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晚上九點,外頭淅淅瀝瀝下起了雨,王寶甃修好指甲,捏了點搗碎的指甲花,覆蓋在指甲蓋上,用麻葉裹好,嘴裏咬根線頭,手裏扯根線頭,笨拙的纏繞着。

王西平沖了涼回屋,看了會王寶甃,坐過來幫她包。王寶甃故作不經意的問:“我家有人?”

“有,全家都在。”

“……”

“二爺,二孃,太爺爺都在。”

“二爺二孃,跟舊社會似的。”王寶甃撇嘴。

“你爸,你媽,你爺爺都在家。”

“……”

“你媽在廚房裏炖肉,餐桌上擺了幾樣菜,像是要打火鍋。你爸要我留下吃,我沒好意思。”

“你應該留下吃。”王寶甃歪鼻子道。

“我也想,但我怕有些人拎包走。”王西平笑她。

“不更好?沒人打擾你修行了。”

“你沒打擾我。”王西平重申道。

“你要齋戒,要靜心,要過午不食。雞蛋不吃蚊子放生,我感覺這家裝不下你了。”

“……”

“說真的,你會出家當比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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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王西平搖頭,“我遠不到那境界。”

“境界到了,你就出家?”

“……”

“你真的能清心,戒五欲?”王寶甃問。

“不能。”王西平道:“我只是偶爾翻翻經書,讓自己靜下來而已。”

“哦。”王寶甃問:“你要壓制什麽?”

王西平包着她指甲,沒接話。

“它能讓你靜下來?”

“能。”

王寶甃點點頭,“我不行,我靜不下心。”

“不必強求。”

王寶甃摸摸他臉,王西平擡頭看她,王寶甃抱住他,輕拍着他背道:“不是你的錯。”

王西平僵了下,任她抱住沒說話。王寶甃道:“我也好累,喘口氣都覺得累。”

“你家裏沒人,我把菜放廚房就回來了。”王西平道:“冷鍋冷竈的,看着很……”斟酌了措詞道:“很凄涼。”

王寶甃趴在他肩上直笑,笑的淚花都出來了,“很凄涼?王西平你真的……我又不是死了。”擦着淚花看他道:“我太了解我媽了,我在她眼裏就是孫悟空,怎麽着也翻不出她的五指山。她犯不着道歉,更不會服軟,她知道我撐不了幾天就會回去,她會像個沒事人一樣,當什麽也沒發生。”

王西平繼續給她包指甲,王寶甃道:“我要真跟她較勁,我不會活到現在。我以前倔,大雪天半夜站院裏,恨不能凍死,好讓她愧疚一輩子。後來再不較勁了,最終吃虧的都是我。我們都在等着對方服軟,我們也心知肚明。”

“不必要。”王西平道。

“我也覺得傻。”王寶甃點點頭。

“我媽最大的錯,就是她覺得自個沒錯。”王寶甃道:“我媽明天不來,我打算後天就回去。”

王西平笑笑,捏捏她臉。

“我總是抱有一絲期待。”王寶甃很沮喪。

王西平指指剩下的指甲花,“剩了好多。”

王寶甃看看包好的手指,翹着腳趾道:“我忘了,我應該先包腳趾。”

“沒事兒,我給你包。”王西平擡起她腳,放到自己膝蓋。

“這不好吧。”

“你介意?”王西平問。

“我不介意。”王寶甃搖頭,“就是有點難為情。”

“……”

王西平捏住她腳趾包,王寶甃忍住癢癢,想起什麽,扳過腳聞聞道:“不臭。”

“……”

王寶甃看他包的認真,趴在抱枕上道:“王西平,你很善良。”

王西平擡頭看她,王寶甃道:“你有同理心。”

“什麽意思?”

“你有感同身受的能力,會設身處地的為別人着想。不會讓人難堪。你推薦我那醫生說的。”

“我沒有。”王西平搖頭。

“你有。”王寶甃說得篤定。

“你也有。”王西平想了會道。

“我沒有。”王寶甃搖頭道:“我不具備這能力,我只有恻隐之心,通俗講就是同情心。”補充道:“那醫生說的。”

“你有。”

“第一次有人誇我同理心。”王寶甃笑道:“我自己都不信。”

“你有。”王西平重複道。

“哦。”王寶甃點點頭,腳趾戳戳他。

“小心麻葉戳破。”

“破就破。”說着又戳戳他。王西平撓她腳心,王寶甃笑着求饒,“女人腳男人頭,看得摸不得。”

“摸了會怎樣?”

