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三回過神來,笑了一下,老實的回答,“不能
地距離紛繁複雜的江湖武林很遙遠,即是西南山腳下的一處小鎮,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洛湘。不知是否意喻洛神、湘神,但這地方素雅安靜,按時來臨的,是山頂飛來飛去的鴻雁。
洛湘鎮不大,莫約五六十戶人家,住得最偏僻最遠的,靠近西南山的,是個山外來的男子,不太見人的,偶爾出門,就去西南山轉轉。那山上不少墳,零零落落也有五六十處,是洛湘鎮的老墳地,據說那男子帶了兩壇子骨灰來,也葬在那山上。
“古臺搖落後,秋入望鄉心。野寺來人少,雲峰隔水深。夕陽依舊壘,寒罄滿空林。惆悵南朝事,長江獨自今。”
西南山後,獨井寺內,一位素袍老者手拈着棋子,邊敲邊吟,眼卻不看棋盤,看獨井寺周蕭蕭的荒草,和老樹。
與他對弈的,是一位布衣年輕人,聞言嘿嘿一笑,“古大叔,想不出就認輸好過,念念詩詞,添添風雅,這坪棋你還是輸的。”
古朝空乃是洛湘鎮裏唯一的讀書人,也是從外頭搬進來,在洛湘住了十七年了。自從這年輕人在洛湘落戶,他這鎮裏的獨一份破了,少不得,兩個讀過書的,要玩耍些風雅事物,古寺探步,寺裏局棋,正正是風雅、風雅。
“老夫可沒說不認輸,”古朝空認輸算子,“自從你老弟來了,老夫下棋之術,可說是越下越回去了。”嘴裏念念有詞,他的手指點在這裏那裏,“從這裏開始,就是一步臭棋。”
年輕人忍不住好笑,“古大叔煞認真了,游戲而已,何苦執著?”他一抖石桌上那羊皮畫就的棋譜,黑子白子一團的糊塗,“咱不以成敗論英雄,勝固欣然敗亦喜才是正理。”
“東坡言‘勝固欣然敗亦喜’正是他棋藝不精的大忌、大忌。”古朝空搖頭晃腦,過了一陣子,“這次出山換糧,順便帶了匹馬回來,是一匹好馬。”他自袋裏摸了個東西出來,“賣馬的賣得便宜,一匹絕頂的大黑馬,十兩銀子,我疑他不識馬,那馬是偷來的。在馬兜裏,居然還有三兩個這東西。老弟你見識多,你瞧瞧,這可真是下棋的家夥?”
“嗯?”年輕人慢吞吞的收拾棋子,聞言漫不經心,“可能是賣馬的掉了幾個棋子在兜裏……”
“叮”的一聲,玉石相交的聲音。
年輕人手上收棋的動作停了,緩緩移過目光,目光落在古朝空放在桌上的三個東西上。
那是三個棋子,兩個黑的,一個白的。
“白的可不就是銀子做的?這沉沉的一子,也有莫約一兩吧?沒有一兩也有八錢;我就納悶得很,這馬若是馬販子的,怎會在兜裏有錢?這黑的可就不知是什麽東西做的,冰涼冰涼的。”古朝空敲着那幾個棋子。
年輕人拈起一個棋子,若有所思,“這是一種石頭,叫做鐵石,打磨起來閃閃的像鐵一般,中原比較少見。”
“這麽說,這可真是下棋的東西?”古朝空咋舌,“好闊氣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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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這不是下棋的東西。”年輕人搖頭,“這棋子做得這麽沉,是用來打人的,投擲的時候,準頭和勁力容易掌控。”他拈起了一個,在手裏掂了掂,“你瞧那樹上的棗子。”
古朝空依言看去,只聽“霍”的一聲,十丈之外樹梢的棗子落地,“奪”的一聲,一個白影當面射來,吓得古朝空一個愣神,“啪”的一聲,年輕人一擡手,那棋子安安分分落入手心,他随即輕輕的把那白子放在了黑子旁邊。
“這……這……”古朝空吃吃的道,“這是什麽玩意兒……”
“這就是棋子的用處。”年輕人聳聳肩,“上了人身挺疼的。”
“怎麽會……從那裏飛了回來?棋子不應該從這裏飛出去才對嗎?”古朝空驚魂未定。
“啊,”年輕人笑了,“我打下了棗子,那棋子在樹幹上一撞,就飛回來了,吓了你一跳?莫怕莫怕,大叔你年紀大了,若是年輕些,眼神好些,也行的。”
“是麽?”古朝空懷疑的看着他,喃喃自語,“我年輕的時候,眼神最好的時候,拿石頭丢鳥兒還未必丢中呢……”
“那匹黑馬在哪兒?”年輕人不着痕跡的左右言他,“這若不是馬主人的東西,就是傷了馬主人的兇器。”
“是麽?”古朝空将信将疑,“怎麽說?”
