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無比和清之往昔

“這個是什麽花呀?”

一個清脆悅耳的女音在耳畔響起,他擡起頭來,只見一個身披白色連帽鬥篷的少女立在他攤前,寬松的帽子垂下遮住眼睛,只能見到一個尖尖的下巴,露出的膚色近乎雪白。少女筍芽般白嫩的手指襯映在血紅色的彼岸花下,白得有幾分吓人。

“曼珠沙華。”他冷清開口,“傳說中自願投入地獄的花朵。”不知怎地,他居然對她解釋了這一句,說完後,他自己都有幾分驚訝。又擡眸淡淡看了她一眼,确認了不過是初次見面。許是這女子,不像凡塵中人吧。

“哦?”少女蹲下看着他,微微拉起了帽子,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與他對視着。這攤主明明不過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面容清秀,但眼底卻似幽深的湖底,清透的湖面下滿是陰郁,倒有一種活了數百年的倦意。

他別過了臉,這少女的眼睛太過清澈,他在她眸中看到了自己黑色的倒影。

“你為什麽只賣這一種花呢?”少女歪着頭看他。

“一種就夠了。”

少女還想追問,忽而覺得身後有人踩住了她的長袍,回頭一看,便見一個年約二三十身穿绛紅錦衣的公子哥兒笑咪咪盯着她。

“你踩到我衣服了。”少女輕扯了一下袍子。

“真是個小美人兒。”公子哥兒摸了摸下巴,這是哪來的一個小姑娘,穿的服飾是這般與衆不同,恍若仙子。面容亦是遮遮掩掩的,但從那露出的小巧的鼻子,輕薄的紅唇,啧啧啧,還有那纖纖玉手,雪白的肌膚,便讓他心中一顫,忍不住想一睹芳容。

“你踩到我衣服了。”少女似有些生氣,提高了音量,用力将袍子從他靴底扯了出來,可是白色的袍子都被他踩髒了,少女氣鼓鼓地站了起來。

未待她站穩,那公子哥兒便一下子掀了她的帽子,原本笑盈盈的臉在看到她的全貌後卻是大驚失色:“鬼!鬼啊!”一下子便屁滾尿流地逃跑了。周圍原本圍觀的攤販行人也是臉色大變,紛紛躲開了她。

只有她面前的攤主,仍是臉色不變,只顧打理着他的紅花。

少女有些委屈地戴上了帽子,又蹲下問少年:“你不怕我?”

“為什麽要怕你。”少年反問。

“明明年紀就比我小,非要裝出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樣。”少女笑道,綻開的笑容比眼前的花還紅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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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比你大。”他淡淡道。

“我、一定比你大!”少女很肯定的說。

他嘴角淡淡一笑,不再理她。

“你別跟着我。”他皺眉。今日她在他身旁守了一天不說,收攤了還一直跟着她。

“你不害怕我,是不是因為我額上的疤很像你種的花?”

“我為什麽要怕你?”

“因為我、我長得、長得很醜啊。”少女聲音低了下去。

“你長得很美。”他如是說,自顧自地走了。

少女呆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即蹦蹦跳跳跟了上去:“你說真的嗎?小孩子不可以騙人的哦?”

“我不是小孩子。”他冷道,聲音帶着一絲淺淺的怒氣。

“可是你比我還矮一個頭呢!”她還伸出手在他頭頂比了比。

他懶得回她了。

“你叫什麽名字呀?我叫和清。”少女沖他揚起笑,“我要在你們這裏呆上很多年的,你能不能先收養我一段時間呀!你家裏都有誰呀?”

少女像只聒噪的小麻雀在他耳旁飛繞着說個不停,這一纏繞,就是七年。

七年的時光,原本的少年已長大成人,一襲月色長袍穿在身上更顯其清秀俊雅,許是過于清瘦,又常作書生打扮,總給人幾分文弱之感。

“無比穿這身衣裳真好看!”少女仍是不變的面容,笑得十分燦爛,又輕輕幫他理了理挺闊的衣領,他如今已經高出她一個頭了,“當然,是我的手藝又進步了!”這可是她為他量身而裁的衣裳,一針一線,皆由她親手所制。

他淺笑,眸中少了幾許戾氣,多出幾分柔和。

“不謝謝和清姐姐嗎?”少女笑問。

他收了笑,有些不悅地轉過了身。

“哈哈……”身後傳來少女銀鈴般的笑聲。

待他走出後,少女卻斂了笑,沉思着,算算日子,天下要大亂了,她,也要離開了。若她一走,他一定會很不開心的。她要怎麽開這個口呢?她還會回來看他的?不,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只怕等她回來的時候他早已白發蒼蒼。

她不忍心與他告別。可是,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喜歡人間,在你有生之年,我一定會回來的,好好照顧風雅。”她只留下這麽只言片語。她似乎走得有幾分匆忙,只帶走了一副畫,那是他畫的彼岸花開。畫上,只有一朵熱烈似火的紅色彼岸花,詭異絢爛,如她額上的疤。

