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風橋打算第二天入風刃司輪值之後便去京郊走一遭。

嚴歇忱如今腿瘸了,身上攬的大小事務都丢給了風橋,而結果就是才待了半天不到便閑得發慌,索性決定出去尋個酒樓用飯,順便聽聽書打發一下時間。

這會兒在京城,算他熟的地界,也不用擔心人身安全,于是他就随便點了府裏一個小厮随侍左右。

二人剛上到朱雀大街,嚴歇忱還沒想好要寵幸哪家酒樓,就被熱鬧絆住了腳。

大夏皇都喚作紫玉京,紫玉京繁華,地方也大,除了京都外圍的一圈高城牆,內裏幾條主幹大街也以幾個小城牆分隔開來。

這會兒這熱鬧就在小城牆上——不知哪家姑娘居然跑到了小城牆上,此時還正在垛口上,一副要跳不跳的樣子。

嚴府小厮見他家大人眼都看直了,心裏揣摩着這位多半是要将這熱鬧看了再去填肚子,于是很懂事地撥開人群将他家嚴大人的輪椅推到了圍觀人群最前方,尋了個視野極好的觀景位置,之後又趕快同旁邊的百姓交流,去得這第一手的談資。

沒一會兒,這小厮便捧着些談天談來的瓜子點心回來了,将東西上交之後便給嚴歇忱解釋:“不是什麽大事兒,就是這姑娘的爹是個賭鬼,輸了錢就把她抵押給了債主,債主見這姑娘長得不錯,想收到房裏當十三房夫人,姑娘不樂意,就鬧到這上頭了。”

嚴歇忱磕着瓜子兒,點點頭點評道:“那債主是不是樣貌不行?”

“是,年紀大了,腦滿腸肥的。”

“怪不得不樂意。”嚴歇忱道,“想想這姑娘境遇和我或者那季寒還有些相似,你說那季寒為什麽沒這樣哭天搶地鬧得滿城風雨的?”

小厮心想,那哪兒一樣,季相高門大戶,哪兒會容許族中子弟亂來?更何況您那是聖旨,誰能違抗?

不過他還是盡力揣摩了一下他大人的心思,恭維道:“那必然是季寒公子不知何時見過大人綽約風姿,心裏歡喜。”

嚴歇忱手撐着下巴,笑着看了這小厮一眼,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他這廂瓜子兒都磕了,可那邊事兒還沒,嚴歇忱有些不耐:“這邊是千牛衛的地界兒吧?怎地還不來人?這樣聚衆喧嘩算什麽事?”

“大人,城樓上貌似有衛兵,但那姑娘要跳不跳的,衛隊官兵想必不敢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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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一群飯桶。找個人前方吸引注意然後後方撲下不可以嗎?再不濟讓她跳,一群習武之人在下面接個姑娘都接不住嗎?”

嚴歇忱這邊話音剛落,城樓上那姑娘也不知受了什麽刺激,忽地一下就縱身躍了下來。

壞了,下面全是百姓,沒有衛兵在下面接着。

更壞的是,小城牆之下的城門那邊,居然有個人騎着驢晃晃悠悠地過來了!

知事的百姓都知道這邊肯定有事,都好一會兒沒人從小城門經過了,可這人也不知怎麽回事,居然慢慢騰騰地悠過來了,怎麽長着一雙眼睛不看事呢!

那姑娘要是砸中了這人,那必須得是兩屍兩命還外帶一條驢的事兒!

嚴歇忱半身不遂,來還能仗着椅中機括出手救一下那姑娘,這會子卻是沒了辦法。

嚴歇忱聽見身邊百姓紛紛倒吸一口涼氣,也不忍地閉了閉眼,可他身為掌司使的身份還提醒着他,怎麽能視人命如草芥!百姓們是你的責任啊!

他咬了咬牙,打算強拼一把。

可他還沒來得及出手,身邊衆人忽地一聲驚呼,接着便是腳步退散的窸窣聲。

那小厮也被人群擠走,手上脫離了嚴歇忱的輪椅把手,慘呼一聲‘大人!’

