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雲竹茂
這一個多月的調理下來,蘇蕭肩背上的傷處已無大礙,這日傍晚她獨自在房中用完晚膳,便例行在別院裏頭四處走走,因着妙仁先生一直囑咐過她平日間要在晚膳之後多加活動方可強身健體,故而每日晚膳後她總要走上一圈。
話說晚間日落時分,她正沿着一條小道兒漫無目閑逛,卻聽得在游廊另一側仿佛有一隊侍女列仗而行,女子腰間的玉佩聲叮鈴作響,脆若玉珠落盤,她側耳一聽,心下暗暗奇道:如今鄭溶并不在府中,這些盛裝侍婢卻不知要去往何處?
正思量着,卻不料猛然間聽得“哐當——”一聲,聲音極其清脆,卻是什麽瓷器掉落摔碎的聲音,又有什麽骨碌骨碌滾到草甸子上的聲音,緊跟着又有一個女子“哎唷——”地驚呼了一聲。
蘇蕭不由住了步,卻聽那頭似乎有一名領頭的侍女訓斥道:“作死的小蹄子!這骨瓷青花耳杯乃是殿下心愛之物,幸虧摔壞的是這不值錢的瓷碟子,若是将這耳杯摔碎了,我看你有幾個腦袋!你爪子不利索,命倒是大!”
那闖了禍的女子聲音微微有點發抖:“姐姐,我摔壞了碟子,現下可怎麽辦才好?”
那領頭侍女冷哼一聲道:“算了,這碟子裏頭盛的是金玉杏酪,不是殿下親自點的,卻是膳房裏頭的那群小崽子們為着撥好兒,估摸着殿下平日間的喜好而排下的,并不礙事。依我看哪這東西換做往日倒也罷了,在今日上頭卻是未見得對了殿下的口味。”
又有一女子奇道:“既是殿下平日間喜歡的,為何今日卻未見得對了殿下的口味呢?”
那領頭侍女低聲道:“今兒殿下打從宮裏頭回來便沒個好臉色,怕是吃不到這個甜膩的東西上頭去,怕是只要這幾壺玉釀春便足夠了。待會兒你們幾個可得放機靈些,莫要在殿下前頭失了什麽儀,惹得殿下動了怒氣。”
衆侍女齊聲應着,一時間那梅花牆下頭細碎的腳步之聲漸漸地去得遠了。
鄭溶現下竟然在別院裏頭?蘇蕭心中疑窦重重,為何鄭溶回了別院卻偏偏避開了她?她心中猛然沉了一沉,莫非是宮裏頭出了什麽事?不然他為何要郁郁寡歡借酒澆愁?
那隊侍女的腳步聲似是往後院而去,她一面暗暗忖度着一面不由自主遠遠地跟着那侍女的後頭朝着後院踱步而去。這後院蘇蕭倒是來過很多次,這別院與一般的華殿高宇格外不同,因着建在明曉山上,故而後院便灑灑地圈了小半匹青山碧水,院中水流濺濺,飛霧流煙,雖不算得雕琢巧工,卻顯出氣象清肅,古樸厚醇。
蘇蕭緩步走到那後院門口,眼瞧着那一道寶瓶門上頭磊磊實實的竹青色地錦,腳下卻不由地頓了一頓,暗道:既然他并不情願讓她曉得他回來了,自己卻為何要去尋他?她心頭泛起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自己這樣算是什麽呢?自己到底和他又有什麽關聯?自己不是為了家仇血恨才忍着漫天流言蜚語住在這裏麽?自己甚至還算計于他……自己有什麽資格,理所當然地認定他回到別院便要告知自己呢?
她慢慢站住了腳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掉頭而去。
突然此時樹上傳來一聲熟悉的鳥啼,蘇蕭聞音心下陡然一驚,不禁仰頭望去——這一聲鳥啼乃不是黃鹂等尋常鳥兒發出的,卻是子規的鳴叫!京師哪裏會有什麽子規?這分明是蜀中的鳥兒!蜀中多子規,這聲音正是她自小聽慣了的!
蘇蕭不由地愣在原地,只不禁往頭上望去,卻見那樹上隐隐約約地有個影子,似乎那一聲鳥啼正是從此處傳過來的。正在她仰頭望着那影子的時候,卻聽那樹上再傳來了一聲鳥啼,那影子朝後院院門的林子深處跳躍而去,仿佛那一聲聲子規的鳴叫之聲正聲聲催她而去。
蘇蕭心中突突直跳,諸多的念頭一閃而過,她心知該來的已是來了,只得沉了沉氣,邁着步子随着那杜鵑之聲往密林深處而去。
晚風鼓蓬,雲竹茂盛,枝桠竹葉劈裏啪啦作響,半柱香之後,已是到了後院最外圍之處,她住了腳步,只見上頭一個黑衣人從樹上一躍而下,她定睛仔細一看卻正是那日在水華寺外頭射傷她的黑衣人。
那人依舊是一身黑衣,只露出兩只冰冷冷的眼睛來,見她跟了來低聲道:“這裏戒備森嚴,屬下在這裏蹲了十來日,今日終于有了機會見到蘇大人。”
蘇蕭一見此人,只覺肩背上的傷處隐隐作痛,她将手中的拳頭攥了攥,不由開口質問道:“你可知在水華寺的那一箭差點要了蘇某的命?”
那人抱手冷冷道:“屬下看蘇大人氣色尚好,看不出有什麽性命之憂。況且若是傷勢不重,那鄭溶怎肯信你?”
