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蒼穹的光照不進天牢厚重的牆。

在這人間煉獄裏,空氣裏漂浮着腥膻氣,凄厲叫聲不絕于耳。黑鼠拖着長尾跑過潮濕的地板,跳進未幹涸的血坑,被由遠及近的談話聲和腳步聲驚擾,一溜煙鑽進稻草堆中。

“沈大人,就快到了。”獄卒谄媚地為沈雁清引路,彎着腰,“您小心,地面髒.....”

有罪犯痛吟,獄卒立馬換了副面孔,低吼道:“嚷嚷什麽,敢驚擾了貴人拿漿糊封了你的爛嘴。”

牢獄深處關押着重犯,穿單薄白衣,半披發,背對着獄門。縱身處沼澤他仍背挺如竹,猶如一道清淨的風洗刷着暗處的污穢。

獄卒拿大串的鑰匙開了鎖,“沈大人,您請便。”

沈雁清略躬腰進入附着腐氣的獄房,站定了,望着那道竹影,喚道:“紀大人。”

紀決緩緩轉身看清來人。

近十日未見,沈雁清并不如他想象中那般意氣風發,雖是利落的朝服加身,薄唇卻有幾分蒼白,像是患了一場重病,拖着病體前來。

但紀決并不好奇沈雁清的近況,亦不想考究對方冒險親自來牢獄探望的目的,只開口問了最關切之事,“榛榛可好?”

沈雁清的眼尾微動,似竭力壓制着什麽,冷聲說:“一切如舊。”頓了頓,“你的如意算盤落了空,蔣蘊玉已回漠北。”

紀決這才有所動容,沉吟,“榛榛素來最聽我的話,怕是你攔着不讓他走罷。”

沈雁清眉眼一沉。

紀決身處牢獄卻一貫的傲岸,他輕笑了一聲,問道:“沈大人是來向我興師問罪?”

沈雁清按捺下不悅,從袖裏丢給紀決一個巴掌大的木盒,紀決擡手接住。

“張老太師不日回京,廢太子于信中囑托他懇求陛下開恩饒你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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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太師已近八十高齡,學富才高,博學聞洽,不僅是廢太子太傅,亦是陛下的恩師。七年前他告老返鄉,至今不曾回京。

前幾日沈雁清買通承乾殿的一個送食內監,換來廢太子兩封親筆信。

一封交至三殿下手中,一封快馬加鞭送往太師府邸。張太師幾經細思後,已動身趕往京都——紀榛離府的那日,沈雁清原想帶着牛乳酪将此事告知,而後種種卻不如他所料。

紀決打開木盒,裏頭是一顆丹藥。

“張老太師于陛下有開蒙之恩,此行順利可免你死刑,改判流放三千裏。”沈雁清淡言,“流放之路寒苦艱險,紀大人若熬不住,盒中之物可助你解脫。”

說到“解脫”二字,沈雁清特地加重了音調。

紀決攥緊木盒,“沈大人就不怕助了我,落得跟我一樣的下場?”

“京都敵友難辨,今日稱友明日為敵比比皆是,唯有利者可存。”沈雁清擡眼,輕描淡寫道,“一日利,日日生,年年歲歲生生不息,當真走至弓折刀盡之地亦是我的命數。”

從何時起凡事三思而後行、走一步算十步的沈雁清竟也有罔顧前程之時。

紀決望着昏暗處的沈雁清,低聲,“我只求榛榛平安。”

“紀大人不必挂心,那本就是我的分內之事。”沈雁清擡步往外走,走至木門前,略微側過臉,又寒冽道,“只是我要奉勸紀大人一句,紀榛念你為兄長,長兄如父,只望紀大人往後莫要多出旁的心思。”