“你應該要娶我吧?”王寶甃道:“張無忌摸了趙敏腳……”不妥,止住不再說。又補救道:“沒事,咱倆是姑侄兒。”

“楊過跟小龍女也是……”不妥,止住再不說。

……

雨下了一夜,前半夜是中雨,後半夜轉暴雨。王寶甃昏昏沉沉裏,有拍門聲,有摸摸索索聲,有雨澆在窗後上的雨搭聲。

淩晨暴雨間,王西平被他大伯拍門叫醒,去桃園挖排澇溝,雞打鳴時才回。屋檐下仍着雙泥巴巴的雨鞋,跟能擰出水的背心大褲衩,人随便洗了下,就累癱在沙發上。

王寶甃摸摸他額頭,把他拍醒,讓他回裏屋睡。王西平迷迷糊糊的躺回裏屋,勉強睜了睜眼,扯過夏涼被裹上。

王寶甃喂了他杯感冒沖劑,拿着消炎水,塗他胳膊,肩膀,腰跟小腿上的桃枝劃傷。王西平閉着眼嘟囔了句,“沒事兒。”

“怎麽不穿長袖長褲?”

“來不及換。”

王寶甃塗着他脖子上的傷口,讓他睡覺沒再說。王西平迷糊着問:“幾點了?”

“八點。已經放暑假了,甘瓦爾去領通知書了。”

王西平嗯了聲,手拽拽枕頭,安心的睡過去。王寶甃清理了劃傷,調高了室溫,被子搭上他肚子,關上門出去。

雨并沒停,只是沒了氣焰,滴滴答答的下着。兩條狗老實的卧在屋檐下,雞窩也異常安靜。籬笆牆上的月季花不是被雨打落,就是死溻溻的歪在藤上。

王寶甃撐了傘出去,門前一灘的水,足夠淹沒腳踝。菜園提前挖了排水,還算好,只有兩根黃瓜豆角架被風吹倒。生菜芫荽韭菜,一片碧綠。

王寶甃踩進去扶黃瓜架,腳下的人字拖,陷進淤泥裏。小腿肚上,也甩了星星點點的泥巴。索性也不穿了,回院裏拿了鐵鍁,排門前那一灘水。

王寶甃在廚房煮午飯,甘瓦爾拿着通知書回來,趴在門口問:“王西平呢?”

“你是他爸?”王寶甃問。

甘瓦爾別扭了會問:“那誰呢?”

“誰?”王寶甃明知故問。

甘瓦爾手摳着門框,不說話。

“考了多少分?”

“數學94,語文89,英語96。”甘瓦爾抻開獎狀,進步之星。

“班裏排多少名?”

“第十名。”

“還行。”王寶甃問:“語文怎麽最差?”

“作文不太好。”

王寶甃點頭道,“回頭領你吃麥當勞。”

“回頭是什麽時間?”

“下禮拜吧。”王寶甃想了想道。

“好。”

“鼻梁怎麽了?跟人打架?”王寶甃看他。

“沒事。”甘瓦爾搖頭。

王寶甃也不追問,棉棒蘸着碘伏替他消毒道:“我直呼其名,是我輩份比王西平高。你不能學我。你可以喊三叔。他在西字輩裏排老三。他在裏屋睡覺。”

……

王寶甃騎着單車在鎮裏轉,工業區半癱了。廠門口是排積水的人,電線杆上是搶修電路的人。一群鴨子,嘎嘎嘎的在渾水裏撲騰。王寶甃穿過工業區,要往養雞場買雞喂狗,一股雞屎臭味撲過來,整條路面都是污水雞毛,索性掉頭回去。

王寶甃剛回院,王西平端着飯從廚房出來。王寶甃看他臉色問:“退燒了?”

