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隋心坐在私人診所的走廊裏,透過對面半敞開的門,望着坐在裏面的挺拔身影。

鐘銘背對着門口而坐,受傷的手臂上袖子高高挽起,結痂幹涸的血漬看上去觸目驚心,但他卻好像并不在意,一手正拿着電話,神色淡漠的在說些什麽。

正靠着櫃臺和華人小護士說笑的方町,這時走了回來,一屁股坐到隋心身邊,同時将小護士的電話號碼塞進兜裏。

只見他掃了隋心一眼,嗤笑出聲:“太明顯了,丫頭。”

“什麽?”隋心一愣。

方町揚了揚下巴,指向對面房間:“你的喜歡太明顯了。”

隋心這才反應過來,有些難堪的別開臉。

只聽一聲輕笑,方町又說:“問你兩個問題。”

語氣裏透着認真。

“什麽?”

方町雙手擡高撐着後腦,姿态閑适自在,既不急躁也不輕慢。

“第一,你為什麽喜歡他?”

空氣似乎凝結了一秒,隋心瞬間陷入沉默。

方町頗有耐心地等了一會兒,眼角輕挑:“那我這麽問吧,我和他認識你的時間差不多,我們都拿你當小妹妹。為什麽你只拿我當哥哥?”

隋心一愣,下意識望向方町,見他也正望着自己,眼神認真而專注。

“你有那麽多女朋友,又不缺我一個。”

“這是兩回事。”方町聲音很淡:“我只是想知道,問題到底出現在哪裏。”

——

問題出現在哪裏?隋心也答不上來。

如果“喜歡”可以追根溯源,找到問題症結,甚至按照軌跡鋪陳,那麽她一定會用心經營和他相處的每一分鐘,絕不會像現在這樣。

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奢望,又如何能找到問題?

思及此,她随便搪塞了個借口:“也許,是因為我們兩家一樣窮吧。”

“什麽?”

“兩個窮人,自然是一個世界裏的人。”

“就因為這個?”方町笑了,笑意卻未及眼底:“你為什麽會覺得他沒錢?如果我告訴你,他兜裏的錢比我多呢?”

“怎麽可能。”隋心說:“你一年換一輛車,沒有低于二十萬的,他開的卻是二手車,就是原價買也沒你的貴。再說,他是拿着全額獎學金來這裏念書的,還沒畢業就開始找工作。從小到大,他都在勤工儉學,如果真的有錢,何必這麽辛苦?像你一樣玩車玩音樂就行了。”

有那一瞬間,方町看她的眼神裏寫滿了荒謬。

然後,他側過臉,目不斜視的望着遠方:“第二個問題,暗戀是什麽滋味。”

隋心臉頰微紅:“我也說不好,大概就是偷偷地喜歡,見不到的時候會想,見到了又想掩飾,不敢告白,心裏特別特別忐忑,又有點開心……”

方町沉默的聽着,眼神越發古怪。

隋心見狀,在他眼前揮了揮手:“交過那麽多女朋友,會不知道什麽是暗戀麽?暗戀和喜歡差不多的。”

她還以為方町會說:“廢話,我會不知道嗎!”

然而,方町卻匆匆瞥了她一眼,聲音極輕道:“我從沒有過那種感覺。”

——

方町的車一向開得很快。

剛從醫院出來,車子就挂上快擋,很快上了高速路,但他卻還不滿意這個速度,又換了一檔,洩憤似的腳下用力一踩。

然後,就聽到他煩躁的聲音:“我說你什麽時候換輛好點的車?”

正在假寐的鐘銘微微睜眼:“再好的車也禁不起你折騰。”

方町輕笑:“這個比喻不像車,倒像是女人。”

一直默不作聲的隋心,用力咳了一下:“說話注意點,我還在呢!”

方町挑了挑眉:“哦,對了,你還未成年。”

“誰未成年,我已經十八了。”

“你都十八了?”方町故作驚訝,半真半假的透過後照鏡瞄了一眼:“看發育不像啊?”

