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菰蒲無邊水茫茫,
荷花夜開風露香。
漸見燈明出遠寺,
更待月黑看湖光。
這首蘇轼的《夜泛西湖》,說的是大蘇學士夜間泛舟游歷西湖所見的風景。時間過了幾十年,風月依舊,泛舟的大蘇學士卻早成了江邊一抔黃土。
不過大學士人雖亡故,身後卻留下許多福澤後世的東西。比如精妙詩詞、比如東坡肘子,再比如這一座他任本地知府時率領民工疏浚西湖,用湖泥砌就的蘇堤。
蘇堤這個地方,白天游客如織,但夜裏就很少有人問津。因為湖對岸的燈光和水上的漁光照不到這裏,即便是月明星稀之夜,也人跡罕至,只有蘇堤上一排排柳樹,宛若衛兵一般。
可今夜,卻和往常不同。
篤、篤、篤。咚、咚、咚。
蘇堤之下,似有鐵器敲擊泥土石塊的聲音。一群黑影窸窸窣窣地聚在一起,似乎在揮鋤挖着什麽。
“當”
又是一聲響脆響,一個黑衣人的鋤頭終于挖到了硬家夥,周邊幾個同伴都吓了一跳。旁邊一名面色焦黃、身着青色衣褲的男人低聲訓斥:“兔崽子!告訴你們挖的時候小聲點!要是被人聽到報官就麻煩了。”
“挖……挖到了!”黑衣人壓低聲音說。
“挖到石門了?”
“沒……沒錯,肯定是……石門!”
青衣男子面色一凜,招呼其他幾名同伴放下工具,湊了上來。他小心從懷裏掏出火折子,點着蠟燭觀看,裏面是一道青石板的蓋子,上面還有個銅鈕頭圈子,這是當年大蘇學士修蘇堤時留下的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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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人拿來撬棍,插進石板上的圈子裏,又有人搬來塊大石頭墊在下面。衆人小聲齊喊“一二三”,一起用力壓下去,石門應聲擡起,下面果然有條黑漆漆的通道露了出來,正如他們所期待的那樣。
“看來東西應該就在下面了!故老相傳,果然誠不我欺!”
“是誠不欺我吧?大哥。”
“沒文化!那是倒裝句!”
青衣男子斥退手下,卻難掩興奮之情。這一個月以來,他們每夜來蘇堤辛苦挖掘,總算是皇天不負有心人。他讓那個首先挖到石門的人帶頭鑽進去,那黑衣人看着黑洞洞的通道口,咽了口唾沫,不禁有些躊躇道:“大……大哥,這下面真……真的是通向西湖底?看着烏漆墨黑的好……好生吓人,要不小弟為哥哥們殿後吧?”
“笨蛋!咱們要做大事,哪那麽多婆婆媽媽的,滾下去!”
青衣男子臉色一繃,命人把蠟燭和火折子都交給他。那黑衣人無奈,只好硬頭皮鑽了進去。一會兒功夫,通道被蠟燭照得透亮,似乎沒什麽危險。青衣男子這也才矮身跳了下去,三四個夥計靜悄悄跟在他身後,只留下一名後生守着出口。
一行人默不作聲地走了約莫一兩裏地,最前面的黑衣人忽然不走了,回頭小聲對青衣男子說:“老大,到……到頭了,有石頭。”
“石頭?什麽石頭。”
“不……不知道!好像是駝石碑的王八。”
“沒文化,那叫赑屃!”
青衣男子不耐煩地超過黑衣人,讓他拿着蠟燭靠近照亮,自己眯着眼仔細端詳。這一看,他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這不是赑屃,背上也沒有石碑,分明是一座活靈活現的巨蛇石像生。蛇口大張,幾顆白森森的尖牙看着甚是駭人,一雙蛇眼森森地盯着青衣男子。
在巨蛇身上,貼着一道破舊的黃紙。“唰”的一聲,青衣男子順手把黃紙撕下來。他自負學問超群,平時連戲文書都能看懂,可這黃紙上面的字彎彎曲曲,竟一個都不認識。
青衣男子把黃紙揉揉塞進懷裏,回頭再看石像生,卻吓了一跳。原來那巨蛇的大嘴裏突然湧出一股冷森森的寒氣。他再仔細一看,蛇口中白森森的尖牙上,竟開始滴滴答答流出了黑綠色液體。
青衣男子定了定神,說把這尊石像給我掘倒喽。幾個夥計都有些猶豫:“大哥,聽說這西湖地下鎮着妖魔,這麽弄倒了,會出事吧?”
