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月夜寒
夜涼若水,翠蓋如濃,涼亭之下兩人對坐酌飲。
坐在左手邊的那一位年紀輕輕,懶洋洋地斜倚在涼柱旁,他手持一把雀羽扇,頭戴青色綸巾,他本就儀态風流,現下身着一件月白色衣衫,夜風鼓動得那一襲錦袍暗香浮動,整個人更似要禦風而行,端是個豐神秀異光風霁月的人物。只是那一雙狹長鳳目微微透了些審視的神情,這才顯出這雙鳳目主人此時此刻的心情并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這般悠然無思。
穿月白色錦袍的這一位,不是別人,正是本朝權傾天下的左相顧側。
對面的那一位則頭戴玉冠,腰間懸一把花紋極古樸的佩劍,只見他半卧在那軟榻之上,一手撐頭,另一只手上握着個折枝冬梅紋樣的青花瓷酒壺,微阖着眼,只管往嘴裏倒酒,一絲琥珀色的玉釀春順着他的嘴角緩緩流了下來,在那檀香紫織金緞袍上暈了個春水滿襟。
顧側微微側回頭去,心中幾不可見地長嘆了一口氣,自己方才到這裏的時候,這個人已經不知道喝過多少壺玉釀春了,那涼亭擺的矮幾子上擱着好些空酒壺,冰輪當空,他一腳踏進這涼亭,只覺腳下玉色滿地,他定睛細細看來,卻見這地上汪了一汪清流,映照着一輪冰月若碎瓊一般,他輕輕地搖了搖頭,怕是三裏之外也能聞到這玉釀春的香味罷?這樣的絕世佳釀難道是被人這樣糟蹋的麽?
顧側站立良久,只覺身後風聲遠遠地傳來,仿佛林子裏頭有什麽夜行之獸驚動了伏在草叢密林之中的流螢似的,他長嘆了一口氣緩緩道:“德輿,你可曾想清楚了?”
鄭溶并不答話,只用手撐起頭,嘴角浮起一點嘲諷的笑容:“想清楚什麽?”
顧側坐了下來,道:“你可是真醉了?”
鄭溶揉了揉額角,似是極其疲倦:“醉了怎樣?沒有醉又是怎樣?”
顧側皺眉道:“你今日在皇上的禦書房,這情勢有多險惡,你能不知道?”
鄭溶沉默不語,只是那握着那青花小壺的手略緊了緊。
顧側繼續道:“今日皇上大發雷霆,明面上是為着那一句詩的事情,私底下還不是為了昨日喜福宴上頭內務府安排得不慎,欠了妥當,怪罪你當差不力?你卻是看不出來皇上的心思?”
鄭溶低低嗤笑了一聲,道:“父皇能有什麽心思?自從北疆歸來,先頭父皇是怕我功高震主,急急地派了鄭洺去北疆,這朝中哪個不知哪個不曉?鄭洺是明為歷練,實則分權,後來又怕我與三軍将帥們私相授與,恨不得将我一時三刻拴在身邊,”他冷哼了一聲,“父皇如今上了年紀,骨架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可思慮卻一日甚于一日,疑心我自是不說的,現下連鄭洺也疑上了,為着将他身後的那一片江山穩穩妥妥,萬無一失地交到鄭清那小子手頭,此一番借着長公主出嫁之機,怕是要将我和鄭洺兩個都打發到那北疆的不毛之地去罷?”
