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疑雲生
邱遠欽只怔怔地站着,眼瞧着那蘇蕭朝着他一步一步地走過來,如同一尾變做了人形的魚妖一般,池中碧水沿着那一襲雪青色衣袍的下擺緩緩地流淌而下,在那青石磚上洇成一片晶亮的波光水霞,仿佛是那魚妖在月下褪下的銀灰魚鱗。
她徐徐地走到他的面前,兩人的呼吸近在咫尺,他有些恍惚失神,仿佛突然回到了那些等待她嫁入邱家的日子,夏夜清涼,荷塘水淺,碧蓋如雲,菡萏盛放,他站在那荷塘邊上,只待與她攜手一生一世。
她朝着他短促一笑,說的每一個字仿佛都直直砸落在他的心上,铿然作響:“邱遠欽邱大人,今日你便告訴我一句實話,那鄭溶……到底是不是蘇家的仇人?”
她仰起頭來直視他的眼睛,眉尖微微地蹙了起來,眼神沉郁堅定,然而卻透着有種說不出的凄蕭,仿佛已對什麽事情下定了天大的決心。
他不由暗暗心驚,猶疑半晌,方低嘆道:“便就是了,又待如何?”
她的眼神一縮,仿佛被他方才的那一句話深深地刺痛,拔刺見血,她的呼吸中帶了些幾不可見的淩亂:“既有血仇,當是血債血還。”
他沉沉地凝視着面前的她,雙唇緊抿如薄刃,心中情思翻滾。
在江陽的那些時日,她與那鄭溶出雙入對,正是情深意濃之時,他每每看在眼中,只覺心如刀絞,若是那蘇門的血海深仇與鄭溶并無關聯,他倒能狠得下心來丢開手,用他一生孤寂成全了她的半生安樂,可……可偏偏為何卻是那一個人?
鄭洺不知如何打探出了她的身世,那一日在江陽的一間極普通的旅舍之中,那裝扮成商賈的二皇子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茶,對着他緩聲道:“你若是對那蘇筝還有舊情,便合該着不要瞞她,讓她知曉現下與她郎情妾意的男人就是她蘇家不共戴天的仇人,給她一個親手報了這個大仇的機會。”
他怔忪片刻,頓時悟出了二皇子話裏頭的兇險,陡然心驚,面上卻只作澀然一笑:“下官受摯友蘇盛所托看顧其妹,下官以為報蘇家之仇本是我等昂藏男兒才應做的事情,下官不願将蘇筝一介弱女子牽扯其中。”
鄭洺聞言哈哈大笑:“本王今日才知,遠欽你乃是天下第一等癡情之人,竟是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嬌妻同旁人花前月下濃情蜜意,卻還為她思慮再三,生怕她被傷了分毫。”他的笑谑中含着如寒冰般的犀利,“可是你就不怕她深陷此情,日後得知枕邊之人正是殺父滅門之人,到時候你叫她如何自處?況且你不怕正是那鄭溶不過是一時興起,此等無名無分無所憑借的一個女人,終究難舍棄婦之命,到時候你又叫她如何自處?”
他臉色青白,半晌,方慘然喟嘆道:“無論如何,下官終究在這裏等着她。”
“好好好!果然是個癡情種!”鄭洺目若寒星,當下冷臉冷聲道,“這麽說來,你便是真的不怕她一心一意愛慕上了那鄭溶?”
他閉上眼睛,怎生不怕?他日日閉了眼睛,便是她落水那日與鄭溶攜手并肩歸來的模樣,她随在鄭溶的身後,眉間盡是訴不盡的情愫,他不欲再回想下去,只咬牙道:“便是如此,乃情之所往,更是下官之命也。殿下要下官為之奈何?”
“為之奈何?”鄭洺反問一句,冷冷地看着他良久,終究道:“如此你便去罷。只是本王這裏還有一句話囑咐你,那蘇蕭若是跟了鄭溶,怕此生與你是有緣無分,本王不迫你做什麽,可你若是因着舍不下那蘇蕭而壞了本王的大業,本王是斷斷不會容你的。”
他并沒有答話,臉色煞白,便要轉身而去。
那鄭洺在他的身後嘆了一口氣,又懶懶道:“這地方的茶水浮口得很,還是倒掉的好,”說罷端起茶盅,“嘩——”的一聲将杯中茶水盡數潑在他的面前。
他腳步往後一退,那似雪衣衫赫然已被濺上茶漬點點,他聽那鄭洺在身後道,“君子欲成大事,必定有得有失,譬如這一碗茶,你覺得不好了,換一盞便是。哪能非要喝下腹中到頭來卻苦了自己?遠欽乃聰明絕頂之人,大丈夫還怕沒有一碗如意的新茶麽?本王早已為你備下了上好的大紅袍,你有封相之才,本王還等着你成就一番功業,切莫寒了本王的心。”
邱遠欽并沒有回過頭來,腳下略頓了一頓:“謝殿下金口提點。”
他在江上攔了她,想阻止她陷足于那泥潭之中,卻不料她卻一意孤行,非要闖那些個龍潭虎穴。回了京城,他眼見那些好事之人将污水盡數潑到她的身上,編排些不堪入耳的靡靡之語,他卻只能聽之任之無可奈何。這些曲折心酸,都抵不過今日她立在他的面前聞聽他的回答的時候,那微微瑟縮的眼神和淩亂的呼吸。
她到底還是愛上了那個人,而他……卻到底還是不情願看到她受到絲毫的傷害。
若是那個人,能庇護她一生安穩,便是讓那刻骨的仇恨就此煙消雲散又有何不可?
