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南方的瘟疫好生厲害,死的死,病的病。陛下下令封鎖了好些個城鎮,又派重兵日日鎮壓城門,縱是如此,京都也出現了疫病,真是兇險吶。”
“錦州那處最是可怕,與人間煉獄有什麽分別?”
紀榛站于石槽邊打水,豎耳聽不遠處的兩個小兵坐在大石上談話,木瓢舀滿了水,嘩啦啦地倒進桶裏。
“我阿哥前日方從南面回來,路過錦州時問了一嘴,聽說治疫的主事官也患了疫病,躺了小半月呢.....”
水瓢咚的一聲掉進石槽起,濺起的水珠打濕紀榛的臉頰,這聲音也将說話的小兵吸引了過去,“秦小兄弟,沒事兒吧?”
紀榛勉力笑笑,搖了搖腦袋,提起打滿水的木桶準備回營帳。
走出幾步,又聽得身後的議論聲,終究是無法克制自己地回過頭。他問得很是小心,“錦州的主事官姓甚名誰?”
小兵搔頭,“好像是姓.....”他一拍腦袋,“就是幾年前那個三元及第的狀元郎,姓沈!”
另一小兵立馬接腔,“沈雁清,是不是?”
紀榛印證心中猜想,臉色唰的一變,張了張嘴,聲音喑啞,“他感染疫病了?”
“在那種地方待久了,染病也不出奇,何況現在殿下還封了城。”小兵嘆氣,“若真是因此.....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他們說完,見紀榛白着臉傻愣愣地站着,好奇問:“秦小兄弟認識那狀元爺?”
紀榛喉結滾動一下,“不認識。”
他提着木桶,失魂落魄地回營帳,吉安正在裏頭收拾床褥,突的聽見一聲重響,吓得回頭。只見紀榛茫然地站着,裝滿水的木桶摔在地上,濕了半身衣衫,地面亦全是水漬。
吉安小跑過去,說:“公子,打水做這事讓我去做就行,你快去換身衣衫,我來收拾。”
紀榛滿腦子死得其所四字,神不守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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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已決心與沈雁清劃清界限,可在聽見對方可能喪命之時,仍無可避免的黯然魂消。
“公子?”
吉安又喚了聲,紀榛望着一地的泥濘,低聲說:“我真是,真是連這麽一點小事都做不好。”
又咕咕叨叨地走到矮櫃旁翻找衣物,用絮語掩飾自己的神傷,“穿哪一身好呢,這條腰帶不錯.....”
吉安将紀榛的異樣看在眼裏,邊收拾地面邊嘆氣。
他們到漠北已經一月有多,紀榛也确實很喜歡這曠蕩大漠。蔣蘊玉和紀決有大事在身,不能時常陪着紀榛,他便與吉安到市集去湊熱鬧,每次去都提溜着大包小包回來,原先空蕩蕩的營帳也添置了不少新鮮玩意兒。
紀榛在來漠北的路上哭了許多回,近日倒是多了些笑容,但自幼陪着紀榛的吉安卻覺着他家公子并不如明面上那般暢懷。
那沈大人究竟有什麽好的,值得他家公子念念不忘?
可吉安又哪裏能明白情不自禁之理。
主仆二人各懷心事,難得地沒有像往常一般喋喋說個不停。
軍帳裏氣氛肅重,長桌上擺着細致的輿圖,從南至北,高山密林,流水黃沙,地勢複雜且多變。
細長的指尖點在漠北的疆土上,指腹一路滑下,最終摁在一處城都。
紀決輕聲說:“此路線當為最佳。”
帳裏除蔣蘊玉和林副将外,還有幾個将士,皆是滿面嚴肅。
蔣蘊玉細細瞧來,道:“秦先生所言極是,上一條路線密林雖多,可地勢也十分險惡,怕是會消耗将士太多體力,得不償失。”
林副将一揮手,“我是個大老粗,出謀劃策不在行,聽秦先生和小将軍的。”
其餘将士紛紛附和,“我等願聽小将軍差遣。”
蔣蘊玉感激道:“各位皆是抛頭顱灑熱血的好漢子,蘊玉能得各位信賴是蘊玉之幸。”他又重重道,“蘊玉亦替太子殿下多謝諸位。”
自古以來,謀逆者一旦失敗便是滿門抄斬的大罪,能站在這處的皆已将腦袋懸挂于腰帶上,随時做好了割舍的準備。
紀決将輿圖卷起,說:“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幾位将士作揖告別,帳中剩下二人。
蔣蘊玉掀袍坐下,他眉心緊蹙,沉聲說:“不曾想還是走至了萬不得已之地。”
紀決神色自若,從容道:“既已做了決定,當不退不縮。”
蔣蘊玉稱是,“如今邊疆安穩,自要清君側,扶正統,平內患.....我早已暗中修書給父親,他亦贊同我之做法,蔣家滿門忠烈,若無法脫身,死有何畏?”