“馬主人身上帶了這玩意兒,人還未死,起了出來,放兜裏,可能他用來查證是什麽人傷了他,也可能,是看上了這些棋子值錢,拿來當路費。”年輕人懶懶的解釋,“當然,也有可能是馬販子半路撿到了寶,順手塞馬兜裏了。這世上的意外多得很,什麽事都可能發生。”他補了一句,“若是主人自己帶的東西,你見過只帶三個棋子的棋客麽?少,那畢竟少見。”
“我這就帶你去看馬,我也疑,沒理這馬這便宜,那可真是一匹好馬……全身烏溜溜的,沒一根雜毛,那眼神亮得!咋!唬人呢……”
古朝空唠唠叨叨的說馬,年輕人一面含笑,跟着他往村裏走。
下了西南山,遠遠就聽見人咋呼,“古先生,你家的馬踢人了……”
“怎的怎的?”古朝空急了,三兩步往前趕,“出了什麽事?”
村裏人紛紛躲了屋裏,有些上了樹,只見一匹脫了缰的黑馬,嘶聲陣陣,四處奔馳踐踏,顯然是怒了。
“怎麽會這樣?”古朝空看着自家狂怒的黑馬,“它一直都很聽話的。”
“阿秋喜歡你家馬兒俊,上去摸了它一把,它就把阿秋踢了,幸好沒大事,這馬給一摸就瘋了,滿村裏的轉,見人就追,任誰都給它吓的……”
“阿黑!阿黑,停下來!快回家,別氣了,聽話……”古朝空見那馬滿村的轉圈,心疼起來,一疊聲不停的叫了起來。
他不叫還好,一叫,那黑馬狂蹄向他奔來,馬本神俊,放蹄一奔,有若迅雷閃電,頃刻之間,就到了古朝空面前,四蹄騰空,竟是要對着他踏下去。
古朝空萬沒想到,好端端一匹馬,怎會變成了這樣,馬蹄臨頭,他驚得呆了,竟不知閃避。
一個人閃了過來,攔在古朝空面前,他背對着驚馬,扶起了古朝空。
“馬……馬……小心……”古朝空驚得語無倫次,只當這下子,兩個人都要淪落于馬蹄之下,肉俎之上了。
一聲馬嘶。
黑馬人立而起,一聲長嘶,跳了起來,卻沒有向前飛踏,而是煞住了來勢,退後了幾步,安靜了下來。
村裏人看着這令人目瞪口呆的場面,片刻之前的瘋馬,安靜了下來,居然跟在年輕人的身後,走上了幾步,舔了舔年輕人的手臂,看起來竟然很親熱!
古朝空呆若木雞的看着“阿黑”親熱的舔着年輕人的手臂,馬頭在他身上挨挨擦擦,竟是在撒嬌一般,“三老弟,你……”
年輕人沒有回頭,那馬舔完了他的手臂,舔他的臉頰,溫熱的呼吸噴在他臉上。古朝空分明看見,年輕人眼裏閃過了太多太多,他不能理解的感情。
“好久不見了,烏流。”年輕人的聲音有點啞,他輕輕拍了黑馬的頭,“居然還認得我。”
這年輕人,正是兩年多前,絕然離開天機堡的三。他答應了曉衣做他自己,離開天機堡,離開武林,一路走一路行,最終在洛湘停了下來,打算陪着那兩座草墳終老,卻未想過,有一天,居然再次見到了烏流。一匹絕頂的大黑馬,他從未想過,古朝空嘴裏的黑馬,卻是烏流。
望了洛湘鎮一眼,無怪烏流要狂怒,本是神駒,豈能留于磨坊土牆?它伴随“斐止處”這個名字打遍大江南北,主人是人中之傑,座騎亦是馬中之龍,豈願意,讓俗人輕易沾它一根手指?“你也太任性了。”三低低的埋怨,“若不是我在,你難道就要傷人?這是誰教你的脾氣?你的主人呢?公子,”他頓了一頓,輕輕撫摸烏流的毛發,“好麽?”
