘霞。仿佛已過了一生一世,水華寺那悠長低沉的鐘聲終于穿過山水而來。
她擡起頭去望着窗外,低聲嘆道:“現下已經是暮鐘之時了……”
鄭溶緩緩地站起身來:“阿蕭……明日一早,我要回京城一趟,我離開別院的這幾日,你便好生在這裏修養,等過了幾日,若是我無法脫身……自會派可靠的人回來接你。”
她心中不由地湧起莫名的恐慌,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袖口:“不,不要留我一個人在這裏,我……我同你一起回去。”
鄭溶溫言笑道:“我不過處理些朝政上的事情,三五日便回來。”他瞥了一眼她抓住他衣袖的手,語氣帶了些揶揄,“你在我這裏養傷,這事兒已在朝廷上傳得是沸沸揚揚,你若是在這個時候再同我一道兒回去,那可真是全身有嘴都說不清了。”
蘇蕭怏怏地放開了他的衣袖,只低頭不語。
鄭溶見狀,心中不由地泛起一陣酸楚,他不知她想同他一道回京究竟是心中牽挂着他的安危,還是奉了那人之令,需得寸步不離地盯着他。他中雖然煩悶至極,一雙眼睛卻如同獵鷹一般注視着她的每一個細小微妙的神情,她那一抹的驚懼與難以掩飾的擔憂被他盡收眼底,唇邊不由地慢慢揚起一點意味不明地笑意:“罷了,若是你執意要同我一道兒回去,那便依了你……”
罷了,罷了,他已無奢求,在這一刻能窺見她心中的糾結,他已是心滿意足。
他的話音未落,卻聽見她急急打斷的聲音:“不……”
她怎生想回去?回到那一場血雨腥風之中去?
每一次他淡淡地說:“有外臣求見,阿蕭,你去屏風後頭避一避罷。”他可知那一扇描了吳山山水的屏風其實什麽也擋不住?她聽得到他們同她說的每一句話,她甚至能看得到他們臉上的表情,她清清楚楚的知道顧相在這短短的二十餘日出入這別院的次數不下五次。
那些本該在密室中低低吐露的秘語,卻被她一點一點的聽了去。
不用側耳,如此驚心動魄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傳入她的耳中。隔壁的這一間小小的書房,俨然已成為了除了那紫禁之巅之外的另一個漩渦中心。
七年累戰之後,西涼新君登基,派使南下,求娶公主,以結永世之好。
使節名為和親交好,實亦含威懾之意,悍然領一萬人馬南下,駐紮于京城東郊,虎視眈眈。
三大營已接當朝左相顧側密令,暗中布兵以拱衛京畿,以防不測。
皇上膝下僅兩位公主,陛下為示與西涼聯姻之意,強忍與愛女分離之苦,下诏冊封景陽公主為仁孝長公主,命欽天監觀天象蔔八卦,以擇合婚良日,送仁孝長公主下嫁西梁。
太子一位空懸已久,朝中朋黨紛立,皇上經年服丹,夜禦數美,實則不過是以強藥勉力維持,漸顯外強中幹之像,病榻之前,将令太子監國侍奉左右。
她清清楚楚知道,在這裏聽到的每一句話,即将成為新帝史官筆下那簡練而冰冷的文字,供萬世誦讀。
“不……”她低低地開口,自己不過是一葉被卷入滔天巨浪的孤舟,這一回,就讓她軟弱地蜷縮在這個角落裏罷,哪怕只多出幾天這樣平靜的日子也好,“我就在這裏等你罷……”
他仿佛倒沒想到她并不十分堅持,微微地有些訝異,随即那雙眸子輕輕掃了她一眼,心中慢慢地浮起一點點暖意:“也好,阿蕭在這裏等我回來便是。”
窗外正好是漫天晚霞,瑰麗至極。一切美夢都有結束的時候。她心中從來沒有這樣清楚的知曉,這別院中平靜的十幾日間,京城之中,朝堂之上早已波濤暗湧,一派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飄搖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