“廢話!要的就是出事,不讓妖魔鬧出點事來,杭州人怎麽知道它們的壞處?挖!”
于是幾個人七手八腳,把那巨蛇石像生咣當一聲,推倒在地,底座露出一個漆黑的洞口。這洞口磨盤大小,陰氣森森,如今五月天氣,周圍竟結了一層冰霜。這回那黑衣人可死活不願意下去了,青衣男子怎麽罵都沒用。
這些人正彼此推搡着,忽然洞口裏傳來一陣細微聲音,似是什麽長條的東西在沙地上爬行,還間或有吞吐信子的悉悉聲。青衣男子先是大喜:“妖魔出來了?”随後大驚,因為洞口開始湧出煙霧,似是妖魔探出爪牙。
“哎呀!”拿蠟燭照亮的黑衣男子大叫一聲,原來他被寒氣一打,拿蠟燭的手哆嗦了一下,石像生口中的黑綠色液體竟滴到了手上。他感覺被液體滴到的地方又冷又麻,手一軟,蠟燭掉到地上滅了,洞中頓時一片黑暗。
青衣男子那張黃臉立刻變得扭曲起來,五官不覺抖動起來。他大喝一聲:“快走!”幾個人如蒙大赦,回身摸黑跑向洞口,連滾帶爬,相互推擠踐踏,一會兒功夫跑了一個幹淨。
沒人注意到。在黑暗中,那側倒在地上的巨蛇石像生一動不動,牙齒繼續滴着黑綠色的液體,一滴、兩滴、三滴,慢慢滲入松軟的泥土,滲入西湖底部……
※※※
這臨安府,如今是天下有數的繁華之地,風景秀麗,高樓林立,時時刻刻都是一派熱鬧興旺的景象。莫說來自天南地北的人類可以在此落腳生息,就連那些禽獸石木成精的妖怪,也樂于在此安居。
這些妖怪并無害人之心,只想過上安生日子罷了。官府對它們沒有刻意排斥,一概平等以待。于是這臨安府,俨然成了人、妖混居的和諧之地,多數普通人類也漸漸接受了他們的存在,許多街坊都是人妖雜居,兩者相安無事,偶爾還能互相幫襯,甚至還有通婚的……
比如許仙。
許仙十幾歲就到了南方,先是在鎮江的藥房做學徒,長大又來臨安打拼,吃過不少苦頭,終于站穩了腳跟。不過他在臨安最得意的一件事,是娶了一位蛇精出身的老婆,姓白,叫白素貞。
許仙是在雨天靠一把雨傘巧遇白素貞,之後諸多周折,最後終成眷屬。
這樁婚姻,在臨安城一度頗為轟動。贊美者有之,祝福者有之,反對者有之,冷風熱潮者也有之。對許仙自己來說,這些議論都顯得十分可笑。
妖怪有什麽不好?只要兩情相悅就成啊。許仙對每一個詢問的人,都這樣回答,也是這樣做的。
夫妻如今結婚數年,恩恩愛愛,比許多人類夫妻還要幸福。許仙擅醫,白素貞精通藥毒,兩人一起奮鬥,已經開起了一個私家醫館,名叫保安堂,遠近聞名。
今天正逢五月端午,許仙夾着他時刻不離身的雨傘,懷抱一大壇子雄黃酒,提着裝有肉粽、下酒菜的食盒,喜滋滋朝着保安堂方向走去。
臨安的端午節正值難熬的黃梅天,許仙出城診治了幾個病人,回來時在船艙裏擠了一個時辰,一身臭汗。他已經盤算好了,回去早早點了醫館,跟娘子吃點東西,好好喝一杯雄黃酒。
他娘子白素貞每次喝了雄黃酒,都會現出原形。蛇身性寒,在床上摟着涼飕飕的蛇鱗,別提多舒服了,能睡一宿好覺。
許仙家的保安堂是座兩層小樓,樓下是店面,樓上用來住人。大白天的,藥房店門就關着,門口貼着張紙,上寫“店內冷氣開放”。許仙搖搖頭,還沒進店他就已經猜到店裏的情形。
他推開門走進去,店內迎面一股冷氣襲來。大堂裏擺着幾條長凳,左近鄰居的老妪婦女坐了幾排,聊天的聊天,嗑瓜子的嗑瓜子,更有甚者還有帶了菜來摘的。許仙皺皺眉,知道好脾氣的娘子又在做善事了,現出原形給這些愛占小便宜的鄰居們降溫。