“這馬……難道是老弟你的?”古朝空吃吃的道,“不……不會吧?”
“它不是我的,不過,我認識它,它是一匹好馬。”三拍了拍烏流修長的頸項,“它救了我不少次性命……就像朋友一樣……”三喃喃自語,眉頭緊緊蹙起,“烏流——居然落入了馬販子手中,遠販西南,難道……天機堡的宿命,只有這短短的兩年……”
“老弟,你肯定不是常人,是不是?你定是一位俠士,這馬不是凡馬……”古朝空餘悸猶存,驚異的看着三對着馬喃喃自語。
三擡起頭來一笑,“古大叔,等我回來和你下棋喝酒!”他突然一躍而上烏流的馬背,一拍馬身,“帶我去找你主人,你的主人必是遇到了麻煩。”
“三老弟……”古朝空錯愕的大呼,“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院子裏葫蘆開花的時候。”三的低笑傳來,“花開了沒人照料,下了雨濕了水就沒葫蘆吃了……”聲音遠遠揚去,只餘下村鎮裏衆人面面相觑,相顧愕然.
那些棋子,是從哪裏來的?天機堡裏——無人奕棋——
馬蹄聲。
擦過幹草。
三習慣的抱着烏流的馬頸,感覺着它的溫暖,它的鼻息,它的肌肉與爆發力。一起一落,烏流有着最和諧的頻率,與最優雅的步伐。
依舊是夕陽。
滿坡幹草,擦過馬蹄,前頭是夕陽。剎那一種錯覺,似乎人與馬,都變了誇父,往那太陽裏追去了。
陽光黯淡的前頭照來,對着前望有些刺眼,三看着馬過的土地,那死寂潦倒的幹草,偶爾馬蹄驚飛了草叢裏的鳥,咿呀一聲,逃命也似的,颠撲走了。
血……漸漸的,土地上點點幹涸的血跡,越來越多,越來越濃郁的血腥氣,撲鼻而來。
三驀然擡起頭來,烏流奔行了莫約兩個時辰,以烏流的腳程計算,早出了西南山,近了長江。
下馬,眼前是一片殘檐斷瓦,這本該是一處占地廣大的庭院,樓臺數處,但卻被什麽力量夷為平地,也許是火藥,也許是誰驚人的掌力。滿地飛瓦,磚石傾斜,血跡斑斑,磚石之下壓着不少死人,有些是被壓死的,也有些,看起來像是被毒死的。
似乎是一個驚天劇變的戰場。三撥開右邊第三個死人的亂發,手指微微一僵,洛陽客,居然是洛陽客……
再翻開第四個死人的臉,三陡然睜大了眼睛,大好禪師!這樣一位武林泰鬥,居然死在這裏!發生了什麽事?大好禪師看起來像是中毒而死,這裏不僅有過劇鬥,而且還毒鬥、火藥、暗器,無所不用其極。
烏流不安的輕嘶,三放手,跟着烏流往最深處走去。這裏發生了長時間的對峙,洛陽客死了五天了,而大好禪師僅僅死去一天之久。
“叮——咚——”裏頭還有隐約的打鬥之聲,這一場異常慘烈的對決似乎還沒有結束,烏流帶他走到殘留的一處宮殿之前,三按手在門板上,側耳傾聽。
“……斐止處,奉勸你還是束手就擒的好,負隅頑抗,這光頭禿驢就是你的榜樣……”
“……”無人回答。
“斐止處,你殺不了他……就算他不殺你……你還有臉在江湖上混嗎?***你今天的表現差勁極了……咳咳……”裏頭奄奄一息的赫然是如木的聲音,接着他換了口氣,有氣無力的問,“我表哥……犢含他……死了沒有?”
裏頭陡然一聲冷笑,“那小子不死也只剩一口氣,小子你一張嘴不停,過了斐止處,下一個就是讓你閉嘴。”
如木有氣無力的笑,“那既然沒幾句好說了,我更要多說幾句……撈回個本錢……”
屋裏動手的風聲爆響,木梁咯咯爆裂聲,兵刃相交之聲,呼呼成一團。
“格拉——”木門緩緩推開,光線射入,屋裏幾個人,橫七豎八,多半都是生死不明躺在地上的,唯一一個還有力氣動嘴皮子的人靠牆坐着,毫無信心的看着眼前的局勢,突然感覺到了有人,一擡頭,滿面錯愕之極的表情。
另一個斐止處?