蘇蕭見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恨然道:“若是我這樣死了,豈非不是白白費了你們布下的這場好局?”
那人不卑不亢道:“蘇大人若是有不滿之處,大可直接禀告殿下,屬下自是情願領殿下責罰。只是殿下的事情,蘇大人可曾辦好?”
蘇蕭知此人乃是刺客的一貫秉性,必是冷血冷心腸,她與此人自然是無處說理的,只是妙仁先生曾對她講過,那日的情況分外兇險,若不是遇上妙手國醫,她恐怕早已經交代在了那一箭上,因此心下難免忿忿然。
那人擡眼看了一眼蘇蕭的神情,不鹹不淡地道:“屬下再多一句嘴,蘇大人既選了這條路便斷無回頭的道理了,若是這般左右搖擺不定,便是殿下不說什麽,怕是這別院裏頭的那一位,也斷然不會輕饒了大人。大人可是想清楚了。”
聞言蘇蕭心頭一寸寸地冷了下來,半晌方咬牙道:“二殿下有什麽吩咐?”
那人道:“二殿下說了那鄭溶不是好對付的,這些年來卻是女色佳人一概不近的,怕是也不會讓蘇大人輕易近他的身,那鄭溶的書房寝殿更是十二分的禁地,若是蘇大人能月夜潛入書房,找一兩封鄭溶與駐節北疆那些将軍的密信,或者知曉他與朝中重臣關于長公主聯姻之事一星半點的密談,便是為殿下立下了大功勞。”
蘇蕭靜靜地聽完他說完這一番話,心中的念頭轉了一轉,思量片刻方道:“殿下的意思是——想知曉鄭溶打算留守京中還是戎馬邊疆?”
那人目光中閃過一絲驚愕,顯然是沒有料到不過是只言片語,她便居然連殿下的意圖也猜得一清二楚了,口中不由贊許道:“蘇大人果然聰慧過人。想來殿下所托之事對蘇大人而言如囊中探物一般。殿下便等着蘇大人的好消息了。”說罷,足尖輕輕一點,旋即飛身而去。
蘇蕭只覺風聲簌簌,草木微顫,那人仿佛在一瞬之間便消失了,心內不免忐忑,這人功夫這樣的好,被鄭洺收歸而用,焉知鄭溶手下沒有這樣的絕頂高手?焉知自己身邊沒有伏下這樣的絕世之人?又焉知自己的一舉一動豈非沒有落入旁人的眼中?
她心內只覺一片寒氣逼人,不覺悚然,正在此時又聽得面前風聲大盛,卻是那人又折返而來,此一回那人卻沒有直接落在她的面前,卻是落在她的身後兩三丈的地方,聲音低低地傳來:“屬下還忘記告訴蘇大人一句最最要緊的話。今日裏皇帝陛下聞聽了一句詩,很是震怒。”
蘇蕭并未回頭,點頭道:“說來聽聽。”
那人心下也暗暗佩服她的冷靜沉穩,只一字一句道:“皇上今日聞聽日前京中流傳一首詩——蘇郎眉間一抹春,勝似帳外十萬兵。”
蘇蕭一時間只覺冷汗透背,任憑平日間如何的伶牙俐齒,此時竟然說不出半個字來。這一句打油詩中的用意竟是如此險惡!
那人又緩聲道:“殿下顧念着蘇大人,故而讓屬下給蘇大人捎來這一句最最要緊的話,還請蘇大人千萬珍重。”
蘇蕭腳下微微一滞,穩了穩神方促然一笑:“方才您不是将道理說得極透麽,蘇某既選了這條路,前頭便是刀山火海油鍋血池,蘇某也斷無回頭的道理了。”
蘇蕭說完此話,後頭的人卻久久未曾答話,蘇蕭站立良久方慢慢轉身過去,只見身後一片雲竹在晚風中搖蕩,只吹得密密的竹葉嘩嘩作響,四下除開夏風鼓蓬,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蘇郎眉間一抹春,勝似帳外十萬兵。
蘇蕭心頭顫了一顫,目光遠遠地投向極遠的地方。
那侍女說:“今兒殿下打從宮裏頭回來,便沒個好臉色。”
那侍女又說:“殿下今日裏頭,只要這幾壺玉釀春便足夠了。”
借酒消愁,原來是因為皇帝知道了這兩句詩。
在皇帝眼中,堂堂皇子居然幹出這樣亵玩朝廷命官的事情,現下正是極緊要的關頭,這事情怕又被鄭洺這些別有用心的人添了一把火,他今日是被皇帝狠狠責罵了罷?
她自己報仇心切,自持聰明與鄭洺聯手,只可惜自己不過是一枚棋子,卻被鄭洺用了個徹底,她原本心底存了些僥幸,以為自己能保全自己全身而退,只可惜到底是高看了自己一眼。今日鄭洺通知她此事,不過是想将她逼到絕路上罷了——堂堂皇子名聲怎可有污?下一步,皇帝就要卸磨殺驢吧?既然自己惹怒了天顏,哪裏還有活命的道理?哪裏還能指望鄭溶在皇帝面前回護她一番?往後她的生死由天,除了自己步步小心行事,再有便是仰仗二殿下鄭洺念在她好歹有功,放她一條生路罷了!
想到鄭溶,她心下一陣酸澀得發疼,在江陽江邊,在水華寺外,還有在別院裏頭的這些日子……她如此算計于他,他卻那樣回護她。
這世上,阿兄之後,便再沒有人這樣回護于她。
她唇邊浮現出一絲絲兒極苦澀的笑,她便是錯了一步,豈能一步一步地再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