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一抹春(一)

昨日的喧嘩仿佛還在大殿裏鼓蕩,內侍宮女們正低着頭清掃昨夜筵席留下的痕跡,拂曉清冷的空氣中飄蕩着高燭燃燒過的淡淡的味道。身着掐花織錦宮袍的女官在前頭徐徐引路,永定王鄭溶邁着步子不緊不慢地随在後頭,前頭的女官分花拂柳,不多時沿着那雨花石小徑便到了禦書房外頭,一行人繞過九龍照壁,只見禦書房門口立着的正是皇帝的貼身大太監全貴,他眼瞧着鄭溶來了,忙迎上前去,幹淨利落地請了安,壓低聲音道:“我的殿下呀,您可來了!”

鄭溶微微停下腳步,詢問道:“父皇幾時起的?”

全貴自幼便随侍在皇帝身邊,他在這深宮中耗了大半輩子,一步步地從不起眼的小太監做成這永福宮的總領太監,早已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如今他估摸着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自然也思想起自己的退路來。來年新帝登基,身邊貼身伺候的自然要換成新帝的心腹,像自己這樣的舊人,能平平安安地圖得上一個新皇體恤告老還鄉,已是最好的收場。

這位三殿下和二殿下眼下都是最炙手可熱的人物,只是若是這一個人在另外一個人身邊呆得久了,那個人的心思便是再深不可測,也還是能揣摩出三四分。譬如說這全貴,便總覺得老皇帝明面上護着那二皇子多些,可心底上似乎卻更存了些歷練三皇子的意思,怕是這三皇子才是真龍之相。

他想到這裏,忙打疊起十二分的心思谄媚道:“三殿下哪,萬歲爺昨兒晚間都是好好的,夜裏還召了新進封的許美人侍寝,可今兒早上,許美人和萬歲爺在帳子裏嘀嘀咕咕不知道說了些什麽,萬歲爺便掀了帳子,鞋子都沒來得及穿好,一疊聲地說是要傳您進宮吶。一雙龍足就這那麽光着,踩在那冰冷冰涼的地上頭喲,看得老奴心裏頭是直發顫咧,我的三殿下,您老可別惹了什麽事,讓那些個小人盡在咱們萬歲爺耳邊吹些歪風呢……”

鄭溶不等他說完,只微微皺了皺眉頭,大步流星地走到禦書房門口,全貴素來是個見機行事的,忙住了口,提高到了聲氣,甕聲甕氣地向內禀告道:“萬歲爺,三殿下求見!”

裏頭皇帝的聲音傳了出來:“進來罷。”

那全貴又緊趕着上前了兩步,替鄭溶打起門口的湘妃竹簾子,那簾子上頭挂着一溜兒渾圓飽滿的珍珠串珠,甫一揭簾子,上頭的珠子相互撞擊發出的清越之聲,直傳到三重門之外。

鄭溶提腳走了進去,因皇帝素喜巧工,這禦書房又是他素日間處理公事接見外臣的地方,故而屋外回廊照壁自是巧工奪天不說,屋內的擺設文玩之物更是無一不精,進得了屋子,面前并沒有設常見的龍座團扇等物,倒是擺了一組旃檀雕花拱圓多寶格,将裏外屋虛虛地隔了開來,皇帝日常批奏折的軟榻便置在多寶格的後頭,那軟榻上安了一張獸足描金檀香矮幾,矮幾上頭擱着一方金暈紋龍尾硯并筆架筆洗等文房四寶,榻上擺着明黃色的緞面團龍紋靠枕,皇帝本精神不濟,昨兒的庭宴又足足地鬧了一晚上,現下正半倚在那團龍靠枕上閉目養神。

鄭溶走上前去,跪下叩頭道:“兒子恭請聖安。”

那皇帝聽見他進來,睜開眼睛朝他擡了擡手,指了指軟榻上:“上來罷。”

鄭溶依言側身坐在軟榻上,背脊挺直,雙眸低垂,竟是一句噓寒問暖的多話也沒有,只是默默地等着他發話。

皇帝看了他一眼,不由地想起他小時候的模樣來,這孩子似乎從小便寡言少語,倒是一點也不像他那母妃,他母妃原是草原上吹着狂風騎着戰馬長大的,空長了一個淑女佳人的殼子,裏頭的性子卻是素來野慣了的,歷來是直來直往想說什麽便是什麽。

這孩子跟他母妃是兩個性子,一點也不相像,他這是像誰呢?皇帝微微地皺起眉頭,這孩子倒是……很像自己,越來越像。

皇帝心中苦笑,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有這樣的感覺呢?

想頭幾年自己年輕的時候,最鐘愛的兒子是長子洺兒,洺兒是自己三十歲上頭才得的,雖說在洺兒前頭有三個孩子,兩個皇子一個公主卻都早夭了,洺兒是自己頭一個健健康康長大的兒子,因着這一番曲折,自己在洺兒身上寄托的希望自然不言而喻,加上這孩子向來說話讨喜又是極聰明伶俐的,自然得了自己不少寵愛。

等上了點歲數,自己又更偏愛年幼些的孩子,那些皇子公主們那肥嘟嘟的臉頰,藕節子似的手臂仿佛都能讓自己頓時年輕十幾歲,譬如清兒,從幼兒時候的牙牙學語一直到初學騎射,哪一件哪一樁沒有自己的心血?

