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王寶甃跨進堂屋,一組陳舊的中式沙發,一張八仙桌,一列書櫃。屋中央是座方形火爐臺,臺面比麻将桌小一圈,火口放着燒水的茶壺,有排煙筒從窗口伸出去。

一面牆上貼了幾張褪色的獎狀,旁邊是個大相框,框裏是一家四口站在葡萄藤下的合影。框沿還夾了幾張灰黃灰黃,略顯斑駁的照片。是王西平跟王西琳學生時代的留影。

王寶甃目光從王西琳臉上移開,她看不得亡人舊照,尤其是眼睛。

書櫃上一列列書,一列是佛家道家,一列是金庸古龍梁羽生,剩下幾列是東西方哲學,心理學,犯罪學,懸疑推理等。

手指劃過弗洛伊德的書,透過窗戶看院裏的人。

活着的人,總要想辦法活下來。

屋裏一目了然,冷冷清清,又異常親切。她小時住的老宅也是這格局。經過火爐準備出去,聞到一股烤紅薯味,把火口的茶壺拎開,內側壁沿上放了幾塊紅薯。找到火鉗子,夾了塊紅薯出來,手指摁了摁,夾出去丢到王西平腳邊。

“火候正好,再烤就老了。”進屋又夾了塊,丢到甘瓦爾腳邊。

王寶甃用腳勾過來個小馬紮,坐在火堆邊,來回颠着手裏紅薯,太燙了。紅薯不小心掉進火堆,拿着火鉗子就往外扒,火星子蕩的哪都是。王西平接過火鉗子,輕撥開火堆兒,把已燒成木炭狀的紅薯夾了出來。

王寶甃摁了摁,太硬,不能吃了,順腳給踢到一邊。王西平看了眼,把手裏剝好的紅薯遞給她,火鉗夾過木炭狀的紅薯,在地上磕了磕,撿起來掰開,用勺子挖着吃。

王寶甃吃着手裏的紅薯,暗想,這侄子真懂事。往火裏推了下柴道:“我奶奶說,吃燒糊的東西運氣好,能撿錢。”

甘瓦爾反問:“你怎麽不吃?”

“我嫌苦。”

甘瓦爾說:“語文書裏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我不願吃苦,也不想成為人上人。”朝甘瓦爾問:“讀幾年級?”甘瓦爾伸出五個手指。

“語文老師是誰?”

Advertisement

甘瓦爾道:“王阿玥。”

王寶甃點點頭,吃着紅薯沒接話。

王西平把烤好的田鼠撕開,喂到黑貝嘴邊,黑貝爬起來抖抖毛,走到甘瓦爾腳邊卧下。

王寶甃把紅薯皮扔進火堆,拍拍手道:“鎮裏有養雞場,裏面有死雞賣。”

“在哪?”王西平看着她。

“比較偏,挨着玻璃廠。”王寶甃道:“養雞場是我同學家的,你要的話幫你問。”

“有屠牛場嗎?”甘瓦爾插話,“黑貝愛吃牛肉!”

“年口牛肉正貴,46一斤。”王寶甃摸摸黑貝問:“部隊都喂牛肉?軍犬不講究營養均衡?”

“它已經老了,用不着講營養。”王西平翻着鴿子說。

“老了不更應該講究營養?腸胃受得了?”王寶甃不解。

“它到壽限了,不需要講營養。”王西平語氣平和道。

王寶甃點點頭,沒再說話。

王西平端起杯茶,吹吹浮葉,喝了口放凳子上。王寶甃問:“這是什麽茶?”

“毛尖。”

“我能泡一杯麽?”

“毛尖苦。”

“沒事,我能喝苦茶。”

“我幫你泡。”王西平起身。

“不用,我自己來。”王寶甃越過他進了堂屋。甘瓦爾跟進來,拿出包茶葉,捏了一小撮到茶杯,用溫水洗了洗,拎起茶壺,沏了滿杯。

王寶甃問:“你們吃過晚飯了?”

“吃了。”好像故意似的,甘瓦爾刻意補充了句,“爆炒野兔!”

王寶甃問:“野兔不是打給黑貝的?”

“我們吃什麽,黑貝就吃什麽!”