隋心一下子漲紅臉,剛要反駁,鐘銘的手機卻在此時響起。

電話接起時,鐘銘的聲音已恢複漠然:“……主體不用動,但底托的設計要改……即使是底托也有可能成為客人挑剔的理由。如果設計師還有疑問,讓他跟我說。”

電話挂斷,只聽方町說:“這麽晚了還不忘工作。”

說話間,他将收音機打開,電臺dj播放的情歌很快充滿整個車廂。

——

隋心卻沒有被這樣優美的旋律感染,思緒因剛才的電話突然變得很亂。

其實有些事,她從來沒有忘記,還時常拿出來提醒自己。

比如,當她第一次數學考了五十九分時,鐘銘已經以年級第一的成績輕松跨過中考;她小學畢業時,鐘銘考上了重點大學,并且當上學生會主席;等她終于送走了初中三年,鐘銘即将畢業,他和方町的校樂隊舉辦了最後一場告別演出,同一年他還拿下大學生運動會長跑冠軍。

她和他們整整相差六歲,雖然不是第一天知道這個事實。

可是那些年他們見面的次數實在太多太多,多到以為那樣的差距不會構成任何威脅,即便時光一瀉千裏,即使許多的不變都已開始改變。

那絕不是飛躍半個地球的距離,而是當她仍在應付學業,疲于面對不成熟的同齡人,他們已經步入社會……

直到現在,隋心仍清楚地記得,她剛認識他們時的場景。

那時候她還在上小學,是穩坐倒數幾名的學渣,雖然在自小長大的小區裏有兩個要好小夥伴,她卻處于食物鏈最底端。兩個小夥伴愉快的玩着“孤立與獨|裁”的游戲,周期不定的對她進行排擠,暗號是“們決定從今天起不和你玩了”。然後就是認真而漫長的漠視,直到那句“我們決定和你和好了”的出現。

也是在那時候,隋心第一次在小區裏見到方町。

他就住在隔壁樓,是附近那所重點學校裏兩大學霸之一,據說還是學校裏的扛把子,在他的保護色下,四周的小混混沒有敢過界的。

而女生們則将他比喻成後勁兒綿長的白酒,看上去幹淨純粹不起泡,入口卻能刺穿味蕾,後勁兒更是脆生生的霸道,會在人最沒防範的時候将其撂倒。

大概是出于“大樹底下好乘涼”的想法吧,隋心在小區裏蹲守了幾天,終于等到了方町,然後想也不想就沖上去,默默的和他身後的兩個跟班站在一起,仰着頭認真的看着他。

她永遠都忘不了方町回過頭來,乍見到她時臉上露出的微妙:“呵,哪來的丫頭片子?”

然後,就在方町的跟班要将隋心轟走時,方町卻擡手扔過來一大包薯片。

隋心下意識的接住,愣愣的看着他笑。

她以為已經得到了方町的默許,以後她就有靠山了。

可是這樣的想法還不到兩天,方町就消失了。聽說是做珠寶開發商的父母去外地談買賣,特意向學校請了假,帶他一起出去見識世面。

這一消失,就是半個月。

——

也就是在那段時間裏的某一天,隋心遇見了鐘銘。

那天,是學校舉行合唱比賽的日子,以班級為單位,所有女同學都要穿上最好看的連衣裙出席。

為了這場比賽,隋心特意穿着最喜歡的蓬蓬裙到場,還以為會受到表揚。

沒想到老師嘴裏雖然誇她的裙子好看,一轉眼就将她安排在隊伍的最尾端,還讓她和指揮手交換裙子。

指揮手的裙子是隋心最讨厭的綠色,她連鏡子都不敢照,整場比賽不肯張開嘴唱一句,只是睜大眼,用盡全身力氣不讓眼淚流下來。

到了中午,隋心又被數學老師叫到辦公室。

隋心還沒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就聽“啪”的一聲,一張五十九分的數學考卷被數學老師拍在桌上。

隋心一下子白了臉,說不出話,雖然已經穿回了黃色蓬蓬裙,卻覺得自己渾身上下都髒。

——

就這樣,隋心抱着生命裏第一個五十九分回到小區裏,卻不敢回家,只是蹲在花壇邊,在一張廢紙上反複模仿着母親程欣榮的連筆簽名。

直到腦瓜頂上就傳來一道聲音:“五十九分?”

