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福禧宴

下令冊封仁孝長公主的第三日,欽天監便上了折子,說天象所啓,七月二十六日乃是大大吉的日子,長公主擇在此日完婚,定是四時康泰,昌期永盛,國祚綿長。

皇上近來身染微恙,久未禦朝,見了折子亦是大喜,第二日抱病上朝,命了禮部緊鑼密鼓地将仁孝長公主大婚的嫁妝一一預備起來。因着現下又逢五月端陽,皇上特在百福殿賜宴群臣,款待西涼使臣,一來是慶賀兩國聯姻之美,兼而又有在外臣面前彰顯本朝盛世太平之意,故而準備得格外隆重。

由于這兩件事,禮部上下忙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獨獨只有蘇蕭避在鄭溶的別院養傷,徹徹底底地躲了個清閑,一時間流言更盛,人人都道她是瑞親王心尖尖上的得意之人。

轉眼,便到了端午嘉節的正日子,皇上在百福殿上大排筵席,遠朋貴賓及滿朝文武列坐兩旁,玳筵前高饤豐美,八寶盤內四十九品的尊俎甘珍漸次擺開,殿中華燈灼灼,丹墀下頭有教坊司的歌伎舞姬應承着,舞燕翩翻,高燭之下簪珥烨烨,袿裳鮮明,飛觞醉月。

此日皇上心情大好,對衆人笑道:“今日你們也效一效那楚莊王的摘纓會,不必拘束,只管盡興。”

鄭溶鄭洺鄭清三位成年皇子俱坐在龍椅下首,平日間,三位皇子也難得一道兒出現,因此席上少不得衆人輪休上前敬酒。

鄭溶近日甚是忙碌,瑣事萦身,推口說自己腿疾未愈,故而便不大舉杯,皇上見了他一副寡淡的樣子,便側頭對他道:“你替朕陪陪衆卿,今日是好日子,你也忙了這麽許多天,今日也歇一歇罷。”

鄭溶站起身來,躬身道:“兒臣謹遵聖旨。”

見皇帝興致如此之好,衆臣俱是卯足了勁兒要弄出一派太平盛世之景,不多時,鄭洺便微微有些醉意,見鄭溶尚是正襟危坐,便端了酒杯朝着他斜身過去:“三弟,咱們兄弟久未如今日一般暢飲,哥哥敬你一杯。”

鄭溶聞聽此言亦不推辭,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鄭洺見他仰頭一飲而盡,眯着眼睛笑了一笑:“三弟,你的腿疾可好些了?”

鄭溶眼風輕掃過他的面容,沉聲道:“勞二哥費心了。”

鄭洺笑道:“哪裏費什麽心。說起費心,我倒是聽說三弟如今在別院費心養了一只小夜莺。”

鄭溶淡然道:“小事一樁,怎麽比得上二哥身邊莺燕成群呢?”

鄭洺晃了晃手中的琉璃杯,微醺道:“哥哥就算是身邊莺燕成群,不過是不願拂了美人的一番好意罷了,比不得三弟你不動心則已,一動心便是天雷勾動地火。容哥哥好心提醒你一句罷,夜莺雖好,可那曲子卻只能在暗夜中聽聽罷了,若是日頭一出,便得老老實實地藏了去,若是藏得慢了些,被人逮住了怕就不是什麽好事情了。”

鄭溶知上次遇刺的事情跟他多少脫不了關系,只淡淡道:“三哥教誨,小弟必當牢牢銘記在心。”

近日,皇帝身體愈加顯出力不從心之态,朝廷之上早已是暗波洶湧,鄭洺為着下一步占得先機,早已暗中與西涼通了交道關節,更是許了他們助他登基之後諸多好處利益,故而這一回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了那西涼使節帶了一萬精兵入京,這事兒多少引得皇帝動了疑心。

如今京城裏頭不能離人,一方面是和緩這老皇帝的疑心,另外一方面自然是為了防着老皇帝兩腳一蹬,什麽話頭都沒留下,叫鄭溶搶先登了位,可就功敗垂成了。鄭溶推病說腿疾複發在府靜養,難道也是打好算盤,要留在京城等老皇帝咽氣,好與他一争高下?

循着和親的舊例,又需得公主的一名成年兄弟将公主一路護送至西梁去。若是自己鼓動那老皇帝将鄭溶打發了去給仁孝長公主送行,又怕他猛虎歸山掌了兵權,到時候被反噬一口。

鄭溶本在軍中極有威信,想那前幾年,自己好不容易才從鄭溶手上收了些,怕只怕自己這回在京中坐了江山,那一邊鄭溶乘機回了北疆,振臂一呼,就算自己登了基,怕也不能安安穩穩地坐在那龍椅之上罷?

