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紀榛方進黃莺樓,識得他的小唱喜上眉梢,用一把婉轉的嗓子喚道:“小紀公子!”
此時正是午後,黃莺樓裏的小唱大多數都在歇息,很是靜谧。
紀榛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小茉莉在屋裏嗎?”
得到回應後,他輕車熟路上了二樓,拐到左走廊末尾的廂房,屈指敲門。
裏頭傳來一道柔美的嗓音,“誰呀?”
紀榛不出聲,又扣扣兩下。
小茉莉被催急了,一手挽着未梳好的發髻,一手打開了門,待看清門外之人識,驚喜地張大了嘴。
紀榛擡步進屋,轉身笑道:“怎麽,高興壞了?”
小茉莉三兩下挽好頭發,又将門關了,聲音裏都是喜悅,“我當然高興,你都多久沒來了。”
紀榛坐到椅子上,給自己倒了杯茶,琢磨了下,他竟足足三月不曾踏足黃莺樓。
還未和沈雁清成親之前,他可是三天兩頭要往這兒跑。一是為聽戲,二也是擔心沒有他的照拂小茉莉會受欺負。
十三歲那年,他從家裏溜出來玩,馬車行至黃莺樓後門時聽見哭喊聲,沒忍住掀開車簾查看,正見一個瘦弱的少年被杖打得吐了血,連站都站不起來。
紀榛雖不是什麽大英雄,也見不得如此欺淩他人之事,當即下馬查清原委。
馬車挂着紀字玉牌,無人敢對紀榛不敬。在他的追問下,才得知挨打的少年叫小茉莉,是黃莺樓裏的小唱,因為得罪了客人,正準備活活打死。
小唱在各朝各代皆處于下九流,命比蝼蟻還賤。可紀榛到底于心不忍,一時頭熱拿三百兩救下小茉莉。有了紀榛做後臺,小茉莉再不必受人欺辱。
年歲長了些,紀榛也曾向兄長提出要将小茉莉帶回紀府,可小茉莉自個兒不願意,紀榛怎麽問他都不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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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榛後來才知曉,在黃莺樓的小唱除了賣唱也賣身,小茉莉跟他一般年歲,卻已經知人事,不肯跟他去回紀府,是擔憂自己的身份害得紀榛受父兄責備。
之後紀榛替小茉莉贖了身,他仍住在黃莺樓,只需登臺唱戲,不必接客。
紀榛大婚前,小茉莉送了不少春宮圖給他,神秘兮兮告訴他這些大有用處。
他偷偷躲在房中将那些書冊翻來覆去瞧,看紅了一張臉,可到了新婚之夜卻沒能派上用場。
沈雁清喝得微醺,一張如玉面容卻不含半分情意,在幽黃的燭光裏冷冷看着含羞帶怯的紀榛,連合卺酒都沒有喝,只贈給他“好自為之”四個字就拂袖而去。
此後整整兩個月,沈雁清莫說與紀榛圓房,就是主廂房的門都沒踏進去過。
紀榛那時少不更事,面皮比蟬翼還薄,沈雁清不肯與他同床,他心裏雖然焦急,但也做不來自薦枕席之舉。
小茉莉混跡風月場多年,潑辣大膽,三言兩語就套出了紀榛的話。
“他怎能如此?”
紀榛捂住小茉莉的嘴,“你小點聲!”又嘟囔着,“被別人聽見又不知道該怎麽說我了。”
他是小茉莉的救命恩人,又從來不曾瞧不起小茉莉出身,小茉莉舍不得看他難過,過幾日給了他一瓶無色無味的藥。
紀榛輕嗅,不解地問:“這是什麽?”
“自然是助你和沈大人成雙的好東西。”
繼而附在紀榛耳畔低語幾句,紀榛聽過後險些把東西砸了。
“這怎麽成?”紀榛把東西往小茉莉懷裏一塞,“我不要。”
小茉莉一攤手,“這也不成、那也不成,你當真要守活寡嗎?”
紀榛低垂着眼睛,還是搖頭,他怕這樣做了沈雁清氣恨他。
豈知沒兩天就發生了粉玉珠串之事。
家奴說的“公子不是真心娶少夫人”和沈母所言“無才無德,如何比得”這兩句話日夜在他腦中回蕩,讓他心魔驟生,急切想要坐實沈雁清妻子的身份。
紀榛由此動了歪心思,收了小茉莉給的禁藥。
月上枝頭,他站在東廂房門前,端着侍從新換的茶水,躊躇不定。
沈雁清察覺門外有人,輕聲讓他進去。
紀榛一聽見沈雁清的聲音,所有猶豫不翼而飛,只剩下了飛蛾撲火的勇氣。他勉力讓自己看起來與平時無異,推門進去。
沈雁清正在看書,瞧見是他,眉心微皺,倒也沒多說別的什麽。
可有時候忽視遠遠比其它對待方式來得傷人。
“我,我來給你換茶水。”
紀榛喉嚨哽塞,一句話說得很不利索,一眼就叫人看出他的不自在。
沈雁清明知有鬼,卻也沒阻止紀榛進內,恬淡地翻了下書頁。
紀榛放下茶壺,一雙手微微抖着,拿了瓷杯倒茶。他心虛得看也不敢看沈雁清,嗫嚅着,“你渴了嗎,喝口茶吧。”
他正想端着瓷杯走過去,沈雁清油鹽不進,“我不渴,你可以出去了。”
紀榛尴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手心裏全是因為緊張出的冷汗,僵硬地往前走了兩步,“還是喝一點吧,上好的龍井......”
