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随着洗碗槽裏的碗越來越少,隋心手上用力,也顧不得形象,擡手用膠皮手套的邊緣蹭了蹭垂下來的頭發。

她心裏還在計較。

尤其是看到鐘銘一手托着“心心”,邊走邊給它抓癢的姿态,怎麽看怎麽刺眼。

心心……

心心!

全世界有那麽多名字,叫什麽不好偏叫心心?!

隋心腹诽着,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想要将那些盤子洗蛻皮。

直到老板娘走了進來,笑嘻嘻的立在水池邊,用塗着大紅蔻丹的手指扒拉了一下其中一個,說:“這幾個不合格,重洗。”

隋心動作一頓,默不作聲的将它們重新放進水池裏。

但很快就聽到老板娘輕笑道:“小妹妹,別以為我是在欺負你啊,小鐘在我這裏當苦力的那三個月,要求可比這個嚴多了。”

隋心一怔,擡頭問:“鐘銘也在這裏打過工?”

“是啊,就和你現在一樣,是個洗碗工,每天八百個盤子。”老板娘比劃着,然後伸出手替她整理了一下耳邊的碎發:“有時候下課了過來,洗到半夜,有時候沒課就從早上開始幹。第二天連胳膊都擡不起來,他的肩周炎就是這麽落下的。”

肩周炎?難怪她今早醒來,看到他在揉肩膀。

見隋心一臉認真地聽着,老板娘繼續道:“有時候外場人手不夠,還得過去招呼客人。遇到主廚或是西點師的菜色遭到客人投訴的情況,我不可能讓大師傅出去挨罵,就讓他去當替罪羊。不過通常挑剔難搞的都是女客人,她們一見到小鐘那張臉,很快就什麽脾氣都沒有了,陪着喝杯酒也就抹平了。”

投訴,挨罵?

想起鐘銘打架時的下手狠辣,隋心簡直不能想象他向客人道歉會是什麽樣,他是那樣倨傲的一個人。

“哎,我要不是看着小鐘心疼,就你們剛才那頓飯,在我這刷一個月的盤子都換不來,今天只讓你刷二百個,等于白送了!”

——

老板娘撂下這番話就離開了洗碗間,留下隋心站在洗碗槽前發呆。

她發覺突然搞不懂鐘銘了,在她的腦海裏,她從來沒有将鐘銘和《北京人在紐約》裏的王啓明做過任何聯想,她也不能體會上一代人初來乍到什麽苦活累活都做,挨罵受擠兌還賠笑臉,是怎麽熬過來的,自然也不覺得鐘銘是那種人。

可是如今想來,竟是她誤會了?

再一想到被姚曉娜一激,她就大打出手,因此遭到校方遣返的處罰,還真是……沖動的一無是處。

——

鐘銘不知何時走了進來,挽起袖子從另一個池子裏撿起一個盤子,靈活熟練地擦拭起來。

隋心這才如夢初醒,将手裏洗淨的碗碟,一個個放在鐘銘身前的池子裏。

兩人配合着,空氣凝結着。

直到隋心輕聲問道:“跟姚曉娜打架的事,我是不是做錯了?”

鐘銘不語,隋心便自問自答:“不管姚曉娜是什麽樣一個人,都不值得我拿自己去交換。是我做事沒有先考慮後果,所以很快就受到教訓,自作自受。”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鐘銘緩緩開口,目光專注在手裏的工作,語氣裏糅合了幾分溫度:“只不過錯,對于不會因為你的道歉就輕易原諒你的人,彌補和挽回都是無用的。道歉時态度固然要誠懇,讓對方感收到你的誠意,認錯時也要理直氣壯,不要讓對方有機會抓住你的心虛繼續做文章。”

隋心點頭:“是啊,姚曉娜就是仗着這一點有恃無恐,得理不饒人。”

鐘銘微微垂眼,望向矮了自己小一個頭的身影,以及此時仰起頭回望他的那雙眸子:“對與錯,并不是以對方的标準為依據的,而是以你自己的心。只要無愧于自己,對方怎麽看并不重要,不要讓這件事影響你的判斷。當然,如果一時的低頭,可以換來對自己有利的因素,那麽就是等價交換。再想想後面會得到更多,前面的失去就不值得委屈。”

“嗯。”隋心揚起一抹笑,眼神晶亮:“如果這次能留下,我絕不會讓姚曉娜再得逞。不管她是不是用更陰損的招兒欺負我,我都跟她明碼實價,不會再着急逞一時之快讓自己虧本。反正她現在欠我的每一分我都會記着,留作以後慢慢算利息。”

鐘銘輕笑:“就怕某些人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才不會。有了這次的教訓,我還不知道學乖麽。”

她固然不會主動害人,卻不能這樣去認為姚曉娜,對待姚曉娜,要用姚曉娜的方式和思路,而不是以隋心的。

——

兩個小時,兩個人終于聯手洗完了所有碗碟。

隋心揉着胳膊跟着鐘銘上了車,這才想起一直盤桓在腦中揮之不去的糾結:“對了,那只小英短,好像跟你很熟?”