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己安在那鄭溶身邊的那一顆小卒子便是顯出用處的時候了。那蘇家滿門男丁俱是被斬了首的,蘇蕭與她那兄長又素來是兄妹情深,為了給她父兄報仇,她甘願冒欺君罔上之罪,孤身入仕,簡直是孤注一擲了,哪能不被他收買?

鄭溶也是糊塗得很,連着這個女人是什麽來歷也沒弄得十分明白,便将她日日擱在身邊,萬分寵愛,果然是色令智昏。

只是如今鄭溶将那女人保護得十分得隐秘,就連這次回京也将她放在別院裏頭,自己這邊的人是半分也滲不進去,更別說與蘇蕭暗中接頭了,只有等蘇蕭回了京,回了她自己的宅子,方才能打聽打聽這些日子鄭溶到底是些個什麽盤算。

想到此處,鄭洺又懶洋洋道:“三弟把那小夜莺關在你那明曉山的金絲籠子裏頭,也算是藏得嚴密,只可惜這鳥兒雖小,在六部上頭終究算是挂了名兒,到底不是個長法,哥哥勸你一句啊,你雖說是舍不得,還是早些放了那鳥兒回它的林子罷。”

他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哥哥可是聽說了,這外頭已傳得沸沸揚揚,說曾經統領三軍的瑞親王不知怎地就看上了禮部的一個貌美俊俏的年輕人,從此便夜夜春宵,徹夜尋歡。好事之人還編了個順口溜,是怎麽說的呢——對了,叫什麽——蘇郎眉間一抹春,勝過帳外千萬兵,”他一笑,眼風朝着龍椅上頭虛瞟一眼,“怕就怕啊,這順口溜傳到父皇耳朵裏去了,三弟狎亵朝廷官員,可比哥哥捧些戲子養些歌姬有意思多了。”

鄭溶眼光順着他往龍椅上看過去,皇帝兩旁各側坐着一名美貌的妃嫔,俱是剛封不久的美人,也都是鄭洺私底下遣了人四處尋來的,再由皇帝身邊的內侍引薦給皇帝的。

他那父親鬓間已現出些灰白,連着嘴唇也隐隐約約地透出點青白來,哪怕是這金爍爍的龍椅也掩蓋不住他蒼老幾到近死亡的頹敗。而他的好哥哥呢,只一味地盯着那一把龍椅,美人仙丹,變着法兒地逗引着那皇帝日複一日的荒怠下去,而他那曾經英明神勇的父皇仿佛愈年老也愈加喜歡年輕而美麗的胴體,仿佛那些嬌花一般的美人總是會讓人在寒冷透骨的冬夜尋回一點春光明媚一般。

鄭溶心中翻滾着一陣厭倦,只轉過眼不再看那龍椅上的人:“三哥說的是,小弟欠思量了。”

鄭洺見鄭溶表面上頭恭謹,實際上卻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模樣,他本在江陽的事情上吃了大虧,心中早就卯了一肚子邪火,現下鄭溶那邊跟鐵桶似的,潑不進一滴水,他遍尋不着蘇蕭,心下煩躁難掩,當即冷哼了一聲,轉過頭去由着下頭的那些官員們上來敬酒,不再同鄭溶說話。

雖是天子筵宴,酒過三巡,衆人酒酣腦熱,到底有些紛亂,鄭溶便乘機借了個由頭出去透氣,離座時卻見有官員附在鄭洺耳邊唧唧嚨嚨的說着什麽,他心中不屑,只舉步走了出去,剛出得殿門,後頭卻聽得有人高聲喊了一聲:“三哥!”

鄭溶轉頭一看,卻是鄭清跟了來,鄭清乃是本朝貴妃所出,貴妃乃皇帝尚在龍潛之時納的側妃,與皇帝稱得上是少年夫妻,她本是出自高門大族,加上皇帝元妃七年前薨逝,因此上這位貴妃雖在後宮之中并不是炙手可熱的紅人,卻實實是位份最高之人,更是得了皇帝十分的敬重,皇帝每月總有兩三日要宿在她的宮中。

鄭清是貴妃所出的第二子,貴妃第一胎的皇子乃是皇帝的皇長子,只是不到三個月便夭折了,因此上貴妃很受了些打擊,身子也越發的羸弱,調理了經年方才慢慢轉回心思,居然在三十七歲上頭得了鄭清,那年皇帝已愈半百,老來得子,因此對這個孩子的看重,更并非一般皇子能及。

