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謝君恩
若是沒有蘇家那慘烈至極的滅門之禍,他或許早已毫不猶豫地效力三皇子麾下,相比起二皇子的親和近人,他敬佩的卻是三皇子的冷冽浩然。
若是——卻沒有那許多若是。他沒有後路,他只是想為蘇門洗清冤屈,只是想還摯友蘇盛一個清白名聲,只是想成全她的一世太平安樂。
她的手死死地攀上他的衣襟,步步诘問道:“人人贊邱大人國士無雙,旁人亂花迷人眼辨不清方向便罷了,下官卻不信邱大人看不出來三殿下強于二殿下何止十倍百倍!為何邱大人放着大好前途不顧,一意孤行非要與三殿下為敵?”
她近在咫尺,一雙如水眼眸一動不動地凝視着他,她問出的每一句話都直逼他心裏最柔軟的地方,不過是幾句話便要讓他招教不住。他幾乎克制不住自己的雙手,想将她從此便牢牢地摟入懷中,從此琴瑟諧和千年相守。
過了這麽許久,他一直守在原地,物是人非,她卻早已不在。
他如何能怪她?怪就怪造化弄人罷,他所求的與他所得到的竟然是南轅北轍。他不該沒有料到,她清烈至此,一場不辭而別竟被她當做成了沉默的永訣之意。
他在京城如履薄冰,她已決然下堂求去。
一路北上,易釵冒名,趕考入仕,竟然……竟然偏偏又遇上了那一個人。
既是如此,他又何必擾她心緒?況且她一介小小主事,卻有本事攪得京城人言鼎沸,更招得鄭洺虎視,皇帝厭惡,現下要保全她性命,唯有依仗鄭溶一條路而已。在江陽他親眼見那人肯舍身相救于她,便知那人日後必然不會薄待了她,既是如此他又有何怨言?
他的手垂在身際,神色淡漠,低聲道:“良禽擇木而栖,千秋霸主未必是良臣之幸,高鳥散而良弓藏,狡兔盡而走狗烹。勾踐也曾卧薪嘗膽,文種卻慘死屬镂劍下,劉邦也曾具禮拜将,可韓信竟死于婦人之手。古往今來,文種韓信之事還不夠前車之鑒麽?三皇子确有王霸之氣,可邱某胸無大志,不敢走此險路,不過只圖一世太平而已。”
一番言辭掩飾下來,他心中早覺剜心之痛,酸楚難當,當下便要轉身而去。
哪裏料到他欲離開,蘇蕭卻并不丢手,反倒更使了十二分的力氣,只一雙手死死地攀在他的衣襟之上,仿佛生在了他的胸口一般,他只是脫身不得,作了憤然之語道:“蘇大人請自重!莫要與邱某拉扯不清!”說着便要擋開她的手,沒料到衣襟卻被“嘩刺——”一聲撕裂開來,一張小箋從他衣襟內飄然而出,堪堪落在蘇蕭的腳下。
見到那張小箋,邱遠欽陡然臉色大變,當即便要甩脫蘇蕭的手俯身去拾,哪裏料到蘇蕭卻是一個眼疾手快,屈身便将那小箋搶在手中,她只覺那小箋十分眼熟,仿佛是蜀中高門閨秀最常用的桃花箋,只是那小箋整整齊齊的疊了一疊,四角微微卷曲,原本豔若桃花的箋面随着時歲無情的流逝頹敗成昏沉暗淡的顏色,恍若一片綻放在枝頭的嬌妍桃花,被不小心收入了古舊典籍之中,在書頁浮塵之間枯萎漸失了明妍的顏色。
她展開來定睛一看,上頭寫着兩行娟秀的簪花小楷,正是自己親手書就的一首詩詞——春風悲弦音,梨牆阻鴻信,舊景重思量,長籲瘦羅衣。
那一春,她背了旁人在海棠樹下展開一張幽香浮動的桃花箋,提了紫羊細毫寫下這一首詩,香墨初幹,她在箋尾再钤上一枚小印,那枚小印上頭只單書一個筝字,出自名家之手的陽刻小篆,印下的正是她的閨名。
這許多年過去,那原本豔若薔薇紅的小印已是慢慢褪去了那驕陽似火般的烈豔,現在只隐約能看見一個大致的輪廓,熟悉的陽刻小篆,印在頹敗的桃花箋上,刻着的正是模模糊糊的一個筝字。
他竟然日日将這小箋貼身放在胸前。那小箋整整齊齊地疊了一疊,便是如此悉心愛護,那四角卻依然有些微微卷曲,原本豔若桃花的箋面頹敗成昏沉暗淡的顏色,上面的幽香早已散盡,從薄薄的紙箋上隐隐傳來了他胸口的溫度。
陡然見到那一張小箋,蘇蕭不由微微一窒,前程往事如夢境一般兜上心頭,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虛空而飄渺:“這張桃花箋,你竟然還留着。”
縱是千般小心,終究是瞞不過她。
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霎時臉色蒼白,這天大的秘密被她在突然之間抖落,他只抿緊了雙唇,一言不發。
方才萦繞在她心頭揮之不去的不安,終于随着一張輕飄如絮的小箋,在她的面前陡然掀開,如同有一座伫立在極寒之地千萬年的冰山,原本橫亘萬裏,連綿不絕,固若金湯,卻不料驚雷乍起,眨眼之間便猛然轟然垮塌,冰石飛濺,山崩地裂,震耳欲聾。
她的手無力地攥着他的衣襟,只哀哀地重複着方才的話:“這張桃花箋……你竟然還留着。”
那一日在江中小舟之上他說過的話朗然響在耳畔。
我從二殿下那裏知道了這件事,便專程過來給你說這句話,你不要去。
你這樣冒名入仕已是險惡至極,況且還想左右逢源,我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去送死!