王西平扒着飯,點點頭。

“餓死你算了。”王寶甃道。

“……”

“甘瓦爾呢?”王西平啞着嗓子問。

“摳叽鳥去了。”

王西平看看晾衣繩上的衣服,欲言又止,低頭吃面。王寶甃大方道:“我洗的。”

王西平點點頭,憋了句,“謝謝。”

“我本來只打算洗背心褲衩,但把內褲單獨撇下顯得我不磊落大方,幹脆一塊洗了。”

“沒事兒。”王西平詞窮。

“能有什麽事?”王寶甃歪鼻子。說着扯了條水管到門口,打算刷單車,車轱辘被層泥巴糊住。突然丢下水管,跑回屋道:“我媽來了我媽來了!”抽了本書,坐在沙發上裝。

等了一會,沒信,王西平端着碗出去,片刻回來道:“你媽去王寧家了。”

“……”

“王寧家在哪?”

“前邊,歪脖子樹那家。”王西平指道。

“他家不都搬城裏了?”

“我昨天遇見王寧了。”

“愛管閑事。”王寶甃放回書,沒好氣道:“一個大爺們兒,怎麽跟八卦婆一樣。”

“……”

撸起褲管,扯了水管沖單車。王西平端着碗出來,王寶甃看他道:“吃飯就好好吃,端着碗來回瞎轉什麽?”

“……”

王西平端着碗回院,王寶甃壓着水管口,泚他一身水花。王西平回頭,王寶甃道:“對不住,我沒拿好……”

“王寶甃,你是不是欠打?”邬招娣拍她道:“你欺負西平幹啥?”

“我欺負你了?”王寶甃看他。

王西平搖搖頭。

“這麽大個人了,賴在西平家幹啥?收拾了跟我回去。”扭頭朝王西平道:“這死妮子倔,不讓人說句話,屁大點事鬧的離家,整天話都說不囫囵就會沖我急。這要是跑到別人家,不淨讓人看笑話?”點王寶甃腦門道:“還算有點腦子,沒跑到阿玥家,就她媽那張嘴非攪和的全鎮知道。不明理的還以為咱母女不對付,家裏人嚷兩句嘴不正常?誰家沒個磕磕絆絆的?”

王寶甃沒接話,好賴話都被她說盡了。

“死丫頭說跟你接了間民宿,我跟她爺爺再放心不過,她爸也很高興。”邬招娣朝王西平道:“咱都自家人,她這脾氣你也看了,就這副鼈樣兒,整天愛跟她哥死磕!你們一塊經營民宿,我不擔心她,我怕你受不了她脾氣。”

“寶甃性格很好。”王西平道。

“你是好孩子,脾氣秉性沒話說。你們也合得來,換個人我都不同意。以後她驢脾氣要上來,你千萬別理她,直接給我打電話,療程短見效快!”

王西平笑笑,沒接話。

“這死丫頭得順毛捋,她爺爺她哥整天都捋着,我就不愛捋,捋舒坦了她得上天。”扭頭看王寶甃,“錢夠不夠?”

“夠。”王寶甃歪鼻子道。

“合夥生意很考驗人,親兄弟說翻臉就翻臉……”邬招娣正說着,王國勳拿着煙袋過來,瞅瞅藤本月季,惋惜道:“這花落的可惜。”

邬招娣道:“爸,你跟他們說兩句。”

“說啥?”王國勳問。

“民宿的事呗,你是咱家長者,你說的話你孫女當話,我說的話她老不服。”

王國勳想了會道:“你們倆合起來都60歲了,知道事該怎麽辦。我沒別的話,多改正自身的缺點,多放大對方的優點,萬事勤溝通。”朝王西平道:“拿把剪刀出來,我給月季修修枝。”

王西平回屋,王寶甃收拾着包道:“我回去了,不打擾你了。”

王西平跟她會心一笑,“嗯,回去吧。”

“我媽第一次給我臺階,要不然我得灰溜溜的回。”

“都大姑娘了,你媽不會讓你難看的。”

“有理。”

“回去吧。”王西平捏捏她臉。

“還沒退熱?”王寶甃摸摸他額頭。

“沒事,睡一覺就好。”

“行,我明天來看你。”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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