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典儀行
她心中澀苦無比,原來無論是天人之姿還是蒲柳之姿,他竟從未曾将她放在眼中心上。
可為何上天讓她偏偏遇上了他?她遇到了他,便那樣一頭撞了進去,一寸寸地陷了下去,縱然世間有萬條道路,可她卻再無退路。她倔強地咬了唇只仰頭道:“小郁只想問一句,表兄可曾心願達成?”
這一回,他的臉色如同他的手指一般陡然煞白,便是連同那薄唇也全然失了顏色,她聞聽那兩個字仿佛浸了血一般從他的唇間慢慢吐露:“不曾。”
她看着他錐心刺骨的灰敗頹容,心下竟然生出一點點劫後餘生的歡喜,她癡癡地仰望着他,一字一句決然道:“表兄說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小郁情同此心,小郁不知誰人是表兄的弱水一瓢,小郁只知——表兄便是小郁的弱水一瓢。”
一語說完,她不敢看他的表情,只低頭朝着他福了一福,匆匆轉身離去。
此日之後,他卻漸漸地來得少了。她母親乃蜀中人士,天天念叨着許久未見侄兒前來拜問,她知他是刻意地避着她,她心下着實委屈,不由在避人處大哭過幾場。再一次見到他,已是幾個月之後,她在父親的書房外頭攔了他,牽了他的袖子凄然道:“表兄便是如此憎惡小郁麽?”
邱遠欽看着面前少女泫然若泣的如花容貌,眼前晃過的卻是另外一張臉,他心下刺痛無比,怔忪片刻,方喃喃道:“那時候,她不過同你一般年紀……”
池郁呆立片刻,心下一片慘淡:“既然表兄不能忘情于那人……小郁願将那日之事永埋心底。”她朝着他仰起頭來,勉力笑了一笑,“家母挂念蜀中親人,積年憂思,自從表兄來京,家母臉上常現笑容,還求表兄切勿以小郁為念,同從前一樣多來陪陪家母,以解家母思鄉之情。”
從此她果真再未提起過此事,規規矩矩做回了一個小妹,待他言談舉止之間比那日之前更為莊重。漸漸地邱念欽便以為她忘卻了那日之事,待她也如同以往一般,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日她向他說出的每一個字如同針刺一般镂镌在她的心上。
小郁只知,表兄是小郁的弱水一瓢。
後來她的心思漸漸地被家中的姐妹們知曉,再後來,池家的品貌雙全的二小姐傾慕翰林院最年輕的侍講學士邱遠欽的流言蜚語在京中的閨秀圈中漸漸地傳開了來,可她卻從未再在他面前多提起一個字。
他從未忘卻那人,而她更從未忘卻他。哪怕是一片癡心盡付流水,她也情願為他多等些時日,或許就在不久的某一日,表兄便會明白,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惜眼前人。
此時身後促狹的三妹一面将她往窗前一推,一面朝着站在窗邊的表兄努了努嘴,臉卻對着小妹笑道:“小妹,你二姐姐的良人在那裏呢!”
池家小妹到底年紀小,一時間并不明白三姐的意思,只懵懂追問道:“在哪裏?”
池郁一張俏臉通紅,反身揪了三妹胳膊一下,道:“死丫頭,看我不撕了你的嘴!”說罷,便揪着那池三小姐,作勢要用繡着雙蝶戲花叢的纨扇去打她,那池三小姐握着嘴笑個不停,一面躲閃,一面慌忙朝窗外胡亂一指:“二姐姐,妹妹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亂說了,饒過妹妹罷!可是姐姐你看對面站着的那個可不是你的良人麽!”
池郁只當她又是滿嘴胡說,哪裏肯依,卻聽小妹在一旁疑惑道:“咦,杜家哥哥是不是在對面那邊?”
