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送親使

不過是一夜之間,京城最顯赫的家族之一,昨夜還鮮衣怒馬的親貴轉眼之間便成了階下之囚,阖家三百來口人俱是交付大理寺審理,一時間朝中人人自危,生怕與那麗妃有了半點關聯。

皇帝身子經此一事,雖太醫院精心調治,卻越發不如從前,有一日竟在早朝上沉沉睡去,滿朝文武目瞪口呆之餘,皆心知肚明權力的更疊迫在眉睫,近日間上門參拜幾位王爺的官員絡繹不絕,幾大王府門前俱是車水馬龍,門庭若市,唯有瑞親王府大門緊閉,瑞親王稱病不出,閉門謝客,對前來拜訪的官員竟是一律回絕。

因着長公主吉日将近,十餘日未曾臨朝的皇帝強撐病體,重新坐在禦座之上,接受百官朝拜,召見西梁使臣,欽定長公主送嫁的人選事宜。按照本朝歷來慣例,公主出嫁需得一位皇子充當送親使節,将出嫁的公主送至夫家,以示對公主夫家的看重之意,也有皇恩浩蕩的意思在裏頭。這一次公主和親遠嫁,是除開永和王立府納妃那一回,這十年來最大的皇族嫁娶之事,又為顯國望君威,這送親人選更是慎之又慎,加之皇帝聖躬違和,朝中局勢瞬息萬變,在這個節骨眼上頭,無論哪一位皇子離開京城,怕是對之後的時局都有莫大的影響,群臣心中各有算計,故而在皇帝征求意見之時,滿朝文武竟是統統閉了嘴巴,個個如同悶口葫蘆一般,不置可否。

皇帝見群臣噤聲不語,眼光不禁從站在下頭的幾個兒子身上一一掃了過去,曾幾何時,這幾個兒子還不及自己腰高,有一次,洺兒還爬在自己的腿上,非要伸手去抓自己手中豔如殷砂的朱筆,那時候自己還哈哈大笑。

這一眨眼的功夫,便是二十餘年過去了。皇帝用手叩了叩雕龍金案,咳嗽幾聲,穩了穩神道:“雖是國事,可說起來也是帝王家家事,你們兄弟幾個也說說,哪個辛苦走一趟,去送一送仁孝長公主?”

鄭清到底年輕,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到今日朝中不同尋常的氛圍,此刻第一個站了出來,跪下俯首道:“啓禀父皇,兒子願意走這一趟,兒子不怕路途艱險辛苦,必然護送我朝仁孝長公主平安到達西梁之國。”

皇帝微點了一點頭,道:“很好。”又轉眼看了看下頭的鄭溶鄭洺一眼道,“你們覺得恭親王走這一趟,如何?”

兩人尚且并未曾開口,卻聽底下有人高聲奏道:“臣認為不妥。”

群臣紛紛側目,卻見方才講話的卻是承王世子,承王世子同榮親王鄭洺素來交好,只聽他道,“恭親王殿下少年英雄,自然是不畏辛苦的,可那西涼國到底山高路遠,艱苦跋涉,恭王殿下剛及弱冠之年,難免有心力不相及之時,長公主下嫁西梁乃是兩國聯姻之大事,臣奏請派其他年長的皇子出行更為妥當。”

一時間五六個朝臣紛紛出列附議,方才還一片鴉雀無聲的大殿此刻竟如沸水般嘈雜不已。

沒想到鄭清年紀雖輕,卻是個炭火脾性,當即朝着那承王世子怒目道:“當年瑞親王殿下十八歲帶兵出征,戰果累累。如今本王已是二十有餘,承王世子卻口口聲聲稱本王年少,不堪重任,這麽說起來,承王世子是看不起本王嗎?”