紀決面色一僵,被“長兄如父”四字壓垮了挺肩,張口難言。

他目送着沈雁清闊步離去,半晌,在蕭索的牢獄裏萎落地合上眼,亦鎖住一腔不可見世的馳思。

牆縫的光落在他微白的骨節上,他抓住着這一縷光,照亮他心中所望。

榛榛,你我終會相聚。

沈府主院一派死沉。

紀榛梳洗過後換了幹淨的衣物坐在銅鏡前,烏發半濕,發尾墜下的水珠在潮了地面,被地龍一蒸,冒出騰騰的熱氣。

連着被綁了幾日的吉安昨夜已從柴房裏放了出來,若不是裕和暗中投食,定要丢了半條命。

紀榛與之主仆情深,氣得要找沈雁清讨個說法,得知對方一大早便外出,滿腹怒火無處洩,又不好拿沈府的下人出氣,煩悶不堪。最終只得不讓吉安伺候,把人打發回去歇息了。

他坐着生悶氣,婢子替他擦拭濕潤的發,他擡眼又見侍從要往浴桶裏倒新水,困惑道:“我已經洗過了。”

紀榛昨夜翻來覆去好不容易哭着入睡,卻發了一個又一個的噩夢。一會兒是沈雁清狠厲的神情,一會兒是蔣蘊玉遠去的身影、一會兒是兄長在獄中受刑的場景.....等一驚醒就有侍從燒了一壺又一壺的熱水往廂房裏運,美名其曰替他洗塵。

許是沈雁清授意過,無論他問什麽都沒有人搭理他。

紀榛在外頭風吹日曬三日,确實有幾分潦倒,可他已經梳洗完畢,哪有洗了又洗的道理?

侍從果然還是不理會他,倒了水就垂首告退。

紀榛正想詢問沈雁清的去處,還未張嘴就見他欲尋的身影出現在房中,他慢慢站了起來,惴惴地望着門口處的沈雁清。

“所有人退至院外,沒有我的吩咐不許進內。”

紀榛問責的話已到了嘴邊,可見着對方冷凝的眉眼,拿着木梳的手一緊,鉗口結舌。

沈雁清朝他走來,他強迫自己站在原地不動,對方摁住他的肩膀讓他坐回凳上。他念着要為吉安讨回公道,鼓起勇氣地喚了聲,“沈雁清.....”

手中的木梳被抽走,紀榛透過打磨得光潔的銅鏡注視着身後之人。沈雁清竟替他梳發,神色平靜道:“我方才去見了紀決。”

紀榛眼睛一亮,連忙轉身擡頭,迫切地看着沈雁清,“我哥哥可好?”

兄弟倆連問候對方的言語都是相同的。

沈雁清用兩指扳正紀榛的臉,讓他重新對準銅鏡,實話到嘴邊變成了,“不大好。”

紀榛雙眸閃動,“他們對我哥哥用刑了嗎?”

沈雁清動作輕柔地梳着紀榛的發,“你覺着呢?”

紀榛心急如焚,不想此刻還聽對方打啞謎。他掙開沈雁清的掌,霍地站起來,急着拔高聲音道:“你到底肯不肯帶我去見哥哥,你若不肯就放我離府,我自己想辦法......”

沈雁清将木梳“噔”的一下擱置在了鏡臺上,紀榛微微一抖,意識到他再沒有底氣跟對方叫板,咬唇放軟了語氣,“我只是很擔心我哥哥,不是故意吼你.....”

紀榛方梳洗過,整個人都帶着潮氣。沈雁清低眸看着他松垮的衣襟,那些附着在皮肉上的青紅淤痕又不受控制地憑空鑽進眼裏。

從在郊外将紀榛帶回至今,紀榛口中不是蔣蘊玉就是紀決,不然便是休妻決斷等礙耳之語,只字未提自己私自離府與人私奔之錯,更全然沒有半點和他人有染的愧疚之心。

死不悔改。

沈雁清垂眼,“你當真願意随紀決赴死?”

紀榛一怔,他固然畏死,但仍是紅着眼睛點頭。

“好。”沈雁清踱步向前,走到桌旁坐下,取出一個小巧的瓷瓶,“如此,你飲下這鸩酒,一命抵一命,我替你救紀決。”

紀榛聞言絮絮發抖,千回百轉,沈雁清還是想要他的命。

他所以為的神明原是一再要勾魂索魄的修羅。

“怎麽,只是說說而已?”沈雁清沉聲,把瓷瓶放在桌面,“看來你對紀決也并非你所言的那麽有情有義。”

紀榛惶惶然地邁開步子,喉嚨裏吞了針似的,“是不是我死了,你定會救我哥哥?”