池郁不由停了手,池三小姐乘機躲得遠遠地去了,一面笑一面道:“連小妹都看見了杜家哥哥,二姐姐,可見我不是胡說了罷!”頭幾回,杜家哥哥與池郁擡杠的事弄得池家人盡皆知,更兼之杜士祯這半年來曾向池家提了兩次親,雖都被池郁冷言冷語回絕了,可幾個姐妹總會拿杜士祯來與池郁說笑打趣,可巧今日杜五偏偏又在池家女眷對面包下了房間來觀禮,可見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美人之青睐罷了。
池郁素來清高,又一慣以為杜士祯不過是追狗逐兔,飛鷹走馬的纨绔子弟,哪裏将杜士祯真正放在了眼中?若是平常倒也罷了,可今日當着邱遠欽的面,被妹妹們這樣取笑,她自然臉上有些挂不住,當即沉下臉去道:“你混說什麽,他與我又有甚麽幹系!”
邱遠欽也知杜士祯對這位表妹的心思,他與杜士祯素來交好,也知那杜士祯不過是面上嬉笑胡鬧,底子裏頭辦事為人是極穩妥老道,也不失為良配,當即含笑道:“可是巧了,原來杜五也在這裏。”
說罷便朝對面招手,哪裏知這方一擡手,甫才看到杜五身邊還立着一個極清瘦的身形,定睛一看,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心中朝思暮想的那個人。他不由愣了一愣,一旁池家幾個姐妹早湊了上前,那池家小妹眼尖,從繡簾間瞥見了蘇蕭,不禁疑道:“那個和杜家哥哥在一處的人是誰?”說話間又瞥了瞥蘇蕭的容貌,一時間生出傾慕陌上少年風流的心思,不由臉上飛紅。
邱遠欽并不曾答話,卻聽一旁的池郁惱道:“自己飛鷹走狗罷了,還偏生和這種人在一處。”原來池郁常女扮男裝出入,故而也聽聞近來關于蘇蕭與鄭溶甚嚣塵上的種種傳聞,因此上十分不屑。
那池家小妹聞言,不由問道:“二姐姐莫非認識那人?”
池郁啐道:“我哪裏會認識這種人,不過是聽說過罷了。”
那池家小妹見狀,忍不住追問道:“那人年紀輕輕,看着容貌甚好,又同杜家哥哥在一處,看樣子必然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二姐姐為何如此看輕于他?”
那池郁道:“人品性情豈是單單憑借容貌能看得出來的?這人雖然生得好,年少做官,可品行極其低劣,其行之事不堪入耳……”
話音未落,卻聽一旁許久未曾開口的邱遠欽打斷她的話:“蘇蕭并不是這樣的人。”
池郁并不想他會突然說上這麽一句,不由呆了一呆,旋即揚着柳眉道:“表兄,這人以色侍人,哪裏會是什麽正人君子。”
池家幾個女孩子聽了以色侍人幾個字,不由地都羞紅了臉卻又暗暗好奇,養在深閨的女孩子便是連秦樓楚館也未曾進過,哪裏見過官宦子弟行以色侍人的龍陽之事?不禁圍攏了來,透過繡簾去仔細打量起對面的人來,一時間又伏在彼此耳畔唧唧哝哝的說着什麽,竟将方才邱遠欽說的話統統丢在了一旁。
邱遠欽并不好再責怪她們什麽,只覺心中氣惱卻又無可奈何,只踱步走到一旁,任憑她們嬉笑不止。
他舉目望去,卻見蘇蕭立在窗前,手中捧了一盞茶,神色落寞。今日長公主出嫁典儀,瑞親王殿下鄭溶作為送親使随着長公主一同出京,這一走便是月餘——或許更長些,再或許這一走便是永訣了罷?若是一切順利的話,這月餘之間,京城便是權力更疊,天翻地覆,二皇子得登大寶,這瑞王殿下怕是永生不得入京了罷?