可是溶兒呢?這個孩子排在一衆皇子公主中間,上頭有兄長,下面有幼弟,他那母妃又去得早,因此這孩子雖是皇子,可卻沒讓他十分放在心上。

想起他那母妃,便讓皇帝心裏頭頗有些不自在。

那年姜妃撒手西去,皇帝雖然下了诏,對宮內宮外都稱姜妃是病逝的,可他心頭卻跟明鏡兒似的,姜妃的病多少有自己折騰自己白白送了命的意思。在後宮這些個妃嫔裏頭,姜妃雖然算不得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可想當初進宮之時,也是與他山盟海誓郎情妾意的,旁人有的恩寵,他給了她,旁人沒有的恩寵,他也俱是給了她的。可是沒想到,她從小生在草原長在草原,那些京中高門閨秀淑女們奉若至理名言的婦德婦言,她卻并不以為意,一心只想要他的心他的人。

他乃天子,前朝後宮,哪一處并不是關節要害,牽扯制衡?皇帝現下想起姜妃來,也不由地皺一皺眉頭,她一直是這般的不懂事,這般的荒唐,人人都道她恃寵而驕,他卻一直顧念着她,可是她尚且不知滿足。開始的時候,自己還放下身段去哄一哄,日子久了心便漸漸淡了下來。她竟然還擺臉色給自己看,自己到了她的宮門口,她竟敢命人直接把大門給關了!他勃然大怒,順理成章的禁了她的足,而從那一次禁足之後,她便郁郁寡歡起來,一直郁郁寡歡,明曉山上的那驚鴻一瞥,那般少女的明豔顏色在後宮之中漸漸地暗淡下去,仿佛是混雜着宮牆上頭的蒙了灰的陳年蒼苔一般,變得灰敗不堪。

皇帝嘴巴上不說什麽,可心底到底是有些愧疚。存了這一番心思,因此上去她的宮中越發地少,從日日相見到一個月兩三次再慢慢地變作兩三個月一次,最後一次見她是在什麽時候?是她病重後的某一日罷?

那時候剛入宮的靜嫔正伏在他的胸上,給他講笑話呢,靜嫔年芳二八,正是最喜歡笑的年紀,她給他講着笑話,他也沒有覺得特別有意思然後卻很喜歡看她的笑,那靜嫔講着講着沒把皇帝逗笑,自己倒是笑得直是前俯後仰,她發鬓上斜斜插着的一支鳳點頭,鳳嘴下頭銜着碩大的蝦子紅瑪瑙垂珠,一頭珠翠花枝亂顫,鸾釵明珰,紅香膩雪,甚是動人。

說笑間卻聽太監來禀,說是三皇子鄭溶求見,那個時候,鄭溶不過九歲罷?那孩子的那眼角眉梢很有些像他母親,從小便是寡言少語,仿佛那一雙眼睛把這世情,把他的那一點點不可說的愧疚看了個透亮,許是因着姜妃的緣故,他對這個兒子素日間也不由地平添了幾分嚴厲。

三皇子進得靜嫔的寝宮,端端正正地跪下來叩了一個頭道:“兒子給父皇請安,給靜嫔娘娘請安。兒子母妃病重,兒子鬥膽請父皇移駕母妃宮中一敘,以慰母妃思念之苦。”

他尚沒有開口說話,卻聽一旁的靜嫔噗嗤一笑,少女的笑聲如同山澗清泉一般清脆動人:“姜妃娘娘病了,三殿下還不緊着派人去太醫院請個太醫給娘娘瞧瞧?怎麽急匆匆地跑到我這宮裏頭來呢?皇上又不會瞧病,可別一來二去地把姜妃娘娘的病耽誤了呀!再說了,娘娘既是病了,若是請了皇上過去,一堆人呼啦啦的再跟着過去,反倒是擾了娘娘清修養病,反倒不好了!”

三皇子鄭溶并未曾理會那靜嫔,只微微将頭埋了一埋,在底下道:“靜嫔娘娘說的是,兒子來這裏之前,母妃已是對兒子說過了,說是養病還是要清淨些才好。只是兒子私心裏頭想着,母妃那裏已是清淨了兩年了,即便是擾一擾,也是無妨的。”

他在底下又叩了一個頭道,“父皇之憂是天下太平,兒子年幼,不能替父皇分憂;母妃之憂是父皇安康,兒子無能,不能請得父皇移駕母妃榻前,讓母妃再親眼見一見父皇龍體安康。兒子既然無能,唯有禱告父皇龍體常康健以全母妃心願。”說罷又叩了一個頭,站起身來便要告退而去。