十三年前,鄭溶年方十八,西涼領兵來犯,鄭溶當朝臨危受命,帶兵破肅山,定宛陽,三年征戰,邊關初定,自從他駐節宛陽,西涼諸國更是秋毫不敢有犯,這天下足足享了十年太平。現下鄭清當着文武百官提起此事,承王世子竟然無言以對,頓時被鄭清搶白得啞口無言。

正在此啞口無言之時,一側另外一人出列,沉聲道:“恭親王殿下,微臣有一句話想說。”

鄭清定睛一看,不是別人,卻是翰林院侍講學士邱遠欽,只聽他朗聲念道:“臣曾聽過一句詩,此時不妨說來與列位大人一聽。出身仕漢羽林郎,初随骠騎戰漁陽,孰知不向邊庭苦,縱死猶聞俠骨香。”他擡頭望了一望那恭親王鄭清,“想必恭王殿下定是讀過此詩的罷?”

鄭清點頭:“此乃王摩诘贊揚漢朝名将霍去病的名作《少年行》,霍去病十七歲征戰沙場,勇冠三軍,只可惜天妒英才,二十四歲便撒手人寰,乃是本王一心欽慕的英雄人物。”

邱遠欽道:“想當年霍去病飲馬翰海,封狼居山,西規大河,列郡祈連,直使匈奴有了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的歌謠流傳于世。恭親王殿下一心仰慕霍去病,可知霍去病成就如此功業,背後卻更有一人。若無此人,便是有十個霍去病,也難成此偉業豐功。”

鄭清奇道:“霍去病乃是千古名将,背後卻又有何人?”

邱遠欽道:“殿下只知霍去病,卻可知霍去病背後的漢武皇帝?”他環視一周,緩聲道,“霍去病從十七歲被任命為骠姚校尉起,十九歲為骠騎将軍,不過二十一歲便官拜大司馬,試看古往今來,多少帝王有如此氣魄,讓不過弱冠之年的少年官至人臣之極?若無漢武皇帝為伯樂,哪裏有殿下一心仰慕的少年英雄?若說霍去病是一柄寶劍,那漢武皇帝便是收攏那龍吟寒光的劍鞘。”

看着鄭清若有所思的神情,邱遠欽繼續道,“少年英雄仿若寶劍出鞘,一旦出鞘便是寒光凜冽,令人膽寒,當年瑞親王殿下便是如此。只是瑞王殿下當年是臨危受命,如今兩國和美,并不是刀刃相見之時,又何須在此時祭出我朝另一把寶劍?”

他這一番話說下來,讓方才還咄咄逼人的鄭清竟無言以對,只是那話中暗含的意思卻讓在場的不少人心驚不已,邱遠欽表面上是以霍去病這少年英雄來比喻恭王,可卻也說得清清楚楚,無論是恭親王殿下還是瑞親王殿下,不過同霍去病一樣,都是一柄握着他人手中的寶劍罷了。而三位皇子中,他唯一未曾提起榮親王,這其中的意思簡直昭然若揭。

朝中不少官員眼神交錯,一時間暗潮湧動,寒風穿堂而過,殿上氣氛極是奇詭,竟沒有一人膽敢接話,只等坐在龍椅上的皇帝開口。

皇帝坐在上頭,仿佛并未曾聽出邱遠欽這番話背後的意思一般,只淡然道:“清兒确是年少,長公主鄭淣畢竟年歲又略略年長于清兒,按我朝之慣例,歷來是兄長送妹出嫁,鄭淣上有長兄,卻未曾派長兄出行,反倒讓幼弟送親,确有不妥,況且也有讓他國欺我朝無人之嫌。” 皇帝本來便是勉力支撐,這一句話一口氣說來,咳嗽不止。

皇帝這意思,便是排除了鄭清,指定要讓鄭溶或者是鄭洺去送親的意思了。

殿上鴉雀無聲,文武百官垂首侍立,唯有上頭皇帝一陣咳嗽喘氣之聲,皇帝推開一旁的內侍捧上來的茶盅,只朝着下頭的兩位皇子擡了擡下颚,繼續問道:“你們兩個,到底哪個願意不辭辛勞替你們妹妹走這一趟?”