許仙放下東西,問當櫃的夥計自家娘子在哪裏?夥計無奈地指了指屋頂。許仙擡頭一看,房梁上盤着條臉盆粗細、白花花的大蛇,正在吐着信子放出冷氣。
“娘子,東西都買回來了,你快下來吧。”
許仙話音未落,白蛇離開房梁落了下來,邊下落邊縮小,等輕輕降到地上,已經變成了一身白衣的美貌窈窕女子。
坐在大堂裏的婦女們看到許仙一臉不樂意,趕緊各自提着摘好的菜和板凳告別回家去。大堂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只有溫度還那麽涼爽。
許仙壓低聲音埋怨白素貞說:“我說娘子,你也忒好心了,這些老娘們兒一張嘴,你就又答應放冷氣了吧?”
白素貞淺淺一笑:“街裏街坊的求着,怎麽好不答應。關系搞好了,以後多來照顧咱家生意。”
許仙冷笑一聲:“哼,照顧生意?這些人平日裏錢看得比性命還重,她們會照顧我家生意?除了借油借鹽蹭冷氣,可有買過一文錢的枸杞回去泡水喝?若是靠着她們,這保安堂的生意早就黃了!”
見許仙又在發牢騷,白素貞趕緊岔開話題,問問城裏有沒有什麽新鮮事,不料許仙抖開袍袖,亮出手臂上不大不小一塊燙傷紅印,又發了一通新牢騷。
原來,許仙買肉粽時,不提防被一個瘋和尚搶了幾只。那瘋和尚在臨安府很有名,葷素不忌,瘋瘋癫癫,見天拿着一把破蒲扇,誰也拿他沒辦法。許仙本來想搶回來,不料争搶之下,被肉粽燙了個正着,只好撒手。許仙見瘋和尚用黑漬漬的髒手抓着滾燙的粽子,連着粽葉就往嘴裏塞,實在太惡心了,覺得搶回來也沒法吃,只好看着瘋和尚嚼着粽子,跑掉了。
白素貞心疼相公,拉起許仙的手往燙傷的地方吹冷氣,卻見那燙到的地方是三道長短一樣的紅印,也不知是什麽粽子燙出這麽整整齊齊的印記。
粽子的事就算了,還有更窩心的。許仙又拿出今天新出的端午邸報給娘子看。白素貞拿過來一看,頭版的新聞就是艾草市場斷貨,許多黃牛趁機做起了炒艾草的生意,臨安府尹大人打擊黃牛哄擡物價——看來今年端午節插艾草的習俗也可以免了。
“你才知道啊,相公,你沒發店裏好久沒進艾草來了嗎?真不是個當家人。最近我去上貨,發現艾草的批發價翻了快十倍,我就沒再進了。”白素貞笑着說。別忘了,她可是個妖怪,會飛,一直負責保安堂上貨的工作,店裏什麽藥材缺了、什麽藥材價又漲了,她最是清楚不過。
“要不,我下午去飛一趟錢塘縣?那邊是産地,也許艾草會比較便宜呢。”看丈夫臉色不好看,白素貞趕緊又補了一句。
“算了算了,”許仙搖頭說:“錢塘縣那邊也不見得會便宜到哪裏去,而且今天是五月初五吧?單號,你不能飛。”
“哎呀,我好久沒出門,都忘了這事了。”白素貞這才想起來。
妖怪會飛雖然便捷,可如果一窩蜂地飛起來,也是個麻煩事。所以臨安府特別給每只會飛的妖精發放牌照,日分單雙。若違了日子,官府是要罰銅的。
夫妻倆正說着,店門外忽然嘈雜起來,方才來蹭冷氣的一名老妪慌慌張張跑進來,手裏還提着菜和長凳。她一進來,就絮絮叨叨地嚷道:“不好了不好了,你們快出去看看吧,那些人又來鬧!已經到官巷口了。就說叫你們低調點,你看看,你看看,可不是又來啦?”