他的手輕輕地蓋在臉上,“當差不力?!等幾日,怕就是要我将功贖罪了罷?說是送長公主聯姻,怕就怕這一北去,等長公主完婚之後,随後的聖旨便是命了我駐節宛城,就地封王,裂疆分封,從此永無回京的機會了罷……”
一席話說下來,別說是顧側心中冷意直泛,便是連隐在樹蔭深處偷聽他們交談的蘇蕭,也只覺這番話說得透徹心寒。
鄭溶晃了晃手中的青花瓷小壺,微微仰起頭來,任由玉釀春自壺嘴而出,牽成一線琥珀,流入那唇舌之間,待到一壺全盡,衣襟袖口盡是酒意,他将手中的青花小壺随意一抛,其聲脆若裂玉,他起身抽起腰間佩劍,從涼亭中一躍而出,劍尖直指涼亭外煙柳青葉而去,劍尖在如水夜色之中,泛起一道凜冽的寒光。
一樹煙柳之下,那人身姿翩若游龍,手輕送出去,手中之劍龍吟如嘯,直直穿透樹梢柳葉:“霁月當空兮——”他将手收了回來,挽出一個極漂亮極幹淨的劍花,“奈何行雲兮——”
側身過去,直取柳間一點紅花,仿若萬軍從中輕取敵酋首級,“碧竹沖天兮——”,手指并攏,劍尖迸出一股淩厲劍氣,“奈何勁風兮——”
“蛟龍欲飛兮——奈何無犄兮——”
“我本英雄兮——” 劍聲霍霍生風,劍勢淩厲,“奈何時不與兮——”這高聲的吟唱透着刻骨的凄涼,直要人怆然淚下。
一曲終了,他飛身躍起,滿樹柳葉如落雨般紛紛而下,他長身而立,默然不語,一雙手臂委然下垂,方才還極淩厲駭人的古劍在主人的手中,漸漸收斂住周身光華,仿佛這人世間再無人能讓它重放光芒。
顧側走下涼亭,一雙鳳眼微微地有些泛紅,道:“上次見你舞劍,怕是在十年前了罷?”
鄭溶仰頭長嘆:“十年之前,也是在這柳樹之下,我們兩個柳下月夜舞劍,擊掌為證,約定要在十年之後成就一番丈夫偉業。”
顧側點頭道:“還記得那時候的誓言是千古名臣,出将入相,輔佐聖君。”
鄭溶道:“千古名臣自然輔佐千古一帝,要的是四海晏平成千秋功業。”他終于慢慢地轉過頭來,面孔恰好朝着蘇蕭躲藏的方向,目光沉穩而平靜,仿佛方才吟詩的那一個人從來未曾存在這世上一般,他仍舊是那一個決勝千裏之外,運籌帷幄胸有成略的瑞親王殿下,“本王從未忘記十年前立下的誓言。”
顧側的眼中微微透出些贊許之色,仿佛等這一句等了很久:“殿下有心于此,臣自然盡力輔佐殿下,給這天下一世太平。”他頓了一頓又道,“皇上既有心傳位于恭親王殿下,那殿下以為,那北疆之行是去得還是去不得?”
鄭溶道:“自然是去不得的。父皇病兆已顯,京中乃是必争之重地,豈可棄之不理?”
顧側道:“殿下此言,倒是與我想到一處去了。這京城是萬萬不能出的。只是聖旨一下,卻有旁的什麽辦法抗旨留在京中?”
鄭溶轉身走進涼亭,從案桌上抽出一張薄薄的宣紙遞到顧側手中,道:“你且來看看這個。”
顧側撚起那紙,便知此紙是大內禦用灑金宣紙,那上頭的字更是皇帝親手手書的青煙體,寫得正是讓皇帝龍顏震怒的那兩句詩,他仔細端詳那張灑金宣紙,不禁擡頭問道:“殿下将這個交與我看,是什麽意思?”
鄭溶微笑道:“莫非子謙連這個也想不透?”
顧側不解道:“殿下難道是要假裝迷戀上此人,日日沉溺溫柔鄉,無心公事朝事,待到皇帝下令你出京,便假裝舍不得美色,将聖旨抛之腦後,抗旨不遵?”
鄭溶大笑道:“知我者,莫過于子謙也!”
顧側搖頭道:“殿下此招棋過險,若是皇上以殿下抗旨不遵為由,直接将蘇蕭拘進天牢,以皇上雷厲風行的脾性,直接以惑亂犯上之罪将蘇蕭問斬,殿下又待如何?”