隋心一下子擡起頭,就着初春的日頭,望見了一張清淺的笑臉,還有那雙猶如兩潭深湖的眼睛,幾乎要将人吸進去。

隋心知道他,是和方町并駕齊驅的兩大學霸之一,叫鐘銘。

她連忙就要将卷子藏起來。

可是就見鐘銘指尖一挑,考卷轉眼就被他捏在手裏。

然後,就聽到他低聲問:“是不是怎麽都找不出那一分扣在哪裏?”

隋心一下子就忘記了掙紮,愣愣的望向他,就像是在自己橫沖直撞的人生裏,望見了指路明燈。

鐘銘拿着考卷晃了兩下:“現在你有兩條路走,要不就找人模仿家長簽名,要不就回家和你爸媽認錯。”

判決書一下,隋心陷入了長達半分鐘的沉默,腦中閃過母親程欣榮生氣的樣子。

緊接着,就将作業本裏程欣榮的原版簽名找出來,攤在鐘銘面前,聲音軟軟糯糯:“那你會簽麽?”

鐘銘快速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垂下,随即從她的鉛筆盒裏撿起一支筆,利落的在成績旁簽下那三個字。

然而,就在隋心抱着考卷準備道謝時,又聽他問:“這次過了,那下回呢?還準備找人代簽麽?”

——

下回?

隋心連想都不敢想。

雖然她卻已經意識到,這次不及格可能只是學渣路的開始。

隋心皺着眉想了一會兒,就從書包裏翻出兩個棒棒糖,捧到鐘銘面前:“哥哥,你能教我麽?”

只見鐘銘似是微微一怔,進而笑了,從她手心裏拿起一根,拆掉糖紙,上揚的唇吐出兩個字:“張嘴。”

隋心就乖乖地張開嘴,味蕾瞬間被融化了。

“來,我教你。”

那道低沉的嗓音,宛如天籁。

——

臨近晚上十點,隋心被先一步送回家。

方町又開車将鐘銘送到他臨時外租的公寓。

整棟公寓被分成三個部分,一個部分屬于房東,在樓下,另外兩個部分屬于房客,一左一右。

鐘銘住在左邊,房間只有十平米,家具簡單古樸,除了必要的單人床、書桌和衣櫃,再沒有其它大件家具。

方町一路上都很安靜,直到來到鐘銘的房門口,靠着門框向裏面掃了一眼,才說:“你打算一直住在這裏?不搬回家?”

“這裏比較方便。”鐘銘脫掉外套,将藥随手放在書桌上。

“既然已經認祖歸宗了,就趁做決定吧。你媽昨天上午又給我打了個電話,讓我勸你。”

鐘銘不語,回過頭,神色極淡。

“還有。”方町站直身子,神情微斂:“丫頭突然來這兒是為了什麽,你心裏也有數。”

一陣沉默。

“如果一點想法都沒有,就趁早說清楚。”

——

直到樓下再度響起引擎聲,鐘銘才起身關上房門,坐回到床邊,從旁邊的珠寶設計書裏拿出一張照片。

那是一張三人合照。

左邊是方町,右邊是他,中間是笑容僵硬的隋心。

照片裏的隋心頭發剪得很短,五官還沒有長開,膚色也沒有現在白皙,唯有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和兩排長而卷翹的睫毛,絲毫未變。

修長的手指緩緩劃過那張小臉。

手機卻在此時突然響起,進來一條短信。

——什麽時候回家一趟,和你爸吃頓飯。你爸朋友的女兒也來了溫哥華,你們正好見一面。盡快給我答複。

鐘銘放下手機,眸色冷冽,将照片放回書裏,轉而撥通方町的手機。

“喂?”方町的聲音和着音樂聲傳了進來。

鐘銘聲音極淡:“今天她在學校和一個女同學打起來了,這事可能還會有下文。這幾天你要是沒什麽事,就去學校看看。”

方町沉默半響:“決定了?就這麽冷着,不怕傷着她?”

未留空隙,傳來一聲輕笑:“小女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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