許仙聽罷搖搖頭,這班人來鬧,可知今年端午又不是好過的。
保安堂外早聚集了百十人,其中二十來人那裏正在鬧得歡,剩下的人則多是在看熱鬧,并沒有什麽應和的。
二十來人裏,有個面色焦黃的青衣男子看起來是個帶頭的,身後打起了一堆橫幅,上頭歪歪扭扭寫着“臨安是臨安人的臨安”、“妖怪滾出臨安去”、“人妖不兩立”的煽動口號。還有人不時揮拳喊口號:“白蛇精滾出來!”、“打倒人奸許仙!”,鬧着要燒了保安堂。
青衣男子見圍攏來看熱鬧的人多了,鬧得更加起勁。他繪聲繪色地喊道,保安堂的生意之所以那麽好,必然是因為白素貞用了妖術,要不就是在井水裏下了毒,讓臨安人得病,為的就是賣藥賺黑心錢。
旁邊有一個看熱鬧的老者看不下去,插嘴說:“白娘子如何會是壞妖怪呢?上次我家孩兒發熱,半夜拍門去找許官人診治,白娘子親自抓了兩服藥煎了,我家孩兒服下當時就出汗退燒了,還沒收我錢。你卻說天下有這樣的壞妖怪?”
青衣男子聽罷,惡狠狠地湊上來說:“這位阿公,這是妖怪的慣用伎倆。定是那白蛇精給你家孩兒下了毒,又裝好人給他診治,你被騙了還不知道嗎?”
青衣男子手下馬上有幾個人人幫腔說:“沒錯,沒錯,白蛇精有什麽好心?有人親眼看到,那白蛇精半夜出去巷子裏收死孩子,挖了他們的眼睛拿去配藥,這還能有假?”
老者笑道:“老漢我今年活了六十,還沒聽過小兒眼睛可以挖出來配藥的。”
幾個人見老者頂他們話,邊圍了上來,面露兇狠。老者見幾個人來者不善,一縮頭不敢再言語。
“你們根本是血口噴人,拿了誰家的死孩子,姓什麽叫什麽?證據在哪?”圍觀人群裏傳出個女子的聲音。
“什麽人說話?有種給我站出來!”青衣男子大聲叫起來,眼光兇狠地掃過圍觀衆人,所有被他掃到的人都是一縮脖子退後。
青衣男子注意到了人群中一名身穿青裙、梳着雙垂髻的少女。她被他瞪視後并沒有如其他人那樣縮着脖子退後,反而分開人群,直直走了出來。
女孩子昂首挺胸,輕蔑地瞪了他一眼:“錢不二,姑奶奶說的,怎麽樣吧?你們說我姐姐夜裏去挖死孩子眼睛配藥,證據何在?”