蘇蕭藏身于樹後,離開他們不過幾丈之遙,将他們說的話一字不漏地收入耳中,聞聽顧側此言,她的手深深地摳進樹幹之中,心中砰砰亂跳,只瞪着眼睛看着鄭溶,這等待他開口的一刻仿佛漫長得如同地老天荒一般。
鄭溶沉默良久,方淡淡道:“若是死了,那本王更有理由拒不出京,本王悲痛欲絕,哪裏能縱馬千裏?本王自然要永遠在京城陪伴着長眠于此地的愛人。”
蘇蕭原本以為鄭溶待她極好,此刻他的話如晴天霹靂一般,将她生生地劈成兩半,那一字一句如同一把把利刃一般在她的心上來回拉扯,割得她血肉模糊疼痛難忍,仿佛被人投入三九寒天的冰水之中,寒透心扉,五髒六腑直要凍成了一塊冰。
蘇蕭雖疑鄭溶是她的仇人,雖她暗中聯絡了鄭洺,心中卻猶豫再三,除開自己身受利箭那一件事情,卻實實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他的事情,哪怕今日裏頭見到了鄭洺派來的暗探,卻沒有對那人吐露出半個字來,只是萬萬沒想到的是鄭溶對她不過是一番假戲真做,她不過是他掩人耳目的工具而已,這世上便是只有她才這般的傻,一頭便撞了進去,飛蛾撲火作繭自縛。
她的身影躲在月影之後,鄭溶向月而立,那面容常年帶着一種克制的冷靜,仿佛方才的那一席話對他而言不過是最最普的策略,而她對他而言更不過是最最普通的棋子,她木愣愣地看着庭中站立的那個人,仿佛是第一日才認識他一般,他的面容既陌生又遙遠,兩人雖不過幾丈之遠,可仿佛卻像隔着茫茫天河那般遙不可及。
她本就跟他隔着萬重天。是她非要貪圖那一點溫暖一點關懷,原來卻是她自己的妄想罷了。
她渾渾噩噩之間,顧側的話悠然地飄入她的耳際:“那小蘇的死活,你可是當真不管了?”
鄭溶低聲道:“這世上本有諸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是死是活便看她自己的造化罷。”
顧側搖頭感慨:“你這番旁人求之不得的恩寵,原來是将她往死路上逼呢!”他頓了一頓,看着摯友的眼睛,帶上幾分戲谑,“當初你竟然連我也騙了,我當真以為你……你如今便說一句老實話罷,你到底對那小蘇有幾分真心?”
她不敢再聽下去,仿佛下一刻便又什麽鬼怪猛獸将席卷而來将她吞吃入腹,她極力穩住心神,轉身跌跌撞撞而去。
兩人對立良久,顧側卻再也沒聽到鄭溶對他這個問題只言片語的回應。
月至中天。
鄭溶終于轉過身去,緩步走入涼亭,坐在涼亭之中,仿佛方才滿身的酒氣已是慢慢地散去,了無痕跡。
顧側随了上來,慢慢坐在他的對面,扶起桌上七歪八倒的青花小壺道:“你今夜拉了我來陪你演這一場戲,當真就不怕她傷透了心?”
鄭溶目光漸漸地垂下去,只伸手倒了一杯酒,他将那酒杯握着手中轉了一轉卻沒有喝。
顧側沉默良久,方勸道:“方才我冷眼瞧着她,仿佛是極傷心的樣子。蘇蕭忍着家仇血恨,除了自傷之外倒真沒做什麽加害之事,反倒你卻這般傷她,”他仿佛勾動了什麽心事一般,語氣漸漸凄涼起來,“德輿,一步錯便是步步錯,你可真想好了?”
鄭溶仰頭将手中之酒一飲而盡,苦笑道:“如今還能如何呢?她着了鄭洺的道兒,鄭洺是什麽道行?你豈是不知的?她閉口不言,鄭洺又豈能放過她?她本良善又放不下報仇之事,又恐……”他頓了一頓,狠狠地閉上眼睛繼續道,“又恐害了我性命……現下唯有将計就計激她一激,讓她去告訴鄭洺,我決意留守京中,鄭洺必信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