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西平拎了牛內髒回來,拆開放地上,黑貝圍着轉了圈,鼻頭嗅了嗅,扭頭卧在火爐旁。
王西平拎到菜園子,用鐵鍁刨個坑,把內髒埋了進去。回堂屋洗了洗手,推開卧室門,甘瓦爾裹着被子,露出個小腦袋,瞪着眼睛看他。
王西平看他道:“買了肉包子。”
甘瓦爾搖頭,“我想吃油條。”話落兒,黑貝嘴裏叼了支油條,蹲在卧室門口細嚼慢咽。
王西平抻開折疊餐桌,盛了粥到盤裏,晾溫,放上去。黑貝兩前爪拔着餐桌沿,舔着粥喝。甘瓦爾洗漱完坐過來,王西平盛了粥給他,甘瓦爾推開道:“我不喝。”一副想找事兒,但又沒底氣的別扭勁。
王西平沒理他,自己盛了碗粥就着包子吃。黑貝腦袋湊過來,王西平掰了包子到它盤裏。甘瓦爾摸摸包子道:“都涼了。”王西平端着盤子到火爐,從裏頭夾了倆烤包子出來。
父子倆吃完早飯,甘瓦爾蹲在地上自己跟自己下跳棋,王西平拿了本經書坐在火爐旁邊看,不時地打個噴嚏。
“那女人還來嗎?”甘瓦爾擡頭問。
“哪個女人?”王西平看他。
“就是昨天那個。”
“她沒說錯,你應該喊她姑奶。”
甘瓦爾沒接話,撥拉着棋子玩。
王西平合上書問:“出去轉轉?”
甘瓦爾等在門口,王西平穿上外套,遞給他一副耳暖,倆人一狗出了籬笆院。
漫無目的的轉了圈,路人寥寥,大都在家準備年夜飯,只有成群的孩子在打雪仗。父子倆站那看了會,甘瓦爾問:“那女人家在哪?”王西平擡頭看了看,指着棟紅瓦洋樓。
甘瓦爾蹲下攥着團雪,王西平問:“要不要晚上過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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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瓦爾擡頭問:“去哪吃?”
王西平俯身抓了把雪:“你姑奶家。”
甘瓦爾點頭:“也行。”
“要不要跟他們玩會?”王西平看着打雪仗的孩子。
“不去。”甘瓦爾搖頭。
鎮裏廣播放着首老歌,齊豫的《橄榄樹》: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麽流浪,流浪遠方,流浪。為了天空飛翔的小鳥,為了山間清流的小溪……”
王西平跟着唱了兩句,看着電線杆上的喇叭道:“小時候發洪水,喇叭裏就會喊,發洪水了發洪水了。然後我們一窩蜂的往學校跑。”
“為什麽往學校跑?”甘瓦爾問。
“學校是新建的三層樓。”
“我們學校是四層。”甘瓦爾看他。
“我說的是中學。”
“我們小學以前是什麽樣?”
“是平房,下雨天就漏。”
倆人又閑步到大槐樹,王西平看着坳裏的下溪村問:“下去轉轉?”
甘瓦爾道:“我想滾下去?跟那個女人一樣。”
王西平看他道:“有人滾下去撞斷了胸骨。”甘瓦爾不作聲,跟着他老實的往下走。
廣播裏換了音樂,是喜慶的節日歌,“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福大家新年好!”甘瓦爾團了個雪球,朝王西平身上擲去。王西平拍拍身上的雪,沒理他。甘瓦爾安靜下來,牽着黑貝往前走。
王西平彎腰,攥了團實實在在的雪,朝他背後砸去,不妨砸到後腦勺,甘瓦爾捂着腦袋回頭看他。
……
倆人對視了會兒,王西平過去揉揉他腦袋。甘瓦爾趁機往他身上撒了把雪,然後撒開腿就跑。
王西平撚着手腕上的紅繩,仰頭看着凍雲密布的天。甘瓦爾在遠處喊他,指着片臘梅林。王西平看過去,大簇大簇的紅,大簇大簇的黃,大簇大簇的白,交錯着幾株紫。
王與祯端着保溫杯從街上過,老遠就瞧見從坳裏出來的父子倆。甘瓦爾在結冰的路面上滑,王西平跟在身後,手裏拿了把紅梅。王與祯喝了口茶,往前迎了兩步道:“你們父子倆怪有閑情,這是踏雪尋梅去了?我剛從你們家出來,走,過去陪你太爺爺喝會茶。”
王西平猶豫道:“那我回去換件衣服?”
