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留守兒童
"季姜,你有哥哥或者姐姐麽?"隔壁辦公桌的女生無意間問起他這句話時,他愣了片刻,這才眨了一下眼睛,然後垂下眼睑,輕輕搖搖頭。
"沒有。”他回答。
"原來你也是獨生子女。"同事聽了,有些遺憾的說起:"不過我從小就有個願望,希望能有個比我大兩三歲的高哥。"
"上學時候有哥哥罩着的感覺真好啊。"同事沒有注意到他慢慢變化的臉色,自顧自的說着"不怕被人欺負,每天還有人給買早餐…"
她繼續說着什麽,季姜卻再也聽不下去了,他偏頭看向窗戶外面。
雨瀝瀝漸浙的下着,冰冷的水珠滑過玻璃,陰沉沉的天色有些渾濁。
他有哥哥。
只不過假話說太久,騙自己太深,幾乎真的快要忘記了。
季姜出生的時候,季迦禾已經六歲了,正上小學一年級。
直到季姜被抱回家,季迦禾才知道自己有了一個弟弟。
十歲前的季迦禾,一直以為季姜是自己的親弟弟,直到有一天他在媽媽上了鎖抽屜裏,無意間看見了姜弦的照片。那張幾乎和季姜相似度極高的臉,讓他的內心開始動搖了起來。
他隐約從父母的談話裏得知,自己曾有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姑姑。
而這個姑姑,很有可能就是季姜的親生母親。但她存在過的痕跡,跟季姜的身世一樣被季家人小心的藏了起來。當年爸爸媽媽甚至為了不引人注目,特別到外地去待了一年,直到季姜出生,才将他抱回,向所有親朋好友宣稱,這是他們的小兒子。
後來季迦禾進一步明确了自己的猜測,知道了這位姑姑曾經一些過往,也确定季姜和他們家任何人都沒有血緣關系。
但這個秘密一直被父母保守的很好,就連爺爺奶奶和外公外婆都均不知情。季迦禾也體諒父母的難處,多年以來始終如一,就連對季姜本人也從不露分毫。
但據季姜給他說,“那我知道的比你晚一點,我八歲才知道。”
那一年放暑假,他在爺爺奶奶家玩,叔叔家的女兒也被寄放在這裏。
季姜和她搶遙控板,搶不過,于是哭着喊着要去搬救兵來。
十歲的堂姐冷冰冰的看着他忽然道,“要是爺爺奶奶知道你不是他們的親孫子,他們還會這麽偏向你麽?”
兩人争執了起來。
堂姐将他一把推搡到地,按住道:“我媽說你是那個女人跟一個殺人犯生的,生下來就被丢了,你媽可憐你,把你撿去了,你的出生證明還在我家放着呢,你想看麽?”
“你騙人!” 季姜哭的臉都通紅。
“哼……我騙你幹什麽,你跟你爸媽長的一點都不像,你看看你哥,你就一點都沒懷疑過麽。”她一邊調臺,一邊漫不經心道。“小傻子,別哭了,要是讓爺爺奶奶知道了,他們立刻會把你攆走!”
“反正你又不是親生的。”她翹着二郎腿道。
“哦,原來你那時候就知道了麽?”很多年後,季迦禾問。“我還以為你一直都不知道。”
“我也以為你不知道。”季姜哼哼唧唧道。
兩人看着對方,都笑了起來,季迦禾不說,是不想讓家人受到傷害。季姜選擇緘默,是擔心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真的不要他了。
所以在漫長的歲月裏,一家四口明明都心知肚明,卻同時選擇了三緘其口——把它當成此生最大的秘密來保守。
那陣子,跟媽媽關系好的阿姨經常來探望他們。
"本來啊,是想要個妹妹的,你也知道我喜歡女孩一些,就想着二胎能圓了這個夢,去求簽,大師也說這一胎肯定是姑娘,結果…哎…… ”媽媽在客廳和阿姨說着話。
“為了生這個小的,你和老季跑到南邊去呆了那麽久,身邊也沒個照顧的人……也算是吃了大苦了。”阿姨跟着嘆息道。
那時候季迦禾才六歲,他趁機溜進小卧室,看着小床上的弟弟,握住了弟弟軟乎乎的小手,捏在掌心有些好奇的打量着。
怎麽能這麽小?