“無比哥哥,和清姐姐她……”少女未來得及開口,已被他撞倒在地,他卻似沒看到她一般,失魂落魄地奔了出去。

少女呆坐了好一會兒,才擦幹眼淚,撿起地上的番薯小心翼翼吹淨塵土,捧在懷裏。她要等無比哥哥回來,現在外面沒什麽吃的了,這個番薯,是她花了十個銅板才和老板搶到的呢。她咽了咽口水,舔舔唇,貪婪地聞了聞,番薯香甜香甜的,她仍是舍不得吃一口,這是要留給無比哥哥的。

他狂奔出門,卻不知該去哪裏找她,沒有,沒有她的氣息,她已然不在陽間。城門之外,已是哀鴻遍野,瘡痍滿目。不遠處,烽火連天。他頹然,像失去生命所有的光了。

待他推開熟悉的竹籬笆時,難得皺了皺眉,誰踩壞了他的花兒。一叢彼岸花,有淩亂的腳步印跡。

屋內傳來男子的說笑聲,很快,便有幾個異國流兵從他屋內走出,衣裳不整。看見他,微微詫異了一下,又很快鎮靜下來,有說有笑從他身旁走過。

他心生不詳,幾步入內,待入了內室,便見床尾被子裹着一人瑟瑟發抖,發出嘤嘤的哭聲。

“風雅?”他輕喚,上前幾步欲撥開女子淩亂的長發看清她的面容。昨天他離開時,風雅似來找他了。

“不要不要!”女子尖叫起來,聲音帶着幾分沙啞,又緊緊扯住被子低低哭喃道,“我求求你們不要!你們不要這樣子……別碰我……不要碰我……我……我要嫁給無比哥哥的,等我長大了,我就可以嫁給無比哥哥了……這是和清姐姐說的……”她越說聲音越低,低到最後,連她自己也聽不清了。

他的手懸在空中,輕輕抱住了她:“風雅,我在這裏。”

“無比哥哥?”女子渙散的眼神望向他,從被中伸出雙手緊緊抱住了他,只是藕玉般的手臂滿是淤青紫紅。他看在眸中,不動聲色。

“無比哥哥,有、有番薯……我藏起來了,在、在小籠子裏……你快吃……可是、可是涼了……昨天就烤好的,已經涼了……”她眼神漸漸恢複清明,卻是警惕地望着周圍,像受驚的小鹿。

“沒關系。”他的臉仍是冷漠,聲音卻是溫柔的,輕輕摸着她的頭。

待她躺下後,他出去了。

一會兒後,便收了那幾個流兵的魂魄,只是回來時,入目便是那懸空的腳,他一語不發,沒有皺一下眉目,輕觸了一下她破碎的長裙,整具屍身化為灰燼,随後他手中,輕輕盈着一抹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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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一抹響亮的女嬰啼哭聲劃破這寂靜的夜。

屋內傳來低低的略顯疲憊的婦人音:“夫君給起個名字吧?”

“哈哈,你愛詩,便叫風雅如何?”

“花……風雅?”婦人垂首憐愛地望着懷中女嬰皺巴巴的小臉,一只手忍不住摸向了肚臍,又望了一眼窗外。

“嗯。待明日殺進京都城中,取了那狗皇帝的狗頭……待我稱王後,便封她為長公主。”

“可是,公主不都是來和親的嗎?”婦人低低道,不安地望着窗外,希望,真如那人所說。

“那我便許諾你,風雅長大後,夫君任她挑選如何?哈哈……”

他沒有再聽下去,唇色蒼白得利害。

“主人怎可随意使用引魂之術?”陰影下,有童音質問。

“随不随意,我說了算。”他一眼望去,帶着殺意。

他也知自己話語沖了,垂首低語道:“亡羊知錯,只是主人施引魂之術已洩了氣息,恐怕天上的要尋來了。”引魂之術換嬰靈魂魄,亂生命水,是極耗修行的。尤其是主人現在的情況,已掩不住他身上的魔氣了。

“無礙,如今人間大亂,不若入鬼界吧。”她,應該也不會再來人間了吧。她說,她會回來,誰知道呢?

他曾經答應過她,會好好照顧風雅的,可是,他卻食言了,只能許她來世榮華。

待他想走的時候,卻是來不及了,終究是遲了一步,他已被誅魔陣困住。而那布陣的仙人中,卻有着他最熟悉的容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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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仙在一片虛空中游蕩了許久,這裏,無天無地,無日無夜,她亦不知時日,不痛不癢。過了多久呢?許是幾日,許是幾年……她也不知道了。

但有時,她也會覺得累。累了便躺下睡,可是,睡再久終會有醒來的一天,醒來後她又繼續飄蕩着,飄蕩着……陷入無涯無盡的循環中。

“老大……”

頭上忽然傳來輕輕的呼喊聲,木仙耳朵一動,仔細傾聽着,卻是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她忍不住自嘲,又是錯覺吧,這裏什麽聲音都沒有,導致她大腦經常出現幻聽。

“老大……你在嗎?”