“錯影!”來人大喝一聲,一個東西對正和斐止處對敵的人擲了過去。
“叮”的一聲,那件東西被一記彈指彈得破屋而出,可見敵人功力之強勁。
三無暇詢問這屋裏的敵人究竟是誰,見他這般殺戮遍地,莫約是近似魔頭一類的人物,公子武功不高,能招架這數十招已經頗不容易了。一聲輕嘯,三掌刀出手,帶起一片嘯聲,徑自斬向場中紅衣人的頸項!
斐止處低頭急閃,足下一錯,千重幻影一錯而開,三同時化影,一前一後似乎身周都是斐止處的臉龐,衣袂帶風聲,足底摩擦聲,劍刃破空聲,一時間全混在了一片。
如木眩惑的看着,越看越覺頭昏眼花,滿天都是人影,突然“當”的一聲,有一位斐止處的兵刃墜地,突然自己身邊的“怒天弓”被一只手拔了去,斐止處什麽時候侵到自己身邊,重傷之下,他居然全然不知。
“啊——”紅衣人似乎是受傷了,發出一聲厲呼,“咯”的一聲,如木瞪大眼睛,骨骼碎裂聲!那是骨骼碎裂聲!誰受重傷?
突然一陣硫磺味撲鼻而來,如木心頭一跳,警覺三分要發生什麽事,只見圍攻紅衣人的一個斐止處跌開了去,随即火光一閃,“砰”的一聲爆響,紅衣人厲聲長號,剩下一個斐止處暴退,挾起受傷倒地的另一個斐止處,閃避到遠遠的牆角。
一陣強烈的血腥氣混合着火藥味,如木苦笑,後來的那個斐止處拔了他的怒天箭,在紅衣人對付另一個斐止處的時候,灌透內力一箭刺入了他背心裏去,怒天箭爆裂,箭上有毒,紅衣人怎能不死?被他這背後一插,就算有兩條命也死了十層十了。“是你——”如木遠遠的看着後來的“斐止處”,喃喃自語,“我早該想到,斐止處不是一個人……”除了被他一箭射傷的“斐止處”,還有誰會這樣用怒天箭?
紅衣人厲聲嚎叫,過了一陣子,劇毒發作,聲音漸漸低落,再過一陣子,終于沉寂。
三抱着公子,公子的全身骨骼被紅衣人一拳震碎,五官扭曲。
“三……”他居然還能說話,“對……對不起……”
三連點了他數處穴道,“別說話。”
“這幾年來,似乎都是……在給人送終……終于有一日輪到我自己……”公子自嘲,“如果……我從來沒有生在這世上……你們……你們也不必為了我……為了天機堡……咳咳……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三知道他的傷勢無救,“二四呢?怎麽師爺會讓你一個人來?”
“死啦,都死了,一個死在顏家莊血戰,一個,咳咳……和曉霜逃了出去,躲上了昆……昆侖山……”公子疲倦的閉上眼睛,“前些日子昆侖……山……雪崩……”
都死了……三嘴角有些抽搐,眼神無可避免的帶上了凄涼,“師爺呢?夫人呢?”
“師爺……不知是生是死……”公子猛地吐出一大口鮮血,“被洪魔劈斷了一只手……”
“別說了。”兩年前,只當已經遠離了這樣親人朋友一個個死在懷裏的噩夢,卻不知道,原來天理竟是這樣的循環。
“夫人……老了……”公子低低說了一聲,随後很輕很輕的說了一句,“她……不是我娘……”
什麽?三驚愕,公子……也不是槐煙夫人的兒子麽?十多年前馬上觀音的微笑陡然眼前閃過,伸出手來,如拯救衆生的慈悲,“你想要我做你的娘麽?”