其中關節厲害,踏足其中,便是無路可退。
無路可退。她便是無路可退又有何妨?只是為何偏生帶累了他也無路可退?
他默然不語,她心中不禁大恸,他為她犧牲至此,便是到了這個時候,也不願親口告訴她實情,不過是求得她心安兩字而已。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那個一心要與她共剪西窗燭,一心要與她共話巴山夜雨的那個人,她卻是已然錯過了。
她曾以為是他負了她,可他舍棄大好前程,舍棄如錦仕途,只是為她博一個清白家門。而自己竟是一心怨恨于他,道是他無情寡義,殊不知到頭來卻是自己先辜負了他。
她的手軟軟地垂了下來,聲音中帶着破碎的凄涼:“原來……卻是我負了你……”
他猛然擡頭,這麽說來她便是與那鄭溶果真是結了鴛盟定了三生了罷?
萬箭攢心。心中仿佛被人狠狠地剜了一塊,冷風呼呼灌了進來,五髒六腑緊緊地縮成了一團,幾乎叫他不能呼吸。哪怕已是結發為夫妻,他終究還是錯失了她。
四下寂靜無聲,廂房裏衆人的把盞勸進之聲遠遠地傳了過來,他只覺那聲音遙遠得仿佛如同在天際一般,而面前的她近在咫尺又仿佛遠在天涯。這麽許多年的歲月,已悄無聲息地從他的指縫中不動聲色地溜走。
卻是一眨眼的功夫,原來已經是五六年的光景了。
他黯然神傷,第一見到她時,那一角鵝黃的裙裾在那架琉璃屏風下頭忽地飄閃而過,從此那明豔的色彩便在他的夢境之中不曾褪色。
良久,他終于啞聲低喚出她的名字:“阿筝……”
她眼中滾淚而下,顫聲喃喃:“原來……原來……卻是我負了你……”
他的手輕撫上她的鬓角眉間:“無論怎樣,都不要緊。” 他蹲下身去,凝視着她低垂的面孔,瞳眸是深深的憐惜,“三殿下如今待你很好……你要好好珍惜。蘇家的事,便讓它随風而去了罷……”
“怎可随風而去?”她慘然搖頭,擡起頭來,眼中盡是無盡的悲苦,“你且拼盡錦繡前程,我又怎可忍辱茍且營生?況且,我不過是他的棋子罷了……”她頓了一頓,眼神中有了幾分迷茫渙散,臉色漸漸地轉為青白,嘴唇微微翕動似有千言萬語,卻陡然住了口,再沒有繼續往下說出半個字來。
邱念欽心中不由驚疑,駭然道:“棋子?”他心下無數個念頭翻湧而出,震驚異常,那日在江陽,情勢如此兇險之下,鄭溶竟可以不顧一切舍了性命去救蘇蕭,又怎會生出棋子之說?他疑窦重重,“阿筝,那鄭溶……”
她定了一回神,澀然打斷他的話:“今日我請了你來,是想托你告訴二皇子一句極要緊的話。”她的面上慢慢地浮現出一絲凄怆的神色,一字一字慢慢地從她的口中迸了出來,仿佛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京中情勢嚴峻,聖躬欠安,鄭溶用盡了手段要留在京師,還請二皇子早做打算才好。”
邱遠欽被這一番話驚到震駭無言。聖躬違和,乃是朝中極少數的人才知的宮闱秘事,便是鄭洺,也是這些日子費了好些力氣才從內闱裏打探出來的消息,蘇蕭卻是從何而知?而鄭溶留在京師之意圖,絕非是普通心腹可知之事,這等大事又怎會讓蘇蕭得知?難道說,鄭溶卻是連此等機要之語,也不避諱于她?
他尚未從這一番震驚中回過神來,面前的她雙膝實實地跪了下去,“今生無以為報,阿筝唯有在此一拜,深謝君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