核桃大小的手背,肉乎乎的,擡甲蓋一點點大,粉粉嫩的。
一只被他拽在手心,另一只卻被小不點含進自己嘴裏,閉着眼睛,不住砸巴着。
客廳裏阿姨的聲音隐隐約約傳進來:"這些年你和季閩川在外面打拼,把孩子丢給老人帶,一去就是這麽多年,現在回來了,還生了個小的,這大的心裏難免.….…
"我心裏何嘗又不明白,他爸現在提起來還後悔,總覺得虧欠了孩子,好在迦禾這孩子懂事,都沒怎麽讓我爸媽操過心。"媽媽說道,似乎還抹起了眼淚。
季迦禾走過去,将門推開一個小縫,扒在門框上小心翼翼看出去。
阿姨在給媽媽遞紙巾。
季迦禾不懂大人們之間的話,只知道哭代表了傷心。
但他不明白媽媽為什麽難過。
正想着,身後傳來一聲尖銳的啼哭聲,吓得他一個激靈,倉皇回頭,發現是弟弟不小心翻下了小床,摔在了一邊的地毯上。
這不同尋常的刺耳哭鬧聲,讓外面兩個大人幾乎是瞬移般沖了進來。
媽媽一把推開門,将站在門口的季迦禾差點撞飛出去,她一眼看見地上的嬰兒,吓得心口一窒,箭步上去,抱起了孩子。
"乖乖,怎麽了?"她将抱在懷裏的季姜翻來覆去看,發現沒有大礙,一顆胡亂撲騰的心落回了原位,她長舒一口氣,這才看見抱着手臂站在一邊的季迦禾。
季迦禾正挨着櫃子站着,看見大人看過來,手緊緊握着扶手,攥的手心生疼。
他心莫名的忽然砰砰砰跳了起來,果然,下一秒媽媽就用有些嚴厲的語氣對他說:"迦迦,弟弟掉地上了怎麽不叫媽媽。"
不等他回答。
媽媽已經抱着弟弟輕輕拍着,低頭親了親嬰兒的額頭,小心安撫着出去了,她去給弟弟沖奶粉了。
季迦禾依然站在門裏,探頭探腦看出去,聽見阿姨給媽媽說:"你一個人帶的過來兩孩子嗎?不行還是把迦禾還是給你爸媽先送去一段時間,等老幺大些了,再接過來一起住。"
媽媽仔細看着奶粉上的說明,小心颠了一勺然後手忙腳亂的泡水,兌溫水,擰奶瓶,動作有些生疏。
阿姨看了又笑:"你這怎麽看都不像是兩個孩子的媽的樣子,怎麽什麽都不會。也不知道你當初一個人在那邊怎麽生下孩子,自己身體都不好,還得拉扯上一個孩子。"
媽媽聽了這話,本笑着的臉忽然僵了僵,但并沒有讓人發現,快速遮掩過去了。
她道:"我還真沒多少照顧小孩的經驗……"她一邊招晃着奶瓶,坐在沙發旁,溫柔的注視着吃手手的季姜,将他的小手指拽了出來,換上了奶瓶。
季迦禾躲在角落看着,悄無聲息的,像是隐藏入黑暗中的一道模糊的影子似的。
"迦迦,"阿姨看見他,遞了一個蘋果,招呼他過去。
他不喜歡吃蘋果,所以沒有動。
媽媽有些不悅的皺眉:"阿姨叫你,怎麽不理人?"
季迦禾更不敢吱聲,扭頭鑽進另一間屋子。
"老人帶孩子就是這一點不好,吃穿能顧,其他就顧不得了。這孩子送過來後就有些內向,不愛跟人說話,"媽媽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相處久了,熟悉了就不會這樣。"阿姨勸道。
一晃季姜都快一歲了,季迦禾還是不愛說話,他爸帶他去看了醫生。
結果醫生說不是自閉症,只是有些害羞罷了,多帶孩子出去轉轉說不定就好些。
爸爸就帶季迦禾去公園裏玩秋千,小一點的孩子過來插隊,一把将季迦禾從秋千上扯下去,季邊禾灰撲撲的從地上爬起來,也不敢吱聲,絞着手指頭站在一邊默默看着。
爸爸買完雪糕回來看見他一褲子灰問怎麽回事,季迦禾也不說話。
爸爸露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把雪糕剝開遞了過去,說道:"迦禾是男孩子,要學會保護自己,你現在有了弟弟,要學會做一個大孩子,也要保護好弟弟,以後爸爸媽媽不在了,就剩下你和弟弟兩個人,你們要互相扶持,當一輩子的親人,記住了麽?"