木仙忽然打了一個激靈,好像真的有人!好熟悉的聲音,似乎在哪裏聽過,有人嗎?真的有人來了嗎?木仙忙爬起來,擡起頭來,白茫茫的天空中忽然出現了一個黑洞。慢慢地,黑洞越來越大,也變得明亮起來,手後敲的臉忽然出現在天空中,木仙只覺得似曾相識。

“老大,快出來!”手後敲小心翼翼的聲音。

話剛落音,木仙便感覺自己整個身體騰空,被吸了出去,一下子的虛空讓她十分難受,緊接着又感覺到了一陣莫名的痛苦,像是被溶化了又重新塑起一般。待她睜眼起來,卻是有了知覺了。

“老大!我們快走!”耳旁響起手後敲的聲音,木仙坐了起來,終于回到自己的身體了……

發生什麽事了呢?她記不清了……

“老大!”手後敲跳到她腿上,久違的觸覺傳來,終于驚醒了她。哦,對,這是手後敲,她忽然想起它的名字,可是,手後敲又是誰呢?

這時,她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狹長的白玉石棺中。這個地方,也有幾分眼神。她……好像很久很久之前曾經來過。

她稍微動了一動,便覺得全身僵硬得難受,試了好幾次,終于哆嗦着爬出了棺材。她究竟多久沒用這具身體了,整個身體都變得極為陌生。

“老大!快快快!”手後敲都要急死了,五根手指在地上跺個不停。

“快點快點!”腳頭有也跑了進來,“我探好路了,老大快跟我走!”

木仙連忙跟上,可是一出洞口,便碰到了空中飄浮着的後鬥卵!這讓她吓了一大跳!這顆披散着長發的頭顱,沒有臉,可是她仍覺得有幾分眼熟。

“啊!後鬥卵,求求你放過老大吧!”手後敲都要哭了。若後鬥卵不肯放他們走,只怕他們也走不了。

“對啊!放過老大吧!”腳頭有也哭顫起來,可是卻勇敢地擋在了木仙身前。

“你們兩個,知道背叛主人的下場嗎?”後鬥卵聲音幽幽的,仿佛來自陰間,手後敲和腳頭有忍不住打了個顫栗。

它們當然怕後鬥卵,可是……

“腳頭有!你帶老大走!”手後敲堅定道。不論後鬥卵放不放過它們,它們都要拼死一搏。

“你帶!我攔着它!”

“我不認識路啊!”

“可是……”腳頭有猶豫了。

“你還不快走!”手後敲有些生氣了。

“不自量力!”後鬥卵嘲笑道。

“快走!”腳頭有跳起來踢了一下呆愣的木仙,木仙猶豫了下跑了起來。手後敲和腳頭有是什麽人?為什麽要幫她逃走?她、她是被人關在這裏的嗎?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她、應該是認識它們的吧,不然又怎麽會知道它們的名字呢?可是,她卻什麽都想不起來!

忽然,身後傳來噴火的聲音!

木仙忽地停住了腳步,一轉過頭,便見手後敲燃燒着消失在她眼前,它連叫一聲的時間也沒有。

“啊!手後敲!”腳頭有哭了起來。

後鬥卵迅速飄了上來,口中的火直噴向腳頭有。

“不要!”木仙忙蹲下來抱住了腳頭有!雖然不知道它是誰,但是,她不想它出事。它們,應該是她很好的朋友吧?

可是,後鬥卵吐出的鬼火,卻透過了她的身體,點燃了腳頭有。

“老大……”腳頭有輕輕叫了一聲,便在她眼前化為灰燼,不,連灰燼都沒有了。

木仙眼睛噙着淚,在地上呆呆蹲了好一會兒,手在空中揮了揮,沒有,沒有,她什麽都沒觸碰到。眼前一片虛空,它們,真的消失了。她的眼淚終是忍住沒有掉下,腦海中依稀浮起往日的場景。

“老大老大!我要一頂假發。”

“老大就疼腳頭有!不然你怎麽把自己的頭發剪下來給它!”

呆寂了許久,木仙終于轉過頭來看着後鬥卵,喃喃問道:“你和它們在一起這麽多年,真的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後鬥卵冷淡的聲音響起:“回去。”

仍是不知日夜,洞中總是點着讓人昏覺欲睡的燭火,木仙坐在棺材裏,背貼着冰寒的白玉棺壁,緊緊抱着自己的膝蓋,看着溫暖的燭火搖曳着,她覺得冷。

手後敲,腳頭有,還有後鬥卵……它們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後,最初認識的朋友啊。可是,後鬥卵卻當着她的面,殺了它們兩個……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應該哭嗎?如果眼淚還有用的話。

她第一次好想好想回去原來的世界。

原來的世界,雖然有些不快樂,卻不會有這些可怕的陰謀鬼計,她也不會眼睜睜看着身邊的朋友們先她一步離開死去。她想,若是能回去,她以後不會想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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