嚴歇忱睜開眼一看,周圍一圈只剩了他一人,前方還有個不明物體朝他砸來。

原來适才那姑娘突然躍下,衛兵們都沒來得及反應,但耐不住高手在民間,有一白衣公子飛身而起,先是一腳踹飛了正當下在驢上的那人,然後借着驢背一踩,借力往上接住了那位姑娘,這會兒兩人正在一邊你勸我謝、你姑娘我公子地來回對着眼波呢。

而可憐被踹飛的那位,正正朝着嚴歇忱的地方撲過來。

他估計也是沒料到會遭這無妄之災,這會子雙眼緊閉,一副英勇就義的表情。

嚴歇忱能地想要避開,但忽然之間,總覺得這一幕有些似曾相識。

在很遙遠的當年,他也曾這樣猝不及防地接過一個燦若驕陽的少年。

他這樣想着,于是就沒有避開了。

那人迎面砸在他身上,砸得嚴歇忱的輪椅都咯吱一聲響,往後退了好一段距離才堪堪停穩。

嚴歇忱下意識把那人摟緊,免得他掉在地上又給擦傷了。

過了好一會兒,他感覺到懷裏那人的心跳漸漸平息,剛想把人推開,那人就倏地擡起臉來。

嚴歇忱一瞬看清楚了眼前人的眉目,居然和他記憶裏少時的某人漸漸重合。但似乎又有哪裏不對。

嚴歇忱心裏一陣恍惚,那一瞬不禁在想,這莫不是在做夢?

那人倒沒發覺嚴歇忱的怔愣,對着他粲然一笑,眉眼彎彎如新月,映得整張臉都是如玉似雪的一副好顏色。

笑之後他便起了身,對嚴歇忱拱手行了一禮,道:“多謝兄臺出手相承。”

說也不等嚴歇忱回答,轉身便尋他的驢去了。

只是臨走之時,那人又在人群之中駐足,回頭看了嚴歇忱一眼,見嚴歇忱向他望來,便又歪着頭笑了,沖嚴歇忱眨了眨眼。

此時那邊的白衣公子和遇難姑娘也相攜而去,圍觀人群漸漸散了,嚴府小厮這才得以擠出人群過來,見嚴歇忱在愣,不禁吓着了,趕緊問:“大人您沒事吧?有沒有被砸着?”

嚴歇忱眼眸動了動,擺擺手示意無礙,忽地又想起什麽似的,問道:“你看清楚了嗎?”

那小厮摸不着頭腦,便摸索着這位的喜好答:“看清楚了,那位姑娘無礙,大約和那白衣公子得弄出一段你救我出苦海我以身作答的戲碼。”

嚴歇忱眼複雜地瞧了他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心累地擺擺手表示算了。

林卷牽着驢又從西城門出了城,出城之時又忍不住回首望着紫玉京城樓上的牌匾發了會兒呆,他望着那筆走龍蛇氣勢恢宏的幾個大字,眉眼深深,眸光明暗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麽,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來,搖了搖頭之後又繼續趕路了。

他沿着官道一路走,沒走一會兒便到了季寒飛鴿傳書跟他說的地方。

林卷敲了敲別莊大門,沒一會兒便來了人開門,待他說清楚來由之後,管事的便帶他去了一處院子。

剛踏入院門,眼前就竄來了一個人影,林卷今天無故被踹了一腳,這會兒見着飛奔的物體有點兒陰影,閃身一躲便瞬間移到了樹下藤椅上坐着。

季寒撲人撲了個空,很有經驗地轉身尋人,一見着林卷的面就跟兒子見了娘,嘴巴一癟竟是要哭。

林卷趕緊伸手:“打住,我今天氣兒不順着呢,你哭就揍你。”

季寒聞言便憋住了,打了個嗝道:“你怎麽了?誰……誰惹你了?”

“沒誰,倒黴催的剛進城就讓人給踹了。”他想了一下又說,“以後估計還能在以今天的故事為藍的話裏當個炮灰角色。”

英雄踏驢踹路人,美人得救許芳心。

他娘的他就是那路人。

“誰啊?比你腿都快,居然還能踹着你?”季寒有點不信。

“我……”林卷說到這的時候頓了一下,随後含糊道,“沒什麽,當時走兒了。”

當時他騎驢過來,遠遠地就在人群裏看見了嚴歇忱,他許多年沒見過嚴歇忱了,如今物是人非,嚴歇忱看起來也變了許多,他一時間沒忍住就跑了。

林卷沒再說這事,轉而問起了季寒:“想不到啊,你老爹居然是當朝季丞相?季小公子,小的這廂有禮了。”

季寒皺着個臉,嘆了口氣坐到林卷旁邊:“你就別打趣我了,誰想給他當兒子啊,我這是造了什麽孽?哎,娘啊,你在天上看看你這苦命的親兒诶~~”

林卷在路上的時候,季寒又給他寫過一次信,那次他難得地沒有啰嗦,通篇都在咆哮,因為他那倒黴爹逮他回來居然是來頂婚的,對象還是那紫玉京裏讓人聞風喪膽的掌司使大人!