季迦禾懵懵懂懂的點點頭。
季姜确實需要保護。
他才一歲,就脆弱的像個瓷娃娃似的,動不動就發燒住院,一個月能折騰上三四回。
季家有個常備的行李箱,平時收拾好放在門口,裏面裝好了住院的用品,以備不時之需。
季迦禾經常一個人在家熱剩菜剩飯吃,因為爸爸媽媽要去輪流照顧生病的弟弟。
有次阿姨來了家裏,看見季迦禾穿的鞋子已經露出了大腳拇指,拉住媽媽笑道:"瞧瞧你們家,偏心眼成什麽樣,小的一天恨不得換三四套新衣裳,大的腳趾把鞋都捅出洞了也沒人管!"
媽媽低頭一看,季迦禾的鞋子果然太小,腳拇指都快從破洞裏擠了出來了。
那鞋子……還是住他外婆家時候,姑姑來看他時給買的,這一穿就是好幾年,
季迦禾每天上課都把腳小心的藏回課桌底下生怕被別的小朋友看見嘲笑。他連早操都不敢去,怕當場露怯,所以能躲則躲,寧可藏在臭氣熏天的廁所裏也不願意出去。
就這樣悄無聲息的度過了一個夏天。
季姜兩歲,季迦禾八歲時候,季迦禾被查出來雞胸。
醫生說是因為長期營養不良導致的,爸爸媽媽第一次吵了架,甚至砸壞了家裏的電視機。
"我讓你留在家裏照顧孩子,你不聽,非要跟我一快跑工地,把孩子丢給老人帶,現在好,你爸媽成天摳搜慣了,給孩子天天吃些沒營養的,現在查出來成這樣,怎麽辦?"爸爸一手夾着煙,煙頭在空中揮舞,煙灰亂飛。
"季閩川,你有沒有良心,我辛辛苦苦給你管後勤,每天忙的腳不沾地,嘴皮子都要磨破,一分鐘都不帶歇的連軸轉,管賬又管人,累的偏頭痛,都要硬抗着不說,我爸媽年紀那麽大,一天福都沒有享過,給幫忙帶孩子,現在都到成了錯處!!"媽媽氣的上前去推搡爸爸。
季迦禾看他們吵起來,心裏害怕,但不得不硬着頭皮上前拉架。
他沉默着咣咣咣小跑過去,一把死死抱住媽媽的腰,咬着嘴唇不吭聲。
他已經開始慢慢懂事,知道媽媽爸爸是為了他的事情吵架。
媽媽被他一把抱住腰,動彈不得,只得低頭哭泣。
爸爸嘆了口氣,坐在了一邊的藤椅上,屋子裏的氣氛一時有些凝固,季迦禾也不敢開口。
房間裏的季姜忽然哭了起來,季迦禾聽到他的聲音,忽然松了口氣。果然,爸爸立刻起身朝着裏屋走去,媽媽也跟了上去。
"乖乖,是不是又哪裏不舒服?"爸爸抱起季姜仔細看了看,一手心疼的摸着小孩被針孔紮的烏青的手背。
媽媽看了一眼,也連忙湊過去。
季迦禾在沙發上默默坐下,知道這場“戰争”終于結束了。
屋外面正在下着暴雨,父母又帶着低燒的季姜去看病了。
自從之前腳趾戳破鞋子事件過後,媽媽也終于意識了到了自己的“偏心”,每次買衣服矽子都是雙份,兩個孩子待遇一模一樣。
只是六年的隔閡,終究成了一道“心牆”,在他們之間化上了疏離。
比起從小在父母身邊嬌養長大的季姜,季迦禾就更顯得早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