他來到沈雁清跟前,雙眼盈滿淚光,但沒有哭,只是死死盯着瓷瓶。

聽聞鸩酒劇毒無比,飲下之人會穿腸爛肚,沈雁清厭他到這種地步,要他受盡折磨而亡。

紀榛想詢問有沒有別的輕松一些的死法,可想了想,利箭穿心、白绫吊頸、古井溺水皆一般的難受,不如一刀抹了他脖子來得痛快。

他一見沈雁清冷漠的眼神,所有的話語又咽回肚子裏。

“我.....”

沈雁清道:“若是不敢.....”

紀榛狠狠咬牙,“我敢!”

他憑借着對兄長的敬愛和驟然爆發的孤勇,一把奪過瓷瓶,取了紅蓋就往嘴邊送。

沈雁清五指慢慢收攏,冷眼看着紀榛為紀決飲下“毒酒”。

冷液下肚,紀榛什麽味都嘗不出來,手一松,瓷瓶骨碌碌地在地面滾了兩圈,他亦雙腿發軟地跌坐在地。一時的熱血褪去便是無邊的恐慌,他想到自己就要魂散今日,捂着肚子很不争氣地哭出聲。

橫豎都是一死,紀榛抽抽嗒嗒地放狠話,“你要是騙我,我跟哥哥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他又瞪着沈雁清,為吉安求情,“我死了以後,你不準苛待吉安。他從小就跟着我,我把他當半個弟弟看待的。要給他飯吃,嫌他吃得多就把他趕出府去,我的那些寶石都給他,讓他下半輩子也過過好日子。”

紀榛交代好了身後事,忽感委屈至極,“你怎麽總是想殺我啊?”

沈雁清聽對方絮絮叨叨一大堆,紀榛連吉安都想到了,卻不給他留半句“遺言”。起身,身影将紀榛籠罩住,“你與外男有染,難道不該殺嗎?”他雙目湧起血色,一字一頓,“紀榛,我真是恨不得.....将你和蔣蘊玉千刀萬剮。”

紀榛喃喃道:“我與旁人如何,你又不介意。”許是臨終前人都會想起往事,他哭着翻舊賬,“當年在江南,那個王八蛋刺史把我當成娈童,你不也無動于衷?”

“我不介意?”沈雁清咬緊牙關,怒至極點語氣反而冷卻下來,“是,我為何要介意?我早該知道你行為放蕩,荒淫無恥.....”

紀榛無端端讨一頓罵,氣得頭腦發昏,他想和沈雁清理論,卻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四肢軟綿,呼吸潮熱。陌生又熟悉的灼燒感從小腹一路往上燒,他晃了晃腦袋,拿手一摸,觸得一手汗液。

鼻間聞見淡淡的芙蓉香氣。

沈雁清在他面前半蹲下身,掌心按住他的後頸,将他往前壓。他視線迷蒙,連帶着聽聲音都有些不真切。

有溫熱的氣息撲灑在他耳郭,很低的一聲,“婊子。”

紀榛難以置信素來端莊雅正的沈雁清會口吐穢言,瞪大一雙水眼,“你說什麽?”

沈雁清與之對視,緩緩地清晰地道:“洗不幹淨的小婊子。”

眼前是沈雁清冷峭又峻刻的神情,紀榛被穢語吓呆了,愣愣地動也不動,被提着衣襟丢進了熱氣騰騰的浴桶裏。

溫水徹底将他吞沒。

他睜開眼,望着光影處被清淩淩水波扭曲的清逸五官。

紀榛在溺水的半窒息感裏忽而覺着,他似乎從未真正地認識過沈雁清。

作者有話說:

號外號外,端方肅正的沈大人他現原形啦!

沈大人,你老婆最怕心狠手辣之人,你小子完大蛋啦!

榛榛(口水):雞蛋,哪裏有雞蛋?

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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