被叫做錢不二的黃面青衣男子冷笑一聲:“竹竿巷的孫二親眼得見,人證據在,至于配出來的藥,你敢讓我去保安堂店裏搜嗎?想必還有沒用上的小兒眼珠子。”
青裙少女說:“你算什麽東西?便我家在臨安府做大班頭的大舅舅來了,若無府尹大人的飛簽火票,也不敢随便搜查。若要搜查也可,你先讓孫二出來和我對質。”
“這有何難!”錢不二一招手,身後閃出一條漢子,這人見青裙女孩子看他的目光有幾分尖銳,不禁略顯怯意。錢不二見他躊躇不前,伸手将他拽到跟前。
“你就是孫二?”青裙少女問。
“沒錯。”
“我家白娘子挖小兒眼睛配藥的事,你親眼得見?”
“可不是,我親眼看到的。那天晚上醜時三刻,我正好回家,在巷子裏看到一條黑影……哎呀!”
孫二沒說兩句突然就大叫起來,原來天上忽然潑下來一泡屎尿,澆了他一身,接着一個糞桶掉下來,咣當一聲,正扣在他頭上。
“你……哎呀!”錢不二剛張嘴說話,又是一陣屎尿劈頭澆了他一身。天上仿佛打開了糞桶蓋子,黃的、黑的、褐色的糞便湯汁就着幹貨潑砸下來。同來的二三十人一起驚叫,四散而套,可那屎尿就如同長了眼,追着他們澆。街道上頓時臭氣熏天。錢不二和他的手下一個沒跑掉都變成了屎人,一個個蓋頭捂臉跑了個幹淨。
見場面亂了,又實在太臭,原本看熱鬧的人也都一哄而散,獨獨留下青裙少女站在那裏冷笑。
“小青,你怎麽又施法術了。”
青裙少女聽到有人叫她名字,回頭一看,正是許仙夫婦。
“姐姐,和三才會的這些腌臜男子有什麽道理可講?下次再見了,照樣屎尿伺候。見他們一次姑奶奶我潑一次,見十次我潑十次!”
“潑了這些人卻不打緊。”許仙說:“旁邊街坊們都看着呢,你這樣做,街坊總是要說閑話。”
“哼,說什麽閑話?”
“本來人家就說我們家有妖怪,我們就該本本分分做人,你這般任性,保安堂的生意還做不做了?萬事和為貴,忍為高,三才會這些人就是流氓,你們他們打來打去,豈不是和流氓一樣了……”
“忍忍忍,姐夫你就知道忍。人家欺負到頭上了你還忍,下次保安堂被三才會的人燒了我也不管了。”小青一噘嘴,跺腳乘着一陣風飛了起來。
許仙見小青騰到空中,忙又在地上喊:“飛慢着點,可別又超速啊。對了,你帶沒帶飛行文書啊?”
小青理也沒理許仙,化作一陣青風,朝着東南方飛走了。
※※※
大捕頭顧難得坐在捕房裏,覺得頭都大了。他摘下帽子放在桌子上,用拇指揉了揉太陽穴,腦子裏一片亂麻。
今天早上他和平時一樣來到臨安府捕房上班,算計着今日是端午節,想必不會有甚大事。自己燒熱水泡上壺茶,看看邸報聊聊天,混到中午約上王押司同去翠香樓好好喝頓酒,下午便可早早回家。
沒想到茶還沒沏上,告狀的就找上門了。來的是個七十多歲做小買賣老漢,他說自己一早挎着籃子上街買青菜,斜刺裏跑出個後生把他撞翻在地,撲在他身上照着脖子就咬一口。那後生咬完人就跑沒影子,籃子也踢了,青菜被踩一地,脖子上還蹭蹭冒着血,老漢氣不過便來告狀。
顧難得問老漢是與人有過節,又是否和那後生起過什麽争執,老漢卻一口咬定沒有。顧難得沒奈何,只好讓老漢去書吏那裏登記,有空了自己再慢慢查訪。
