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白茫茫的大霧裏,依稀可見橋面的朦胧身影。紀榛行走在可視度極低的陌生之地,心中惶惶,他撥開煙霭,卻仍無法看清白濛裏那人的面容,只得揚聲問:“你是何人?”

那人穿與雲霧一色的寬袍,悠悠轉身之際,血色似游蛇一般從四面八方将之纏繞,頃刻間白衣盡被染紅,猶如新婚之時的錦袍。下袍繡兩朵栩栩如生的并蒂蓮,不知是否受了風雨侵襲,紅蓮的花瓣萎靡低着腦袋,似乎随時就會枯萎。

紀榛被眼前場景吓得魂飛魄散,轉身就要跑,有一條紅綢從他身後繞住他的頸,将他強勢地往橋上拖。他奮力掙紮着,四肢卻不受自己控制,竟與那青年拜了天地。

夫妻對拜時,他顫着擡眸,終于對上一雙含情似無情的桃花眼。

有兩行血淚蜿蜒順着面頰而下,“紀榛,是你要與我成親,休想反悔。”

白霧裏驟然點起兩柄高聳的紅燭,詭異畫面與冥婚無二差別——縱是死,也絕不棄這紙婚契。

“夠了.....”紀榛撲騰着軀體,驚喘一聲猛地坐了起來,冷津津的汗液将裏衣打濕,一路滑倒了脊骨。

他坐在軟榻上急劇喘息,許久都難以從詭谲的噩夢裏走出來。

眼前又閃現過貫穿了沈雁清肩胛的那柄長箭,紀榛逃避地捂住自己的臉,不敢去想這個夢背後代表的可能性。

營帳外響起紀決的聲音,“榛榛,你可醒了,蘊玉道帶你去逛市集。”

紀榛清咳一聲,“就來。”

他收拾好情緒,穿戴整齊出去,紀決和蔣蘊玉在外頭侯他,見着他皆望了過來。

令紀榛好奇的是蔣蘊玉今日的裝扮。對方着繡滿花紋的黑金錦袍,光潔的額間戴一條鑲了細碎多彩玉石的金色額飾,發絲編制了幾縷小辮,纏繞紅藍的細繩,一眼望去既有漠北的豪放,又有中原子弟的貴氣。

紀榛上前繞着蔣蘊玉多看了兩眼,問:“這是漠北的衣飾嗎?”

蔣蘊玉大大方方攤臂,“入鄉随俗,如何?”

紀榛學着他與将士相處那般握拳錘了下他的肩膀,“小将軍好身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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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相處大多數時候不是鬥嘴就是唱反調,紀榛這麽不吝啬誇獎,蔣蘊玉反倒有些不自在地偏頭,“那是自然。”

紀榛又看向紀決,可惜道:“若是哥哥也換上就好了。”

紀決道:“你若喜歡,待會便在市集買幾身成衣。”

紀榛抱着兄長的手臂撒嬌,“哥哥待我真好。”

兄弟二人說着話,蔣蘊玉插不進嘴,讓将士到馬廄牽來三匹駿馬,一同前往市集。

正如蔣蘊玉所言,漠北的市集與京都大相徑庭,但卻一樣的熱鬧非凡。在這裏,紀榛終于見到了紅胡子藍眼睛的胡人,一個個高大魁梧,叽裏呱啦說着紀榛聽不懂的語言,他好奇地轉着眼珠子,這看看那看看,稀奇得不得了。

若不是吉安貪杯今早起不來身,定也要帶他來瞧瞧。

路過一個小攤前,紀榛好奇地指着一個裝滿液體的桶,“那是什麽?”

蔣蘊玉道:“馬乳,你想喝嗎?”

紀榛喝過牛乳、羊乳,還是頭一回見着這麽多的馬乳,不禁好奇味道,“想喝。”

蔣蘊玉要了溫熱的馬乳給他,盯着紀榛的反應。

紀決也在掩唇而笑。

紀榛猛地喝了一大口馬乳,本以為是醇香甜美之物,卻沒想到腥膻異常。他臉色一變,忍着惡心咽下去,見蔣蘊玉和紀決都在發笑,回過味來,“你們故意的。”

明知道馬乳難以下咽,卻不告訴他。

紀決笑說:“生長在漠北之人喝慣了馬乳,自覺着美味非凡,你我都來自中原,口味不同乃是常事,但來都來了,不嘗嘗豈不是可惜?”

紀榛把剩餘的馬乳塞給蔣蘊玉,問:“這樣說哥哥也喝過?”

紀決蹙眉道:“确實是有些.....古怪。”

幾人走走逛逛,紀榛又嘗了些夾馕、奶皮子、風幹牛肉等特色美食,倒也還算可口。

将近日暮時,紀榛懷着一肚子美味滿載而歸。紀決替他置辦了幾身衣飾,皆是華奢繁瑣的樣式,又往他腕上帶了些瑪瑙珠串,仍把他當作從前愛嬌的少年。

紀決流放後,紀榛事事極簡,已許久不曾有過奢麗華貴的服飾,如今對這些身外物談不上喜歡與否,只是見着兄長意興盎然,他也由衷地開懷。

回到營帳,紀榛把購置來的物件一一攤開給吉安看。吉安可算醒了酒,主仆二人湊在桌前研究新買的腰帶,叽叽咕咕說着話。

“公子,你見到跟熊一樣健壯的胡人了嗎?”

“他們的眼睛不止有藍色,原來還有綠色和黃色.....”