“黑貝吃田鼠,你們也吃?”王寶甃好奇。

“我們才不吃田鼠!”說着拿了本書出去。

王寶甃端着茶出來,坐在火堆邊烤火,一會看看夜空,一會盯着火苗兒,心思轉了幾轉。

王西平手裏拿着書,看的專心。

甘瓦爾在竈屋忙活,不大一會兒,端着碗兔肉出來,擱在板凳上,手捏着塊兔肉啃,還來回吮着手指。

王寶甃看了他會,指着碗問:“我能嘗一塊嗎?”甘瓦爾把兔肉往她跟前推推,王寶甃捏了塊,啃着問:“誰炒的?”甘瓦爾指指王西平。

王寶甃評價道:“好吃,辣的很入味。”

甘瓦爾說:“我們那不讓女人吃兔子肉!”指着嘴唇道:“生小孩會兔唇。”話落兒,王西平連打了幾個噴嚏,合上書,攏了攏身上的軍大衣。

“上午凍感冒了?”王寶甃看他。

“沒事。”王西平搖頭。

王寶甃想到什麽,看着他問:“你認識王家棟嗎?你們好像同歲。”

王西平想了會,點頭道:“認識,中學一個班。”

王寶甃道:“他家今天宰牛,我爺爺弄了兜內髒給黑貝,明天給你送過來。”

“黑貝不吃內髒。”王西平看她。

王寶甃看他道:“我爺爺都已經弄好了,拎回來不吃扔掉好了。”

王西平點點頭。

“你回來見過王家棟沒?”王寶甃又問。

“沒留意。”王西平道。

“王家棟兒子讀高中了。”王寶甃八卦道:“王家棟高中就鬧大了女同學肚子,那姑娘就辍學在家生孩子,孩子今年讀高一。”王西平看着她。

王寶甃繼續道:“孩子滿月倆人辦了酒席,前幾年才領證,不過去年又離了,兒子留給了王家棟。”

甘瓦爾問:“這兒子的媽媽也在鎮上?”

王寶甃點頭:“前年他家蓋洋樓,他媽跟裝修隊認識,房子都沒裝完,他媽就跟着隊裏男人跑……”止住話,再不說。

“然後呢,怎麽不說了?”甘瓦爾很感興趣。

“男孩子,太八婆不好。”王寶甃起身問:“诶,王西平,你知道喊我什麽吧?”王西平看她。

王寶甃喝完茶,雙手揣進兜裏道:“論輩份,你得喊我聲姑兒。”朝着甘瓦爾道:“你應該喊我聲姑奶,反正比你爸高一輩就對了。”話落兒,晃着出了院子。

……

王寶甃蹲在電暖器前烤面膜,邬招娣嗑着瓜子道:“你堂哥今兒回來了,我讓他捎了條多寶魚,洗衣盆裏養着呢。”

王寶甃往臉上敷着面膜,沒接話。

“李琛啥時候來?确定了沒?”邬招娣又問。

“他要是不來,咱家還不過年了?”

“你嗆我幹啥?都年二十九了,我不提前安置食材?”

“咱家倆月不買菜都餓不死。”

王與祯坐沙發上泡腳,“整個廚房都是你安置的菜,年年就你備的足,吃的沒扔得多。”

邬招娣道:“你們不吃怪的着我?年年有餘年年有餘,就得扔點,不能全部吃完。”

王寶甃接話道:“少備點不就行了?大年初一哪買不來菜?”

“我都懶得接你媽話。”王與祯擦着腳道:“去年春節買的帶魚,你爺爺過壽才吃完,少說放了有半年。”

“冷凍着怕啥?新聞上才曝光,超市冷凍櫃裏的進口牛肉,全是凍了幾年的僵屍肉。”邬招娣道。

王與祯道:“行行,你就是不服自個錯。”端着洗腳盆進了衛生間。

王寶甃揭掉臉上的面膜上樓,邬招娣喊道:“年夜飯搭把手,別不着家拉着腿亂跑。”

“連着三年,哪年年夜飯不是我掌勺?”王寶甃煩道。

“隔壁家的王铮,從十四歲就幫她媽煮飯……”

“我朋友王阿玥,活了二十六年,醬油醋不分,她媽從來不讓她進廚……”