打發走老漢,沒等顧難得喝上口茶,又有婦人來告狀,說也是在街上無緣無故被陌生人咬了一口。顧難得覺得奇怪,便細細問了婦人是什麽咬的,結果婦人形容的咬人者樣貌、體型、衣着,和咬前者老漢的并不是同一個人。
這一上午,顧難得又接了五六起咬人的案子,咬人的情況都差不多,但兇犯顯然不是同一個人,發生地點也不一樣。對于有二十年探案經驗的顧難得來講,這還真是從來沒見過的怪案子。
顧難得自己吃不準是什麽情況,又不敢驚動府尹大人,只好叫來手下幾個小捕頭商議。大家衆說紛纭,商議了一個上午也沒商議出個頭緒。
會開到中午沒開完,王押司見顧難得一直不來,就跑來找他。顧難得将今天遇到的這些奇案給王押司講了,王押司聽了倒笑起來,說:“估計只是些潑皮無賴鬧事罷了,既然沒命案又打什麽緊。就算這真的有一兩條性命在裏面,顧捕頭又何必急這一時?還是喝酒要緊。”
顧難得正色道:“王押司見笑,我老顧是個粗人,比不得王押司讀過書。我從十幾歲進捕房拜師傅學這項手藝,若不是靠着認真,又如何能混到捕頭?江湖上怕就怕認真二字,我老顧就講認真……”
“得了得了,又是你那套認真經,府尹相公今日都不辦公了,你還認真個什麽勁啊。”
王押司看顧難得要說個沒完,忙打斷他,招呼着幾個同去喝酒的捕頭,架着顧難得就往衙門外走。
五六個人一路說說笑笑,指點路邊人物風景,朝着翠香樓走去。顧難得開始很抗拒,後來也放松下來,心想既然大家都高高興興喝酒,自己也沒來由再提什麽案子敗興,專心先去吃個酒吧!
翠香樓是臨安府衙附近最大的酒樓,衙門裏的人經常來這裏吃酒,公差們勾當公事也常常在這裏公費吃請,和酒樓上上下下的夥計掌櫃都熟識得很。
酒店掌櫃見幾位衙門裏的大頭來了,連忙笑臉相迎:“王押司,顧捕頭,幾位頭兒,早上衙門裏就來人吩咐過了,雅間酒菜早已準備好,就等幾位來。”
顧難得才要說話,王押司攔住他,笑着對掌櫃說:“掌櫃果然是生意人,這大過節的又來叨擾了。”掌櫃的說:“只怕押司不來,何談叨擾?日常若不是幾位常來照應,小人這酒樓又如何能在衙門對面開着?”
王押司說:“好好好,今日賬且都記在我賬上,我記得之前還有過幾次記着賬吧?改天帶着賬本到衙門裏戶房一起算。我們窮書吏日常過得甚是清苦,家裏又有老娘要侍奉,衙門應酬又多,一時手上周轉不開也是常有的。”
掌櫃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王押司兩袖清風,又這般孝順,早該告訴小人,讓小人跟着押司也盡份孝。什麽也不用說了,之前的賬我待會就劃了去,今天的賬算我的,算我請各位頭兒過節了。以後押司盡管來就是,什麽錢不錢的,押司這身黑袍子就是丹書鐵券,只怕不來吃,那就是打小老兒的臉了。”
“好好好,掌櫃美意,王某卻之不恭。我老娘常說翠香樓的硝肉做得好,像她老家鎮江的味道,今天還要我帶些回去……”
“嗨!王押司,咱們什麽關系?還用髒王押司手?晚些我再準備一桌上等酒菜,讓夥計給押司家挑去就是!幾位快樓上雅間請吧!”