二人又說了些正事,紀決這才出了軍帳。談事忘了時辰,天際已披星戴月。
他緩緩前行,近半年光景歷歷在目。
流放之凄苦不堪言狀,身上薄衫抵不過凜冽寒風,路上石子蹭破草履,雙足磨出一個又一個的血泡,日夜難寐。皮肉之痛當是其次,押送的獄卒一朝得勢将他比作路邊泥、鞋下土,動辄譏笑怒罵,挖苦嘲諷。
紀決心性堅韌,知成大事者當忍常人所不能忍,将污言當作耳旁風。
唯一次,獄卒羞辱紀榛,笑話紀榛自甘堕落委身人下。紀決風行電擊地奪了獄卒的長鞭,其餘幾人還未做出反應,長鞭便已卷到了口吐穢語的獄卒脖子上。從那之後,獄卒再不敢提起紀榛一字,只是對待紀決更加苛刻。
兩個月前,瘟疫蔓延之際,紀決将到寧州。如此大好時機,終是迎來柳暗花明。
蔣蘊玉派來接應紀決之人埋伏于流放途中,紀決得以假死脫身,而曾言語辱沒過紀榛的獄卒亦不慎“身染疫病”死于途中,屍首丢于山崗被野狗分食。
三皇子李暮洄子承父脈,出身平庸,雖雄心勃勃,手段了得,卻自傲亦自鄙,難逃生性多疑。朝中曾擁護廢太子的臣子被多番打壓得全無反擊之力,待他朝三殿下繼位,必然在劫難逃。
正如蔣蘊玉所言,若非入地無門,也不至于将他們逼至造反一道。
紀決漫步于營地裏,聚在一塊兒喝酒談天的将士招呼道:“秦先生,喝口酒麽?”
他讨了一小壇子溫酒,朝紀榛所居的營帳而去。
月華如水,他站在營帳外,還未出聲,先聽得輕不可聞的啜泣。那是極小極弱的聲音,夾雜在不遠處的高喝聲裏,倘若不是有心注意,絕無人能察覺。
紀決掀簾的手緩緩收回,靜立于銀輝裏。
帳內有人偷偷為遠方人低泣,帳外有人悶聲飲酒壓下懇摯。
酒入愁腸,數不清多少悲歡合離,空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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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夏來,暑氣漸長。
沈雁清已到錦州治疫近半年,他肩胛骨上的箭傷将要痊愈之際,治疫也有了些起色。
太醫院院判與衆多大夫不辭勞苦,日夜研制藥方,所試方子過百種。功夫不負有心人,連着服用三日新藥的疫民咳嗽症狀有所減輕,亦不再高燒不退。無獨有偶,幾個病重的疫民試藥後皆有所好轉。
此消息一出,普天同慶。
天子從國庫撥款黃金萬兩,又廣發朝中群臣捐資用于赈災。
夏末秋初,瘟疫肆虐橫行半年多,這場造成不知幾何人送命的天禍終于得到控制。
錦州的城門打開之時,被困多月的百姓皆喜極而泣。治疫官員與太醫回京那日,前來送行的百姓多得看不見尾。
陸塵和王鈴枝策馬同行,回憶起這幾月的慘痛經歷,對望一眼,皆在彼此眼中捕捉到了死生相随的情誼。
沈雁清大病初愈,不宜操勞,端坐于馬車之內閉目養神,擱于腿上的雙手骨節棱棱。
裕和探着腦袋往後看,嘿嘿笑道:“大人,百姓都在謝你呢。”
沈雁清聽着身後呼喚,并未應腔,只是低低地咳了兩聲。
疫病再加上那一箭,終究還是對他造成了不可逆的傷症。太醫坦言他的心肺有損,往後吹不得風、受不得雨、費不得神,又苦口婆心道:“沈大人,身病可療,心病難醫,你心思太重太深,若無法自我消解,老夫也束手無策。”
裕和将車簾蓋嚴實了,憂愁地說:“怎的旁人都好了,大人你還在咳嗽,莫不是還未藥到病除.....老夫人又該擔心了。”
沈雁清想到雙親,這才回:“不許将在錦州的一切告訴父親母親。”
車馬行了一天一夜後抵達京都。
李暮洄奉命前來迎接治疫官員,此外,官員的親眷也皆翹首以盼。
王鈴枝一見父母,下馬奔赴而去,含淚道:“女兒不孝,讓你們挂心了。”
沈家父母見着消瘦的沈雁清,亦是潸然淚下。沈母抓着兒子的手,“平安回來就好.....”
沈雁清安撫好二老,回頭朝李暮洄作揖,“有勞殿下相迎。”
那日城門暴動後,沈雁清前去追紀榛,而後身負重傷,又前往錦州治疫,這是兩人時隔近半年後再次見面。
李暮洄道:“傳父皇口谕,沈卿車馬勞頓,可先行回府休整,明日再進宮面聖。”
“多謝殿下。”
“沈卿治疫有功,大衡朝有臣如此,是百姓之幸。”
沈雁清不居功自傲,澹然道:“殿下謬贊,此次治疫乃多方勞力之果,非臣一人之功。”
二人你來我往,語氣雖與素日無異,卻心知肚明主臣再不複往日信任。
沈雁清告別李暮洄,随雙親回府,頓感心力交瘁。他打起精神,回沈母的話,“母親放寬心,兒子百事無虞.....”
作者有話說:
沈大人的蚌殼嘴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