鄭清自小極受寵愛又是子憑母貴,詩文書法乃是皇帝撥冗所授,便是弓箭騎射也俱得皇帝親傳,今年方及弱冠便立府封王,人人都道他年紀小,可他卻自有一腔子熱血豪氣,許是自己太過平順,眼睛裏頭便揉不得沙子,最是好打抱不平,頗有俠客古道之風。

他甚是佩服鄭溶,當年鄭溶從北疆歸來之時,他那時候尚且年幼,居然甩開服侍他的侍衛,獨自策馬二十來餘裏,專程到城外去接這位三哥,為着這事兒還挨了皇帝的訓斥。鄭溶也素來喜歡這個弟弟,此時見他也不由笑道:“你出來做甚麽?”

鄭清仰着腦袋道:“好久沒有見到三哥了,裏頭鬧哄哄的,那些人煩人得很,我見三哥出來,便跟着三哥出來了。”

鄭溶笑道:“咱們兄弟兩個倒想到一處去了。”兄弟兩人一面說着,一面走到後頭的九轉回廊,撿了個僻靜地方坐下來。

鄭清問道:“三哥可去看過景陽姊姊了麽?”

鄭溶道:“前幾日去過了。”

鄭清嘆了一口氣道:“景陽姊姊最和善了,可現在卻要嫁到那樣的蠻夷之地去,”他睜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鄭溶,“三哥,父皇到底是怎麽想的?他怎麽舍得将姊姊嫁到那麽遠的地方去呢?三哥,我歲數小,說話不頂用,咱們一起去求求父皇吧,求父皇換個人代替姊姊嫁過去啊!”

鄭溶摸了摸鄭清的肩膀,少年的肩膀骨架子已是長得寬闊了起來,漸漸地開始也有了成年男人的輪廓,肅然道:“你如今也大了要體諒父皇,父皇國事繁重,要權衡之事豈止只在這一點上頭?你景陽姊姊已封了仁孝長公主,這是下了诏書,舉國皆知的事,是萬不能改的,你卻不可胡鬧生事。”

鄭清慢慢地低下頭去:“連三哥也這樣說,那景陽姊姊就真沒有別的辦法了麽?”

鄭溶瞧着他十分傷心的樣子,便開口安慰道:“那西涼都城也是北疆富庶之地,并不是你說的那般不堪,西涼王乃是一國之君,地位尊貴,你未曾見過那西涼王,又怎知那西涼之君不是你景陽姊姊的良配呢?”

鄭清只咬着牙不說話,一臉倔強。

鄭溶見狀,又道:“你往後若是十分思念姊姊,等過兩年便到外頭去游歷游歷,其一是長一長見識,看看那北疆諸國到底是個什麽模樣,其二呢也能繞道去看看你景陽姊姊,解解她的思鄉之苦,可好?”

鄭清到底是個半大孩子,聽鄭溶說起游歷,便是兩眼放光:“到時候,父皇可允我去?”

鄭溶不由地微微心下一陣酸澀,這孩子卻不知他的父皇如今早是外強中幹,身子已是俱被掏空,不過是憑着藥勉強強撐着而已罷了,今日這樣的盛景,怕是往後再也沒有了。

鼎沸喧嚣的大殿之中,人人口中山呼萬歲,禱祝皇帝龍體康健,可有誰人真的關心那龍座之上的君王呢?眼明之人早已是暗暗地投了新主,這朝堂之上是一副風雨飄搖的光景,若非如此情勢,那小小的西涼怎可如此大膽,拒絕宗室之女,非要聘堂堂正正的皇室公主下嫁?

父皇,三五年之後,哪裏有什麽父皇?

鄭溶與皇帝的父子之情雖然不若鄭清一般深厚,到底是生養之恩,骨肉之情,此刻見鄭清那雙明亮清澈的眸子,也不由地一怔,微微有些失神,卻旋即岔開話題道:“再有三五年,你算算你多大年紀了?還不想着建些功業?難不成一輩子賴在父皇身邊當小子?到時候你倒是想躲懶,怕是父皇也不答應了。”

鄭清最聽不得別人說他小,臉上不由地讪讪地,又有幾分賭氣道:“我到時候自然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定能成就一番功業!”

鄭溶笑了一笑:“那三哥拭目以待了。”

鄭清卻是個孩子心性,三言兩語下來便将要去找皇帝求情的事情丢到爪哇國,一時又嚷着要去鼓樓上頭去看煙火,鄭溶覺兩人離席太久,只催着他回席,他卻又央着鄭溶帶他去圍獵,直磨得鄭溶點了頭,他方不情願地跟着鄭溶回到了大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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