顧難得在旁邊聽得直皺眉頭,忙拉了下王押司袖子。王押司側眼看看他,微微一笑,小聲說:“衙門裏都這樣,只有你顧捕頭面皮薄不常來,不必在意。今日你只管吃就是,反正掌櫃做東。”
雅間裏嫩雞肥魚,花糕也似得白花花羊肉,七碟八碗擺了一八仙桌,衆人嘻嘻哈哈坐下就吃,王押司又手舞足蹈招呼大家劃拳行酒,酒桌上頓時杯碗狼藉,亂成一片。
顧難得方才看了王押司欺壓酒樓掌櫃的醜态,有些沒胃口,任王押司苦苦勸酒,他吃了幾杯就不肯再吃。顧難得偶然回頭,發現酒樓掌櫃的靠着門正在看他,似乎欲言又止的樣子。
等了一會,顧難得是個暴脾氣,見掌櫃始終不敢張嘴,便将筷子“啪”的往桌子上一放,大聲說:“掌櫃的,你有什麽話就直說,何必吞吞吐吐。要是覺得白吃了你酒,吃完我老顧來付賬。”
掌櫃的吓壞了,趕緊說:“不不不,這小人怎麽敢,這酒菜都是小人孝敬列位頭兒的。”
王押司喝得有七八分醉了,湊過來插嘴說:“就是,這酒菜都是掌櫃的孝敬的……老顧來喝酒……”
顧難得推開王押司,問酒樓掌櫃:“不是這事,又是何事?”酒樓掌櫃說:“小人方才便想和捕頭你講,只是怕壞了幾位頭兒酒興。”
“什麽鳥事?但講無妨。”
酒樓掌櫃沉吟片刻,說:“顧捕頭,那小人就真敢說了。”
于是,他湊到顧難得耳邊小聲說了幾句,顧難得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起來。他“啪”的拍一掌拍在桌子上,桌子上的各種菜都跟着跳了一下,正在劃拳行令的王押司等人吓了一跳,頓時都停下來,眼睜睜看着顧難得。
“幾位,只怕有些事情,勞煩和我一起随掌櫃去看看究竟。林捕頭,麻煩你去下保安堂藥房,告訴我外甥許仙,待會我個人去保安堂給他看看。”
王押司還要勸說,卻發現顧難得的臉色是真正陰沉下來,就好似這臨安城裏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似的。
※※※
小青正高速飛在天上,清風吹過,帶動她兩條長袖,看上去飄飄欲仙。
在雲間快速疾馳,讓風把五官都吹變形的感覺最是爽快,所有不痛快也會被超高的速度甩飛。她最喜歡是高速沖向一朵危險的黑色積雨雲,在即将撞到閃電的一剎那突然猛地來個大轉彎,覺得身上的郁悶一下子就被甩飛了。
從這個高度俯瞰,地面一切景物都變得很小,西湖就像一個洗腳盆,保俶塔、雷峰塔就是兩截胡蘿蔔。
剛才她正面罵退三才會的人,然後被姐姐斥責,又被姐夫絮叨,覺得心情很差,一賭氣就飛走了。心情不好的時候,她總愛在天上飙飛,把不痛快都甩得精光。
小青有一大堆的飙飛夥伴,都是不到五百歲的年輕小妖怪,他們厭煩被人類的法律管着,專門喜歡和臨安府的官吏玩你追我趕的捉迷藏。只有和他們在一起,小青才會覺得自己還是妖怪。
“姐姐不知是不是錯吃了什麽東西,居然嫁給人。”
小青經常和飙飛的小夥伴們那麽講。她一直難以理解,姐姐白素貞為什麽會看上許仙那麽個呆頭呆腦的家夥。這家夥既不會飛也不會變形,更糟糕的是,小青甚至不敢想他們未來有了孩子,會是個嬰兒還是個蛋,或者別的什麽東西?
“人什麽的最讨厭了!又弱,又不會法術,壽命又短,我才不會喜歡上一個人。”
小青在天空高喊道,然後高速飛過去,用氣流把對面的白雲吹成兩截。
在天上飙飛了一大圈後,小夥伴們都坐下來休息,小青也盤腿坐在雲彩裏,望着下面棋盤般一格格的臨安城,想起了剛剛姐姐對自己的斥責。
“好啦好啦,白姐又不是第一次說你,再說許哥人也不壞。”平時和小青關系要好的獐子妖張小哥勸說道,遞來一葫蘆水。
小青喝了一口,扔回給張小哥,氣鼓鼓地說道:“哼,那些三才會的家夥最是讨厭,說什麽人是天地之精華,只有人才配和天地并稱三才,我們妖怪都是賤種,要把我們擠出臨安城去。今天他們又來鬧,我只是小小施展法術把他們打跑,姐姐居然說我。這樣的壞蛋不該打,難道讓他們把保安堂燒了就對了?”