紀決啞然失笑,與蔣蘊玉一同去軍帳裏商讨事宜。

月銀如鈎,紀榛出現在蔣蘊玉宿眠的營帳外,裏頭傳來刻意壓低的聲音,他聽不清楚,擔心打擾到對方議事,靜靜在外候着。

兩刻鐘後,林副将掀簾出來見着紀榛,洪亮道:“紀小公子,你來找小将軍?”

話才說完呢,蔣蘊玉就出現在了紀榛的眼前,帶着些欣喜道:“你怎麽來了?”

紀榛進了營帳,到處打量,盯着一旁泛着銀輝的盔甲。蔣蘊玉離朝那日的浩大場面猶在眼前,細想起來竟也是一年多前的事了。

蔣蘊玉見他對盔甲感興趣,道:“尋常人我看都不讓他看一眼,你好歹與本将軍相識多年,且讓你上手摸一摸。”

紀榛聽他這麽說,不由得想到赤金。

旁人碰不得的赤金與戰袍,蔣蘊玉卻拐着彎地往紀榛手上送,何嘗不是一種特殊對待?

可這一回紀榛只是笑了笑錯開話題,“我找你,是有東西給你。”

“什麽東西?”

紀榛從懷裏拿出祖母綠袖扣,玉石在燭光裏瑩潤透亮。

蔣蘊玉細細思量才記起這丢失多年之物,面挂驚訝。

紀榛抓着蔣蘊玉的手腕,把袖扣放在對方掌心,想了想道:“小茉莉收拾物件時拾到的,托我還給你。”

蔣蘊玉不以為意道:“都這樣多年了,竟也完好無損。”

他随意抛着袖扣,又在半空握住,繼而深深凝視着紀榛,輕聲道:“這算不算一種失而複得?”

紀榛退後一步,拍拍自己的手說:“袖扣還給你,我回去了。”

蔣蘊玉卻錯身攔住他,深吸一口氣喚他的名字,“紀榛.....”

他與蔣蘊玉只一臂距離,擡眼與之灼灼的目光對視,趕在蔣蘊玉開口前說:“我如今只想和哥哥平淡過活,旁的都不願多想。”

沒頭沒尾的一句,可彼此都知曉其中深意。

蔣蘊玉眼眸微暗,一瞬,到底放紀榛離開,只是又問:“你真的不想摸摸我的軍袍嗎?”

紀榛擺擺手,“小将軍的軍袍可是上陣殺過敵的,豈是我這種凡夫俗子随意碰得.....”

蔣蘊玉目送之大步走出營帳,少刻,随手将袖扣關進了木櫃裏。

紀榛踩着細沙,擡頭望向皎潔的天鏡。他沒有通透的玲珑心,揣測不了任何人的情意,唯獨只能小心翼翼地藏匿本心。

七日後,紀榛從兄長手中收到了小茉莉的來信。信中言小茉莉已在鄉下安頓,結識了一個性情溫吞的教書先生。

“他太逗趣,明明是秀才卻不去考科舉,非要留在這窮鄉僻壤與孩子堆混作一團,當真是沒有上進心。那日在自家門前見了我,竟摔了一跤,我好心給他送跌打酒,他連說話都結巴了.....”

紀榛仿佛能聽見小茉莉清脆的音色,笑不可仰,笑着笑着卻有些眼熱。

這世間有太多的“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不論對錯,只關風露。

有書記載,瘟疫之惡。

三人行未十步多,忽死兩人橫截路。夜死人,不敢哭,疫鬼吐氣綠搖燈。白日逢人多是鬼,黃昏遇鬼反疑人。

瘟疫遲遲得不到壓制,甚至愈演愈烈,每日拖到亂葬崗焚燒的無名死屍數以百計。天子為阻止瘟疫蔓延到其餘地界,下令封鎖錦州,城內百姓晝夜哀哭,如人間鬼城。

整一月,沈雁清身上的皮外傷已見好,每日大碗大碗的藥灌下去,卻還是咳血不止,總歸吊着一條命。

院判研制不出新藥,朝廷派了新的醫士,又懸金廣納江湖大夫,不少有志之士奔赴錦州一同抗災。

沈雁清面上時刻圍着布帛,他如今已能下榻,日日穿梭于坊間。一來确保有粥可布,二來安撫百姓,三來記錄災情。

街尾,有巡邏的官差正拿着棍棒威吓想要鬧事的流民,天災之下滋生了太多的惡念,錦州除了難逃疫病魔爪的可憐百姓,亦有在惡徒手中無辜喪命的良民。

前些時日,王鈴枝的父親修書送來,強令王鈴枝回京,可王鈴枝何等英豪女子,直将家書燒成灰,與陸塵堅守此地。

沈雁清方走過街巷,就見二人比肩同行,好一對亂世中的金童玉女。

不知紀榛在遙遠的漠北可否也會分出一時半刻思念他.....這二者并未有任何關聯,但沈雁清便是總能在任何時辰牽挂起紀榛。

他現今被困在錦州不得出,與此同時,又在不舍之餘有些慶幸紀榛遠離這阿鼻地獄,如此方可保安樂無恙。

沈雁清以手抵唇咳嗽幾聲,望着這滿目瘡痍,心中悲痛不已。

一回首,煙霧缭繞,人鬼同哭。

“我欲騎天龍,上天府,呼天公,乞地母,灑酒漿,散天乳,酥透九原千丈土。地下人人都活歸,黃泉化作回天雨.....”

何日複太平。

作者有話說:

沈大人(咳血):老婆你在漠北要好好的哇,這些苦就讓我一個人來受吧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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