“嗯,是我撿的。”鐘銘利落的發動引擎,車子在空地處轉了一百八十度,駛上大路。

“撿了多久了,我看它也就幾個月吧?”

“剛撿到的時候,還是一個月大的小奶貓。”

鐘銘語氣平緩的陳述着當時的情況。

那天大雨磅礴,小奶貓大概是和母貓走散了,不知道躲在哪裏合适,就躲進車子的空調線路板裏。他伸手要去哄它出來,它卻害怕的往裏躲的更深。他便打電話叫了汽車修理行的人,将線路板拆下來,取出瑟瑟發抖的小奶貓。

他本想将它放在院子裏,等母貓來找,但是再一看雨勢,小奶貓恐怕沒有能力活着等到媽媽,而且那可憐兮兮害怕打雷下雨的樣子,也實在像極了一個人。他便将它抱回家,養了它一段時間。

再後來,他有了正式工作,加班成了家常便飯,便将它送到曾經打過工的西餐廳去,交由老板娘照顧。

聽完小貓被救的始末,隋心第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麽要叫心心?”

鐘銘嘴角微勾,瞥了她一眼:“是老板娘起的,與我無關。老板娘說,小家夥是她的心頭肉……不叫心心,難道要叫肉肉麽?”

隋心不語,盯着他略帶調侃意味的側臉好一會兒,雖然看不破任何端倪,卻總覺得這件事哪裏別扭,莫名的讓人窘迫。

——

本來隋心還很期待接下來不花一分錢就能玩好的節目,正在和鐘銘玩你猜我答的游戲。誰知車子開到半途,她就接到了夏瓴的電話。

“心心,你今天怎麽沒來上課?”夏瓴劈頭就問。

“哦,不是要遣返了麽,懶得去了。”隋心窩在椅背裏,好心情一下子潰散。

“那你現在能不能來一趟?”

“怎麽了?”

夏瓴沉吟道:“是這樣,昨天晚上我問了一下我爸你這件事的下文,他說已經問過中國校方那邊,得到的消息是……”

“是什麽?”隋心問。

提前?還是緩刑……

夏瓴語氣一轉,突然亢奮起來:“就是你不用遣返啦!”

“什麽?”隋心猛地坐起身,瞬間就想到姚曉娜和那份錄音。

可是不對啊,姚曉娜不像是這麽快就認輸的人,怎麽會連個掙紮的過程都沒有就放棄?

“會不會是姚曉娜突然想通了?”隋心試探的問。

夏瓴說:“這倒沒聽我爸說,而且就算是也不會這麽快啊,我昨天跟她提起你的時候,她還跟我說要考慮幾天……哎,總之現在雨過天晴了!你可不知道,那幾個聯名上告的幾個家長都急了,說不能這麽輕饒了你,可是這事卻被名譽校董一力壓了下來。”

隋心陷入沉默,怎麽人設的畫風會突變?

前一天王老師才找她談話宣布此事,姚曉娜還耀武揚威的。還有那個名譽校董,他如果不是吃飽了撐的拿她一個小丫頭開涮,就是有別的什麽原因,要不然怎麽會出爾反爾自打嘴巴?

但隋心卻沒有多餘的時間思考這些,夏瓴很快就提到王老師找了她一上午,可能是要當面跟她确定什麽,讓她趕快回學校。

——

電話一挂斷,鐘銘低沉的嗓音就傳了過來:“同學打來的?”

“嗯。”隋心皺了皺眉,側首看他:“你說我們學校的名譽校董是怎麽想的,一會兒說要懲治我,遣返我,一會兒又說不用遣返了。”

鐘銘微訝的挑起眉:“不用遣返了?”

随即笑道:“這不是很好麽?虛驚一場。原本我還想打電話過去澄清一下,順便給你當個目擊證人。”

隋心半響不語,瞅着他,古怪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鐘銘卻神色自若:“怎麽這麽看我?”