皇帝心中些微有些不快,不知是為着姜妃的病還是為着那靜嫔的口無遮攔,或許是因為兒子年紀如此幼小,卻能說出如此平靜卻針針見血的話。他突然覺得靜嫔身上的香氣甜膩得有些過了頭,站起身來道:“朕同你去看看你母妃。”

鄭溶臉上卻無半點驚喜之态,再端端正正地叩了一個頭道:“兒子替母妃謝恩。”

在記憶之中,自己從未曾将溶兒放在膝蓋上,未曾手把手地教他寫字讀書,未曾與他同騎一馬,未曾親自指點他的騎射功夫,清兒那般的嬌貴盛寵,這個兒子是從來沒有過的。

自己一直以為,這個兒子不過是中庸之材,當個閑散王爺已是足矣。這是第一次他對這個兒子另眼相看。

第二次,便是到了鄭溶十六歲那年。

北疆不安,他站出來自請領兵,自己第一次見自己這個兒子在朝堂之上慷慨陳詞,那神情之間的意氣勃發,居然……居然和當年的自己一模一樣。

再後來,鄭溶在北疆果然立下一番功業,他在軍中與将士們同吃同住,三軍之中與三皇子有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情誼的将領竟有半數之多。近十年間,三皇子在北疆立下戰功赫赫,西梁諸國俱是秋毫不敢有犯,三皇子戰神之名不胫而走,這天下足足安享了十年太平。

自己穩坐在那龍座之上,可兒子卻離自己越來越遠,帝王之道,權衡相制,五年之前自己派了洺兒将他替了回來,這樣的分功之事,溶兒倒是并未曾拖延,也未曾聽得什麽怨言,只是收拾了行裝,交接了公事,甚至比自己下诏定的日期提前了近一旬就回到了京城,掩起盔甲上的淩厲光芒,将那塞外的一身風霜俱斂在了華袍廣袖之下,仿佛那十年的沙場征戰不過是過眼雲煙,竟然兩耳不聞窗外事地做起來了挂名王爺。

小小年紀便能韬光養晦,如此沉穩有持。

自己心中漸漸地看重起這個兒子來,這些年來便不露聲色地将六部上的事一點點地交到他的手中,每一次他都沒有讓自己失望。今年自己故意又派了他去江陽,朝廷上的黨朋之交,江陽的那一潭渾水,自己在高高的龍座之上,焉能不清不楚?果然他一眼就看透江陽種種的盤根錯節和那些繞來繞去的圈套,不出手則以一出手便極為果決,直接将那鄭求立斬于帳下,先斬後奏,将鄭求幾十年的苦心經營連根拔起,再施以安撫民心之舉,短短一兩個月一并解決水患之災,錢糧之缺,官場之亂,如此有張有弛恩威并重,自己收到五百裏加急的奏折的時候,也不得不為這個兒子的鐵腕謀略暗贊一聲。

這些年,他冷眼看着鄭溶在自己目光之中,在自己的刻意安排的種種歷練之下,默默地磨砺成出将入相的千古君王之才。他本有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才幹,再加之外有母妃家一衆從母兄弟俱在軍中任職可相依持,內有摯友顧側等人高居相位盡心為輔佐,下一個盛世必是指日可待。

沒想到今日早晨,許美人服侍他更衣的時候卻半含半透地提起一樁風流轶事來。說是現下街頭巷尾都在盛傳,三殿下新納了美人,極盡寵愛之事,同吃同住不說,前陣子三殿下引了舊傷複發便是因着這如花似玉的美人。

那許美人本是二殿下鄭洺暗中安排進宮的人,這一番說辭自然也是二殿下的授意。她見皇帝閑閑地聽着她,神情和善,仿佛并不十分在意,于是膽子也漸漸地大了幾分,一面兒跪在地上用那丹寇如绛的芊芊十指給皇帝穿龍靴,一面試着将那話鋒一轉,笑道只是可惜那美人美則美已,可卻是個男子,且不是普通男子,倒是在那禮部上供了職的官員。

那許美人只當做笑話一場,卻沒想到皇帝陡然翻臉,靴子都沒穿完,便就勢一腳将她踢翻在地,沉聲道:“朕的皇子們,什麽時候也輪到你一個後宮賤人來嚼舌根子?”那許美人吓得趴在地上瑟瑟發抖,一時間花容失色,沒等到她告一告禦前失儀的罪,卻已立時被人架了出去,剛剛新封的美人,怕是從此便再無面見天顏的機會了罷。

鄭溶只覺皇帝今日與往日格外的不同,那神情之中分明透着些許陰郁,遂慢慢地站起身來道:“父皇可有憂心之事?兒子願為父皇分憂。”

皇帝沉默半晌,方緩緩地從那檀香矮幾上的金暈紋龍尾硯下頭抽出一張灑金宣紙,遞了過去:“朕今日憂心忡忡地便是這樁事,你可為朕分憂一二?”

鄭溶躬身接過那張紙,定睛一看,那灑金宣紙上頭乃是皇帝最擅長的青煙體,寫的正是他昨日從鄭洺那裏聽到的那兩句打油詩——蘇郎眉間一抹春,勝似帳外千萬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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