“她……不是我娘……”公子恍若幽魂的自嘲。
“她瘋了。”三三個字說出口的時候,一片麻木。
公子點頭,扭曲的五官更加扭曲,“她和……師爺……害死……我娘……”
三凄涼之極的看着公子,一生被擺布的男人。
“天機堡散了好……散了好……”公子的氣息已經微弱,突然掙紮起來,身上的傷口鮮血直流,“我……求你……一件事……”
“我答應你,你說。”
“司徒……”公子扭曲的眼睛裏緩緩滑下了眼淚,這不是第一次三看到公子落淚,卻沒有這一次落得凄涼,“你幫我……休了她……”
三心頭猛然一撞,“公子!”
“我……連累她了……”公子的眼淚沖淡了臉頰上的血跡,露出了如宛如一般晶瑩細致的肌膚,“對……”他沒說完,就此去了。
對不起麽?三麻木的抱着公子,逃離兩年,兩年多沉靜沉寂的日子,難道就是要他回來承擔這樣的結果?難道生為天機堡的人,誰也逃不過那數十年英靈的詛咒嗎?
如木呆呆的看着兩個人。公子死,倒下去的時候,五官出血,他的骨骼本已全碎,只仗着三和他自己的真力護着,這一散氣,登時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不成人形。
“砰”的一聲,大門開了,一大群人沖了進來,袁映站在前頭,厲聲喝道,“洪魔,這一次再讓你走脫,老娘不姓袁!”
屋裏幸存的兩個人茫然回頭,屋外光線射來,照得三和如木的面容分外清楚。
“洪魔死了?”晚到的各幫各派的後援人馬紛紛議論,這兩年來江湖上最大的魔頭,居然就這樣無聲無息死在屋裏,誰殺了他?名門各派數次圍攻,都讓他走脫,這一次居然後援未到,就已經身死!
“誰殺了他?”
袁映一瞬間看到了三,眼中驚愕之色未顯,突然從滿地七橫八豎的屍體中,一件衣袍橫裏飛了出來,蓋在三身上。三木然擡頭,屍體堆中,一只手掙紮出來,一個人從死人堆裏爬了出來,湛然的眼眸,似乎到哪裏都一樣的沉穩鎮靜,“七止不滅,公子不死!”他喃喃自語,陡然大喝一聲,“公子手刃洪魔,大夥兒眼見為實!”
衆人俱是一震,敬畏的眼神看着三,這一刻的時光,必會是江湖下二十年的傳奇。
袁映呆呆的看着姜安,見他在喝出那一聲之後,閉目而逝,嘴邊帶的不是微笑,卻是苦笑,裂開了的皺紋,讓他的神情越發的苦澀。
誰也沒留心到姜安已死,人人都望着“斐止處”,只要有斐止處在,江湖必有傳奇!
如木依靠在牆角,他見這許多人圍繞着三,公子的屍體瞬間不知道被誰拖去了哪裏,畢竟英雄少年手裏抱着的死人如果不是絕代佳人,甚少會引起人的興趣,何況是一具面目模糊血肉不清的東西?如木慢慢向犢含躺着的地方爬過去,犢含昏迷着,如木不覺得悲哀,看着眼前的一切,他只想笑,這樣的英雄,實在太可笑了。
“嘿嘿,公子、公子……”有人先笑出了口,是袁映,她早已白發蒼蒼,這一聲笑,笑得雖然不響,卻是滿口氣嘲笑的味兒。
“撲哧”一聲,如木也笑了,然後喃喃自語,“唉,江湖……我突然想回家了……”
三不言不動,被人圍繞着,有人賀喜,有人為不知道什麽時候的罪過他而道歉,也有人大罵自己不是人,居然不識英雄……
草木蕭蕭,三滿手滿身的鮮血,外面搭着姜安擲來的公子的長袍。
西南山的葫蘆……
七 人生斷腸草
三個月後。
斐止處回歸天機堡,宣布天機堡從此退出江湖,若有後代子孫,永不準習武。
他休了一年多前才娶的新婚妻子司徒,卻把天機堡所有財家都留給了她。
江湖嘩然,無不說斐止處瘋了。
好好一個英雄少年,卻落得個失心瘋的下半輩子,着實令人扼腕嘆息。
天機堡後院。
袁映扶着已經老态龍鐘的槐煙,坐在院子裏曬太陽。
“大姐,今天的太陽不錯。”
槐煙“嗯”了一聲,眯起眼睛看着太陽映在地上的影子,過了好一陣子,才淡淡的道,“這麽些日子,已經二十多年了……”
“二十多年了……”
]“都老了……”槐煙喃喃的道。
“都老了。”
“曉衣那孩子,是個貼心的孩子,我記得她繡了手帕兒總會記得給我帶上一條。”槐煙睜大了一下眼睛,“今天怎麽不見她?”