況且這計謀中重要的一環,是蘇蕭這一招棋。
若非蘇蕭及時送來消息,二皇子怎敢孤注一擲,在朝堂上鼎力将鄭溶推為送親使?這便算是蘇蕭親手将鄭溶推進了一條死路罷?對于有心争奪天下的皇子而言,皇位失之交臂,成王敗寇,失敗者往後的日子不是圈禁便是監視,可謂生不如死,更可笑的是,鄭溶那樣心氣如此之高的人,卻被寵幸的人決然背叛,不啻于沉重的一記耳光。
雖說未曾真正的血債血還,可蘇家也算是大仇得報了罷?她看起來為何如此落寞凄戚,仿佛被決然背叛的那個人并不是鄭溶,反倒是她自己。
他心中苦澀,慢慢地垂下眼眸,她對那鄭溶到底還是動了心罷?
對面的蘇蕭并不曾注意這裏發生的事情,只緘默不語站在窗邊,一泓眼波沉郁氤氲,神色淡淡地看着下頭觀禮的人群,一旁的杜士欽看着她在窗邊站了甚久,只道她是在為鄭溶出京而郁郁不歡,走上前去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不過月餘便回來了。”
蘇蕭立在窗前,方才見鄭溶博帶玉冠,紫辔雕鞍,神色威嚴莊重,仿佛她又見那日在江陽永安城外的大堤之上,他引弓而發,神采英拔,恍若天神一般。
那日他救下了她的性命,可今日,她卻要将他逼上絕路。
她臉色青白,手指微微顫抖,喉頭僵硬,只是說不出半個字來。杜士祯見她神色如此,心下詫異萬分,卻不好說破,只道:“蘇蘇,那一處乃是風口之上,你可要來這邊小憩片刻?”
蘇蕭慢慢搖了搖頭,只喃喃地說出一句叫人摸不着頭腦的話:“沒想到……到頭來卻是我害了他……”
杜士祯驚了一驚,失口道:“什麽?你害了誰?”一時間四下張望,陡然卻發覺對面那處酒肆的青瓦上伏着一個灰衣之人,他心下一驚,再不動聲色地眺望而去,又見窗外側方那棵槐樹上頭影影綽綽似乎也攀着一個人,只是那人亦是身着灰衣,又附在樹上紋絲不動,故而若不仔細看來,竟然無法察覺那樹上藏了個大活人。那槐樹本是古樹枯木,若不是那人身輕如燕,豈能在典禮之時站在上頭一兩個時辰而不被人發現?
杜士祯心下有了幾分揣測,又側眼看去,果然又在下頭觀禮的人頭攢動中瞥見了一個身形魁梧異常的人,那人雖說戴着一頂灰布小帽,刻意又将身形縮了縮,可杜士祯還是一眼看出,那人便是常年跟在鄭溶身邊的貼身影衛文九。
為何此時文九并不曾跟在鄭溶身邊,反倒是妝成一介平民,匿身于人潮之中?那文九看似随着人群觀禮,可目光卻始終不時地瞟向這裏……杜士祯略一思索,這三人所處位置卻恰好将自己身處的酒肆圍在了中間,一時間恍然大悟,這三人擺出的陣勢,莫非是鼎鼎大名的三合陣?這三合陣乃是隐衛保護某人最常用的陣勢,三人為陣,相互援引,互為倚仗,雖只有區區三人,卻能将保護之人圍個鐵桶一般,等凡之人不可傷那人分毫。
杜士祯心下詫異萬分,目光慢慢地轉到身邊的蘇蕭身上,這裏有三殿下的人出現,且保護的人又在這間酒肆之中,要保護的是何人簡直不言而喻。可叫人疑惑的是,蘇蕭自從回府之後,倒是絕口不提鄭溶二字,便是有旁人言談舉止提及鄭溶,也總是恍若未聞,可鄭溶卻暗中派了心腹影衛來保護蘇蕭,這兩人之間是什麽關節,卻叫人想破腦袋也想不通了。
正在思索之間,卻見蘇蕭想擱下茶盞,不料那茶盞卻在她的手上蕩了一蕩,霎時間雕花桌上水光漫然,一片零落,她扶着桌角頹然坐下,唇角挂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慘淡笑容:“終究是我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