“我不用被遣返了,你好像沒有那麽高興……你不會是,巴不得我走吧?”此言一出,隋心心裏也跟着一緊。

鐘銘望着路面:“我為什麽巴不得你走?”

隋心掰着手指頭數:“省的我老煩你,給你惹麻煩,讓你幫我善後……”

這麽一數,她還真是一無是處。

語氣一頓,隋心垂下頭:“而且,我這麽纏着你,要是被你喜歡的人看見,會不會影響……”

這麽一說,好像沒見過他和誰正式交往過,拒絕的倒是不少。

車裏靜默片刻,拐過一個彎時,鐘銘緩緩開口:“不會。這點算什麽影響。”

心裏一咯噔,隋心瞬間擡起頭:“什麽意思?你……有喜歡的人了?”

鐘銘掃了她一眼,嘴角微勾:“不過現在還在練習階段,不能貿然出手。如果不能一擊即中,會吓跑她。”

心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墜了下去。

她只聽見自己問:“是誰?我認識麽?”

是到底是誰值得他這麽處心積慮,煞費苦心……

只見鐘銘微微一笑,漆黑的眸子如寒星異彩:“暫時保密,等追到了,一定第一個讓你知道。”

——

結果,隋心便揣着低落的心情一路回到學校,跳下車頭也不回。

“他只拿你當妹妹。”方町的話又一次跳了出來,如鋒利的刃。

隋心這才想起來,自從鐘銘來了溫哥華,她每天都會發一封電郵給他,堅持用中文,他卻只是一周一封的回,偶爾摻雜幾句英文,每一封都不會超過一百個字,最短的一篇只有一個笑臉……

那時候她還問過夏瓴,如果一個男人這樣對一個女人,會不會只是代表他很忙?

夏瓴卻回答她說:“怎麽可能,肯定是那個男人覺得對她無話可說,或是她不是那個值得他長篇大論的人呗!”

“啪啦”一聲,直入谷底的心,四分五裂,雖然于整體面積來說不過是滄海一栗。

但是,它卻沒有自愈能力。

——

就這樣,隋心穿着一身與學校氛圍違和的小洋裝小皮草,連半路買一身休閑裝換上的力氣都匮乏,穿過走廊頂着來往的指指點點,連眼皮子都懶得擡。

直到來到儲物櫃前,一身鮮亮的夏瓴迎了上來,眼中難掩驚喜,抓着她的手說:“哎呀心心,你這是去哪兒了,打扮的可真漂亮!哎呀還化了妝!”

對于夏瓴的贊美,隋心感覺不到絲毫喜悅,一瞬間對是不是撤銷遣返也沒那麽上心了。

呵,老天爺這個時候安排她留下來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賜她一碗醒酒湯,讓她親眼見證,他其實一直過着他想要的生活,有她沒她都一樣麽?

“不過你這衣服有點眼熟。”夏瓴狐疑的聲音傳來。

隋心擡了擡眼:“就是普通的……”

“呀,我想起來了,這不是的走秀款嘛!”

啊?

隋心低頭一看?走秀款?

“你等等。”夏瓴很快拿出黑莓平板,迅速搜索出一張圖片,并放大細節,和她身上的作對比。

“看。”夏瓴驚呼着:“ohmygod!你這件應該不少錢吧!誰給你買的?”

隋心愣了一下,很快搖手:“不是的,這件就是在一家小裁縫店裏買的,客人不要了才……也許是發現裁縫師是仿的吧……”

“是嘛?”夏瓴如探照燈一樣的眼睛絲毫不放松:“那這手藝也太好了吧,什麽裁縫店,說的我都想去試試了……等等,你還沒說衣服是誰送的!”

然而,不等隋心說話,夏瓴就一拍腦門,道:“啊,是鐘銘吧!”

心裏一咯噔,剛剛壓下去的壞心情又湧了上來。

是啊,就是他送的。

可是自小的朝夕相處,卻比不過分別一年的趁虛而入。

那個女人是掌中寶心頭肉,她就只配穿高仿的山寨的……

隋心打開儲物櫃的密碼鎖,有些賭氣的翻找着下午要用的課本。

夏瓴卻不疑有他,靠着櫃門問:“喂,你知道男人把女人打扮成他喜歡的模樣,是什麽意思嗎?”

隋心依舊不語,心裏糟糕的一塌糊塗。

還能是什麽意思?不就是還在練習階段,拿她這個妹妹練手,看用什麽方式最能一擊即中,好讓他的心上人逃無可逃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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