“大姐,曉衣死了兩年多了,昨兒才和你說的,忘了?”
“死了?”槐煙喃喃自語,“你昨兒說過的,我記得。”她茫然擡起頭來,“小二那孩子是不是又和小五小七打架了?那孩子就是脾氣不好,卻最聽話兒。”
“都死啦,小二、小五小七,都已經死了很多年了……”袁映絮絮的說,“小五最沒話說,那孩子一在,哪裏就靜悄悄的……”
槐煙布滿皺紋的臉頰上泛起了笑意,“小三最頑皮,小時候跟着止處背後,師爺最頭疼他,偏他學的止處最像。”她低下頭,喃喃自語,“說起止處,也是個好孩子,他若不學武,學學彈琴讀書什麽的,說不準兒還是個狀元……”
“止處小時候很會唱曲兒……小小黃花爾許愁……”袁映唱了起來,笑着。
“小小黃花爾許愁,楚事悠悠,晉事悠悠。荒蕪三徑渺中州。開幾番秋,落幾番秋……”槐煙也唱了起來,她的臉皮皺了,聲音卻依舊不錯,這麽一唱,倒也好聽。
“小小黃花而許愁,楚事悠悠,晉事悠悠。荒蕪三徑渺中州。開幾番秋,落幾番秋……”
房間裏撥着算盤翻着賬本的女子擡起頭來,眉目溫婉如兩年多前,聽着兩個老夫人的歌聲,一滴眼淚,顫落在了手背上。
“公子……”文華樓上,一人穿着斐止處舊日的白衣,倚牆站着,看着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當然是三,聞言緩緩回首,“什麽事?”
“外面有……”
“斐止處!出來!就算你得了失心瘋,天機堡七年前殺我兄弟之仇,誓死不忘!……”
“天機堡已經散了,以後不會再有人為它瘋,為它死……”三喃喃自語,撣了撣衣裳,自樓臺上飄然而下,“都死了吧,自我死後,誰也從這噩夢裏……解脫了……”他喃喃說給自己聽,白衣修長的背影,緩步往堡門口走去。
“公子……”
“各位,若是斐止處死在各位刀劍之下,各位對天機堡數十年的恨,也該能消解了吧……”三淡淡的道,“斐止處以一人之身,抵這宅子裏數十年的英靈、怨靈,抵功、抵罪,可以嗎?”
門外集結起來浩浩蕩蕩要向天機堡複仇的衆人面面相觑,斐止處果然瘋了。
三擡起一只手,“裏頭的老弱婦孺,還請各位,有點江湖道義。”
“斐公子不反抗?”帶頭的獨目大漢冷冷的問。
“不反抗。”三淡淡的道。姜師爺已經反抗了二十年了,自從老爺死後,公子懦弱,他就一直在反抗……天機堡覆滅的命……不惜陪上許多人的命……
不反抗,該結束的都結束吧,該結束的結束了,新的生活才會開始,是不是?
“好!斐公子一言即出,我信得過你!我們只向天機堡尋仇,不向老弱婦孺下手!”
三拱手,淡然,“謝。”
“來吧!”
刀光起,血色……
江南道上,犢含和如木并騎回慕容世家。
“如木,你不覺得斐止處在洪魔一役的表現很奇怪麽?他若是一早有能力搏殺洪魔,怎會讓這許多人先死?”犢含沉吟,“他回到天機堡的一些舉動也怪了些,不像這幾年來斐公子的為人。”
如木策馬在前,聞言沉吟,似有些話欲言又止,終于嘿嘿一笑,“我等着回家吃中秋餅呢,趕路吧,天下第一十成十是斐止處的,我們還是回家去睡大覺。”他掉頭策馬,“天下第一,不是人做的。”
“如木……”犢含微微詫異,如木……隐瞞了他什麽事麽?
“回家了——”
西南山,三院子的葫蘆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你什麽時候回來?”
“我院子裏葫蘆花開的時候。”馬上人豁然的笑容,幹脆的回答。
他只說,要在葫蘆花開的時候回來,可沒有說,在哪一年葫蘆花開的時候回來。
葫蘆年年花開,只要葫蘆不死,花依舊會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