“犯不着,都咱王家自己人。你這身就挺好。”瞅着他手裏臘梅問:“你大伯園裏的?”王西平點點頭。
王與祯看着這張神似老友的臉,別開頭往前走道:“我昨兒去了趟墳地,西琳那墳頭有個蛇窩。這事你怎麽看?”
王西平頓了下問:“蛇窩不正常?”
王與祯回頭看他一眼,問道:“你覺得這沒什麽?”
王西平想了會道:“我不懂風水,我認為這沒什麽。”
王與祯點頭道:“行,那我明白了。等會甭管族裏人說什麽,你只管聽就好。你太爺爺會拿主意的。”王西平沒接話,跟在他身後往家走。
王寶甃拉開廚房門,客廳裏的濃煙嗆鼻。姑姑王與秋包着餃子道:“你去把屋門打開通通風,等會客廳裏沒法吃飯。”
王寶甃踩着滿地板的煙頭瓜皮子,走到客廳門口推開門。坐在門口的堂叔道:“開着空調開什麽門?暖和氣都跑了。”又朝着主位上的王國勳道:“當初就不該葬在祖墳,我看,還是起棺遷墳……”
王國勳咳嗽了兩聲,指着門口道:“幺兒,去搬把椅子讓你堂叔坐裏頭,開開門通通氣。”王寶甃推開客廳門,拉開後窗,進儲藏室搬了幾張凳子出來。
王寶甃回來廚房,拿了把蒜苔切,客廳裏又恢複了吵嚷聲。屋裏坐了十幾個人,有話語權的不過三兩位長輩,但氣勢足聲音大。
王與秋朝客廳努努嘴,搖搖頭不作聲。
王與祯站門口跺了跺腳,擡步進屋。王西平父子也跺了跺鞋上的雪,跟着進屋。王與祯指着椅子,示意他們坐,朝着廚房喊道:“幺兒,找個花瓶出來。”
王寶甃出來看了眼,接過王西平手裏的臘梅,找了個花瓶插進去。王國勳朝着王與祯問:“你跟西平說過了?”
王與祯接着熱水道:“大致說了。”
四太爺王國璋朝着王西平道:“你爺爺臨走前,交待我跟你大太爺多照應你們這支,情況老二也跟你說了,現在就是商量着要不要遷墳,畢竟是你家的事,還得聽聽你的意思。”
王西平沉默了半晌,看着他問:“遷到哪?”
四太爺看了眼王國勳,王國勳沒回應他,四太爺道:“遷到楊樹溝那片。”
堂叔抽着煙,接話道:“族裏人在外頭走的都要葬那,你五叔就葬了那。其實葬哪都一樣,都是族裏的墳,比一把火燒了強。”
“必須遷墳?”王西平問。
“這事關祖上風水,不是我們說了算的。二十年前陳家老太爺不就起棺遷了墳?”堂叔又朝王國勳道:“大伯,要不你給西平說說?”
王國勳低頭吹着茶葉,跟沒聽見似的。王與祯要開口,被王與仕一個眼神制止。
屋裏靜了半晌,王西平看向四太爺,“行,那就把我父母的也遷出來吧。”
廚房裏切菜的王寶甃愣住,跟王與秋相視一眼,放下菜刀,趴在門口聽客廳的談話。
客廳裏僵了下來,衆人還沒作反應,堂叔煙頭一摁,“這不是賭氣的事,我兒子不也葬到了楊樹溝?部隊裏把你父母送回來,族裏也不好說什麽,但西琳一個沒出閣的丫頭就不該葬到祖墳,她壓不住!你說桂枝的車怎麽就蹊跷的陷到那溝裏?還憑空跑出一只兔子把她引到祖墳?我看,這都不是巧合,這是祖上對後輩的……”
王國勳磕了磕煙槍,清了聲嗓子問:“老四,這事你怎麽看?”