沈雁清這才放下書卷,“為何非要我喝?”
紀榛一顆心差點跳出來,舌頭打結,“我,我沒.....”
沈雁清站起身,燭光将他的身影拉長,他凝眸落在瓷杯上,“只是尋常茶水?”
紀榛忙不疊颔首。
沈雁清似是信了他的話,閑庭信步走向他,從他手中接過瓷杯。
紀榛正想松一口氣,對方卻把杯沿遞到他唇邊,風輕雲淡道:“喝吧。”
他目瞪神呆,“什麽?”
沈雁清又将杯子往前送了一寸,被茶水浸熱的杯沿貼在了紀榛的唇上。
“尋常茶水,你喝不得?”
紀榛望着對方墨一般的眼瞳,心如鼓擂,他疑心沈雁清已經瞧出了他的異樣,可到了這一步他也不得不将戲唱全。再者,別說沈雁清喂給他的只是一杯摻了藥的茶,就是毒酒他怕也會喝下去。
大不了就是再出回醜而已。
紀榛眼一閉,唇一張含住瓷杯,就着沈雁清的姿勢咕嚕一口将茶水咽了下去。
他喝了茶就想開溜,支吾道:“那我走了。”
“等一等,”沈雁清卻偏偏在這時喚住他,“我有事與你商讨。”
能與沈雁清多相處一會兒他求之不得。他自覺身體并無異常,稍稍放下心,腹诽那傳說中的禁藥“芙蓉香”也不過如此。
沈雁清竟和他閑話家常,紀榛欣喜萬分,一會兒說院裏的花開了,一會兒說房裏新換了面屏風.....都是他喋喋不休在說,沈雁清偶爾應一兩聲,也能令他心怡神悅了。
可不到一刻鐘,紀榛就感覺到了不對勁。
“嗯,那幅牡丹圖,是我請宮中畫師所作,栩栩如生.....”
他眼前有些冒星光,四肢也越來越滾燙,體內似有一道火流在亂竄,從心口燒到小腹,讓他說話都費勁。
他一停下來,沈雁清便道:“接着說。”
紀榛口幹舌燥,兩頰因藥物燒得緋紅。他渾然不知,晃了晃腦袋,甕聲甕氣,“牡丹,我喜歡牡丹.....”
再也說不下去。
火勢愈燒愈旺盛,前所未有的熱意席卷着他,他雙手撐住桌子,茫茫然道:“我好像,有些奇怪.....”
說着擡起一雙浸滿了水色的眼前看着眼前的沈雁清。
如月仙人,他只要伸手就能觸碰到。
紀榛從沒有像這一刻渴望着想要靠近對方,甚至忘記沈雁清有多麽讨厭他,本能地踉踉跄跄撲向沈雁清。
豈知對方輕巧一躲,他什麽都沒抓住,反而軟綿綿地跌倒在地。沈雁清擡腳擋了下,他才免于全然栽倒摔痛。
紀榛不适得呼吸都困難,雙臂抱住沈雁清的腿,滿面潮紅,哽咽地向沈雁清求救,“我難受,好難受......”
沈雁清冷眼看着發情的妻子,聲音冷森,“誰給你的藥?”
紀榛聽不真切,懵懵然搖頭,只一個勁說自己難受。
那火像是要将他都五髒六腑都燒透,疼痛之中夾雜着無限的空虛,似乎需得用什麽東西将他徹底填滿才能免于受苦。
而當前能救他的就只有沈雁清。
紀榛死死攀着沈雁清,呼吸滾熱,“你幫幫我,沈雁清,幫幫我。”
沈雁清冷眼旁觀紀榛的狼狽與淫相,連音色都淬了霜雪,“咎由自取。”
紀榛也覺得自己很丢臉,可急于得到舒緩,還是艱難地爬起來想去抱沈雁清。看過的圖冊在這時起了極好的作用,他生澀地微撅着唇,卻被沈雁清躲開了。
沈雁清不讓他親。
意識到這個事實紀榛難過得心肺燒成灰燼。
他站都站不穩,淚眼涔涔,如鲠在喉,“為什麽,不要我?”
被熱汗打濕的烏發黏糊糊地貼在他臉側,白皙的頸子附着熱氣騰騰的汗珠。他的衣襟裏也半濕了,一雙眼睛水亮盈潤,如同方在水裏撈出來,透着暧昧的潮氣。
面對此情此景,沈雁清依舊鎮定自若,沒有接他的問話。
紀榛既難受又委屈,抛下最後一絲臉面去抱沈雁清。可沈雁清再次推開他,沉着道:“你神志不清,冷靜一點。”
對方避他如蛇蠍,紀榛難堪至極,可他如何冷靜?芙蓉香燒得他就要化了,再拖下去,他怕是會連骨頭都融在這裏。
沈雁清不肯救他,誰能救他?
紀榛靈光一現,跌跌撞撞往門口的方向走,嘴裏嘟囔着,“我不要圓房了,我不要了......”
可他的手還沒有碰到房門,就被沈雁清攔住了去路。
沈雁清聲音摻雜了點不易察覺的低啞,“去何處?”
紀榛只知道走出這扇門他就有救了,痛哭道:“你不幫我,我找別人.....”
沈雁清眼神驟變,一瞬化作千萬片鋒利的刀刃刺向意識渾沌的紀榛。
作者有話說:
沈大人,我恨你是塊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