“三才會?确實,那些壞蛋可讨厭了,三天兩頭來砸我家窗子,還不讓人小孩和我們妖怪小孩玩,說什麽妖怪小孩都要吃人小孩才會長大。我爹媽都是獐子,我家從來只吃蘑菇,長那麽大我都不知道肉是啥滋味。”張小哥也抱怨。
“哼,那些家夥還說什麽,買一劑我家配的藥,就等于給妖怪送了一副咬向人的毒牙。我姐就沒完沒了叫我忍啊忍的,她想忍就忍,我可忍不了。下次他們再來鬧,我還要教訓他們,大不了臨安不呆了,我回終南山老家去!”
正和張小哥抱怨着,小青忽然覺得臨安城似乎有什麽異樣。許多棋盤一樣的街坊中,若隐若現的升起了淡淡的黑氣。她以為是自己眼睛被風吹模糊了,就揉揉眼再看,果然有看到一團團零零星星的黑氣,正在許多街坊中騰起,有的靜止不動,有的卻在移動。
“那是什麽?張小哥,你看到了嗎?好像城裏有許多奇怪的黑氣。那邊那個,那個特別大,能看到嗎?”小青指着黑氣問身邊的小夥伴。
“黑氣?”張小哥張望了張望,喃喃地說:“被你一說,仿佛是有的,又仿佛沒有,想必是有人家在做飯?”
“不對不對,哪裏是做飯的炊煙?這我還分的出來。再說哪有端着爐子邊跑邊做飯的道理?”
其他小夥伴也都跑來看,有的說看見了,有的說沒看見,七嘴八舌。
“我看不見,不過被你一說,我倒是有些餓了。那我先回去吃飯了啦!回晚了又要被爹媽罵。”
張小哥站起來緊緊束腰帶,化作一道白光朝着家的方向飛走了,其他小夥伴紛紛贊成,各自駕着風,朝着各自家飛了下去。
“這些笨家夥。”
小青嘟囔了一句,繼續再看那些時隐時現的黑氣依舊存在,而且似乎數量還增加了。看着看着,小青忽然全身一抖,打了個寒戰,她覺得,這黑氣似乎有着某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覺……
難道,這臨安城要出大事了?
※※※
此時保安堂的大堂裏站滿了人,中間圍着個被捆在長板凳上的男人。
這男子身量不高、面色發綠,天窗射進來的陽光剛好照在他臉上。顧難得焦躁的背着手回踱步,王押司、酒樓掌櫃、還有衙門裏的幾個頭兒還有其他幾個人都圍着周圍,許仙趴在男子旁邊,小心地做着檢查。
他先翻開男子的眼皮看了看,再扒開嘴看舌苔,然後用銀針插進他身體檢查了下,拔出一看,銀針蘸着的血居然是綠色的。
白素貞帶着夥計端來茶水分給衆人,親自端起一杯雙手奉給顧難得。顧難得接過茶杯,看了一眼自己的外甥媳婦,微微點了下頭。白素貞輕輕來到許仙身邊,掏出手帕,俯下身子給忙碌了大半個時辰的丈夫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小聲問:
“怎麽樣?有看出什麽端倪嗎?”
許仙搖搖頭:“這王三臉色已近深綠,必然是中了劇毒所致,而且毒氣已經攻心,只怕是沒救了。但奇怪的是,中毒到這般田地,脈象倒并沒有變得虛弱,反而很是蓬勃有力,我行醫多年,還沒見過這般情況。”
一邊說着,許仙轉過頭問王三媳婦:“你家男人是如何變成這般模樣?開始發病時又是如何的?”
王三媳婦帶着哭腔道:“我家丈夫昨天回來就病歪歪的,什麽也不肯說,倒下就睡。到了晚上,忽然就暴躁起來,對我又抓又咬,家裏幾個人都壓不住他。我一個婦道人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