四太爺躊躇道:“要不也讓與仕,與祯這些晚輩們說說?”
王國勳道:“我看行。”朝王與祯道:“把幺兒也喊出來,這鎮裏競選什麽的,投票權不在長輩晚輩,要看你是不是黨員。往大了說,國家參選領導人也一樣。咱族裏以後也要跟進現代化,在一些重大問題上晚輩們也可以說兩句。與仕是鎮長,寶源是科長,寶甃是高材生,那就讓他們簡單說兩句。”
堂叔不太滿道:“族裏的事,晚輩摻合什麽?”随即意識到自己也是晚輩,不情願道:“那行,就讓他們說說。”
王國勳道:“就算我是老子是族長,出了王家的門,我一切都得聽王與仕的。誰讓他是鎮長,我是鎮民?”說完笑了兩聲,下面晚輩也跟着笑了一會兒。
四太爺道:“那行,與仕你先說吧。”
王與仕斟酌道:“前年南塘鎮要過高鐵,東站底下就是程書記家祖墳。高鐵要是修到咱王家墳頭,我也無能為力。目前除了少數民族,全國都是火葬。去年鄰村夜裏偷葬下的人,第二天就刨了出來。至于西平父母,那是上頭應準的。”點到為止,再不多說一句。
王國勳咳嗽了幾聲,王寶甃端了冰糖雪梨過來,王國勳喝了幾口道:“我估摸也是火葬。”
堂叔道:“大伯,入不上祖墳就不入,這都是後話。眼下是墳頭起了蛇窩,這是大忌,直接影響後代子孫。
王國勳擦擦嘴,看向王寶甃問:“這事你怎麽看?”
王寶甃不卑不亢道:“歷代帝王将相家,各有各樣的帝陵,最講究風水。但子孫王朝該覆沒還是覆沒。誰家祖墳堆會沒窩蛇,沒窩兔子,沒窩黃鼠狼?咱們這祖墳有蛇不吉利,在很多地方是大吉。蛇乃地龍,說明風水極好。咱家要覺得是大忌,那就趕走填平好了。若動辄就遷墳,将來太爺爺墳頭……總不能也起棺?
堂叔道:“你意思是我們搞封建迷信?”
“有些小迷信是圖吉利,比如婚嫁看日子,這些無傷大雅。但要起棺遷墳這就另當別論……”話還沒完,王國勳打斷道:“去給你四爺,堂叔都盛碗雪梨湯,天幹潤潤肺。”
王寶甃回了廚房,王與秋輕聲道:“沒大沒小,怎麽說也是長輩。你爺爺還在屋裏坐呢!”
“爺爺讓我說的。”王寶甃不以為然。
客廳裏又嚷了兩句,王寶甃偷看過去,四太爺拿着盒茶葉離開,堂叔面色不愉的跟在後頭,小輩們也都依次離開。王寶甃道:“堂叔憋着氣呢。”
王與秋道:“能不憋氣嗎?為了讓他兒子葬到祖墳,堂嬸都撒潑打滾了好幾次,四太爺死活不同意。這次是堂叔刻意搬了四太爺過來,想看他怎麽處理。”
王寶甃歪鼻子道:“葬就葬呗,跟咱祖上出過皇帝似的,還要篩選一下才能入祖……”
王與秋輕打她嘴:“胡扯八道。這風俗哪都有,祖墳就不是亂入的。他兒子酒駕撞……”改口道:“也是費了老大勁,本來是要火葬的。”看了眼客廳裏的人,輕嘆氣道:“西平這孩子也是不會說話,太直愣。”
“那該怎麽說?同意四太爺跟堂叔的?把自己親妹子刨出來扔進亂墳崗?”
“你早晚吃嘴上的虧。”王與秋點她腦門。
“你們可真難伺候,我不說話,你們說我整天沒個話。我說話,你們又嫌我話難聽。”王寶甃撇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