邬招娣打斷她:“所以她才沒男朋友。前陣她媽碰到我,還讓我給阿玥遇門好親……”

王寶甃直步上樓,不想聽。

樓下傳來王與祯的聲音:“別整天叨叨叨,你讓幺兒清淨會。”

王寶甃在床上來回翻,心裏悶,睡不着。拎起枕頭擲到地上,幹瞪了會眼,撿起來繼續醞釀睡意。

……

甘瓦爾在夢裏發癔症,雙手握拳,咬着牙用力的蹬腿。王西平伸手安撫他背,甘瓦爾平緩下來,慢慢打起了呼嚕。

王西平掀開被子,床邊坐了會,穿着拖鞋進了堂屋。打開火爐看了眼,夾了塊蜂窩煤放進去。拿出宣紙鋪在八仙桌上,用鎮尺壓着,垂頭研墨。

天大亮,已寫了滿紙小抄。合上宣紙,淘了把米到砂鍋,把砂鍋放在火爐上炖。換了雙鞋,拉開籬笆門,身後跟着黑貝,一人一狗圍着麥田跑。

跑了近一個鐘,繞到集市買了幾支油條,一大兜肉包子。待要結賬,王國勳遞了錢過來,朝老板道:“一塊付。”看着王西平問:“光穿件毛衣冷不冷?”

王西平搖頭道:“習慣了。”

王國勳雙手背後,往前走道:“咱爺倆兒一路回去,昨兒家棟家宰牛,我弄了兜下水,你拎回去喂這狗。”

王西平點點頭。

王國勳問:“你伯母還沒出院?”

“還沒,大伯說初三才能出院。”

王國勳點點頭,問道:“寶猷他爸跟你說了沒?晚上回來家吃飯。”

“二爺爺說了。”王西平躊躇道:“我就不過去……”

路上人沖王國勳打招呼,“老書記,你們祖孫兒大清早是去哪?”

王國勳道:“剛從集上回來。”路人遞了支煙過來,王國勳接過夾耳朵上,王西平搖頭,“我不抽煙。”

那人笑道:“不抽煙好。”跟王國勳家常了兩句,騎着電瓶車走了。

王國勳道:“這人是陳家的侄子,藥廠裏的主管。”王西平點點頭。

“咱們家人少,年夜飯人太少不像回事。下午你領着孩子過來熱鬧熱鬧,不過添雙筷子的事。”回頭看着他問:“你是不是還沒見過寶甃?”

王西平看他道:“見過。前天見了。”

王國勳問:“那你見過寶猷沒?”

“中學見過。”

“那都十幾年沒見了。”王國勳比劃道:“寶猷估計跟你一般高,比你壯實比你白,但沒你長的周正。咱王家人都長得好。寶甃念高中時陳家老爺子就問過我,想跟他孫子提。我嫌他孫子長的磕碜。好幾個人看中寶甃,我都嫌他們不好。”

王西平側身聽着,沒接話。

王國勳拍着他肩:“寶猷身杆沒你好,他有點駝背。整天就知道埋頭學習,頸椎也不好。咱王家國字輩裏,我長得最出衆。與字輩裏,寶甃他爸她姑跟你爺爺最出衆。寶字輩裏,寶甃寶源跟你爸最出挑。”

“寶甃你見了吧?那雙眼睛跟她奶奶一模一樣。不過性子可沒她哥好。西字輩裏,你跟纓子最出挑。”

王西平點點頭。

王國勳又道:“你別不信,這是去年那幾個小輩在那閑話,我路過聽到的。你們家那支也不錯,你爺爺長得好,你爸長得好,你也長得好。你爺爺年輕時,有個姑娘住在你爺爺家不走,所以你才有個大奶奶,二奶奶。”

“反正咱們王家沒出過歪瓜裂棗。不像陳家,男女臉上不是橘子皮就是癞□□皮。”點上支煙補充道:“咱王家男人長得好,但娶得媳婦都遜色些,俗話說,好漢沒好妻,賴漢娶個嬌滴滴。”又改口道:“就我娶得還行!你看看寶甃,看看你二爺爺,看看你與秋姑奶,這都是我跟你太奶奶的基因。”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