話音未落,卻見鄭洺疾步上前,竟兩步便跨上金階,從內侍手頭接過滾燙的茶盅,捧到皇帝面前,跪下泣道:“兒子求父皇保重聖躬。”

皇帝垂眼看着那一盅高捧到自己面前的茶盞,鄭洺手指微微發紅,想來是茶盞中的茶水方才一不小心灑在了他的手指上,将他的手指燙紅了,他卻仿佛渾不在意并不覺得疼一般,只顧一味泣訴道:“無論是兒子還是三弟去走這一趟,都是兒子們的本分,兒子們并不覺得有什麽辛苦,只求父皇保重龍體,這才是天下萬民之福!”

既然二皇子這般說了,下頭的文武百官紛紛跪下道:“求皇上保重龍體!”一時間大殿之中響徹祈福之聲。

皇帝看了一眼鄭洺發紅的手指,只微微嘆了口氣,從他手中接過那一盞茶,浮了浮最上頭飄然開放的桂花,一股清冽的香氣傳到了鼻尖,上次喝這品茶的時候仿佛還是麗妃在世罷,麗妃雖好炫麗奪目之妝,可在茶上頭不知為何卻偏好那清淡之味,他的眼前一閃而過麗妃倉皇失神的表情,心中不知何故卻沉了一沉。

耳畔依依響起鄭洺的哀哭之聲:“兒子願護送仁孝長公主遠嫁西涼,哪怕從此為我朝駐守邊疆也是心甘情願的,只是兒子心中十分舍不下父皇……”他頓了一頓,又哭泣道,“父皇如今聖躬欠安,兒子遠家去國,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父皇安危……兒子是舍不得離開父皇啊……”說到最後言語之中已成哽咽之聲,漸已不能成語。

前幾日,邱遠欽從蘇蕭那裏帶來瑞親王府确切的消息——鄭溶與顧側在別院密談,心疑皇帝要傳位為最疼愛的兒子鄭清,故而決定要留守京城,伺機奪權,并将送嫁之差事推給自己。自己當然不能坐以待斃,既然皇帝是有了傳位鄭清的意思,那麽無論是自己還是鄭溶,總有一個要被打發出京,鄭溶打的主意是留在京城謀劃而動,若是自己去送親,萬一在路上皇帝咽了氣,到時候自己鞭長莫及,多年來的苦心經營一個不慎便是功敗垂成。

此番在大殿之上,自己先機奪人,用孝心感動聖上,想必聖上便将送親之事直接指給鄭溶了罷?

果然這一席話聲淚俱下的說出來,朝中諸多官員不禁恻然,在場之人個個感念五殿下純孝之心。

皇帝的目光卻沒有落在鄭洺身上,只任憑鄭洺伏跪在腳旁幽咽不已,一雙眼睛卻朝下慢慢地掃了下去,道:“你怎麽說?”

雖然皇帝并沒有點到名字,可朝中之人俱是知道的,這話問的對象便是瑞親王鄭溶。

人人都知,此時的鄭溶已無路可退。瑞親王鄭溶緩緩地跪下來,朗聲道:“兒臣相信吾皇萬壽無疆,我朝與西涼締結姻缡,以修秦晉之好,兒臣願為長公主的送親使,以禱我朝國祚永存。”

皇帝沉默半晌,金階上三足鶴香爐中焚的沉木香青煙冉冉升起,龍座上方的藻井雕金蟠龍在袅袅青煙中幻化不清,如同皇帝的神色一般。

良久,滿朝文武只聽得禦座上方傳來皇帝低低的聲音:“準瑞親王鄭溶所奏。着瑞親王鄭溶為送親使,于本月二十日護送仁孝長公主出京。”

鄭溶叩頭下去:“兒臣領旨。我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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