他斂下眼中的最後一絲光芒,淡然開口道:“蘇盛兄若是在世,怕也是不願意看到小九兒你生出這番執念罷?”
蘇盛兩個字猶如一把尖銳到極點的匕首,在蘇蕭毫無防備的時候猛然插入她的心髒,阿兄,阿兄!
那時,阿兄已經被拔了舌頭,齒間盡是斑斑血跡,說的話也含混不清,見到她後,暗淡充血的眼睛終于煥發出了一點點光彩,強撐着向她交代後事。她幾乎是撲到鐵欄上了,才勉強聽清那句兄長重複了七八遍的話:“小九兒,我絕沒有做出污了蘇家名聲的事,他們一心要我認下這樁事,就算是送了命,為兄也絕不能認。”她再也忍不住,當即伏在鏽跡斑斑的鐵欄邊,放聲大哭,一雙手撐在地上,幾乎要摳出血來。
她眼神中透着千年的寒霜,幾乎要寒徹骨髓,甫一開口便字字都是剜心之句:“這麽說來,邱大人便是如此盼望着我同滅門的仇人同床共枕,白頭偕老麽?”
同床共枕,白頭偕老。成婚那日,喜房床榻上擺着一雙大紅鴛鴦枕,一床繡着百子圖的芙蓉錦被,她身穿大紅嫁衣坐在床邊,蓋頭四角垂着珍珠綴成的流蘇……已過了四五年光景,當初的恍惚一眼,對他而言便是萬古千年。
同床共枕,兒孫滿堂,白頭偕老,牙搖發脫。他終究是沒有福氣與她等來這一天的。
邱遠欽靜默良久,方低聲道:“若是你從此便能稱心如意,又有何不可?”
蘇蕭怒極反笑:“好個稱心如意!邱大人果真是好肚量!竟能聽憑下堂之妻做出此等傷風敗俗之事!只是蘇家地下的列祖列宗卻容不下蘇門出這樣一個不孝子女!”
蘇蕭朝着他逼近了一步,目不轉睛地逼視着邱遠欽的面容,邱遠欽緘默不語,兩人的目光在一瞬之間交錯,那邱遠欽眼神驀然一縮,卻是微微避開她,蘇蕭只覺心下什麽地方咯噔一響,一絲猶疑陡然湧上心頭,她一雙明眸直直盯着他,“下官倒有一句話想問邱大人,邱大人既是如此雲淡風輕之人,那為何卻義無反顧投身二皇子門下,與那鄭溶為敵?”
邱念欽并不看她,只冷冰冰的肅然道:“邱某乃朝廷命官,所作所為自然是為朝廷效力,又何來投身二皇子門下之說。”
蘇蕭一把拽住他的衣襟,迫得邱遠欽霍然低頭,正好對上她灼灼目光,只聽她咄然道:“舉朝皆知的事情,邱大人又何必斷然否認?邱大人自從入仕以來,文采璨然,名躁京中,大人當初以弱冠之齡為聖上設壇講學,在舉國士子中傳為佳話,一時間朝中無人可撄大人鋒芒,那時候怕是三皇子鄭溶也對邱大人激賞不已罷?”
邱遠欽只默默地攥緊了拳頭,那一年他上京赴考,因蘇家之事心中多含激憤之意,因而所做文章中多有流露,更提筆寫下一篇在當年赴考士子中廣為流傳的《九問》,一連九個問題,從天地問到人倫直問到官場污穢,叫人看了不得不拍案叫絕,聽說當年的主考官——學貫古今的大學士顏大人看到這篇《九問》之時,當即在文章上頭畫了一個圓圈,稱贊道:“此子可與子謙比肩,假以時日兩人必為左右相之才,看來我朝千秋之盛世來矣!”
子謙,顧側之字。顧側乃顏大學士門下的得意弟子,彼時已少年得志,官位高居吏部尚書,三年之後,果然官至左相。人人都道他一個初出茅廬貢士竟然得到當朝大學士如此之高的品評,往後的仕途必然是坦蕩光耀。
可不知何故,只過了三個月,初來乍到的邱遠欽對三皇子一派敬謝不敏,與二皇子之黨卻是越走越近,态度如此泾渭分明,引得杜五都不禁開口勸說一二:“三殿下不止一次在人前對你多有贊譽,你為何冷顏面相對?二皇子為人雖頗為親和,可同皇子走得太近難免招惹麻煩,于你仕途多有不利,況且你過于厚此薄彼,行事到底有些不妥當。”
往事若過眼雲煙,說到底,他不過是為了她……只是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