當時林卷看清楚對象是誰的時候,心裏也是實打實地吃了一驚,他也緩了好一路才緩過來。

這會兒林卷就做一副風涼樣,睨了他一眼道:“你行了,我這不是過來了嗎。”

季寒勉強打住,把話扯回正軌:“九九,你說這嚴歇忱是什麽人啊?聖上居然會親旨賜婚,我那活不見人的爹還為了這個把我都坑回來了。”

“什麽人……”林卷喃喃,似是陷入了沉思,不過最終還是沒說出個什麽,只回過來敲了季寒一栗子,“我說了別這麽叫我!”

季寒捂着腦袋:“可你又不告訴我你叫什麽!那你告訴我了我就不這麽叫了呗!”

林卷收回手,垂下眼睫,道:“随你吧,我……沒名字。”

季寒也不知道為什麽林卷不肯告訴別人自己的名字,但他大約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問,于是趕緊閉了嘴。

林卷見他一副小可憐的樣兒,笑了一下說起正事:“紫玉京裏有人見過你嗎?或者說,知道這幅樣貌的你是丞相之子嗎?”

季寒想了一下道:“只有我那便宜爹和他手下幾個人見過,當時他帶我回來就安在了此處別莊,我還什麽都沒搞明白呢,他就差人告訴我說聖上賜婚,讓我準備一下。”

林卷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我估摸着聖上應當只是想賜季家人的婚,季叔常必不能将季如松推出去,所以才來南陽尋回了你,至于将你安在這裏,估計是因為那位季夫人安撫不下去,在這兒的話既免得你去礙他們的眼,到時候大婚之時又能直接把你送入嚴府一了百了。”

季寒煞有介事地點頭:“真不是東西。”

林卷偏頭看他,随意道:“那既然沒人見過你,那你就走吧。”

“去哪兒?”

“天下之大,随便去哪兒。但不能回南陽。”

季寒眼睛一瞪,驚訝道:“什麽?你讓我逃啊?那婚事怎麽辦?抗旨我抗不起啊哥哥。”

“這不是有我嗎。”

季寒腦子轉了好幾圈,終于明白過來:“你要替我?”

他起來在院子裏轉了幾圈,随後皺着眉頭拒絕道:“不行不行,我怎麽能這樣害你?紫玉京虎狼之地,若被發現,這是要殺頭的。”

林卷卻不甚在意:“你爹縱是事後發現了,他也不會聲張,畢竟這也是他們季家的事。若以後真有人拿這個做文章,那起碼得先找到你這位正主,所以你暫時不能回南陽。不過我覺得應該不會出問題,讓你不回去也不過是為了穩妥。反正從此以後,你先尋個地方安穩度日,而我就是紫玉京季霜白。”

季寒想了一下,雖然是這麽個理,可他也不能如此自私,要林卷代他受這苦果:“還是不行,我不能锢了你的自由。”

“你莫不是舍不得京都榮華?”

季寒聞言,眼淚水兒一湧,又是要哭的樣子:“九九!你明知我不是這種人,怎能如此揣摩我!”

林卷一見他要哭就頭疼,趕緊道歉:“是我胡言了,是我不該亂說。對不住對不住。”

季寒這才抽抽着又把眼淚水憋了回去。

林卷嘆了口氣,道:“霜白,實話告訴你吧,我覺得此事可行是因為,一來我擔心你應付不了紫玉京裏的那些人,那都是些吃人不吐骨頭的角色,而你爹和嚴歇忱無論哪個都是在風口浪尖上的人,你性子單純,我擔心你應付不來。

二來……二來當年你娘待我有再造之恩,我答應過雲姨會盡力護着你,你不用說什麽不求回報的話,你知道我這個人,生平最怕欠着人,這一回,就當我求着你讓我還了你娘的恩吧,讓我以後也能做個無債一身輕的自在人。

當然,此事還有第三個原因,我不便與你多說,但能告訴你的是,我在紫玉京中有事要辦,有了這層身份要方便許多。”

季寒仔細聽着,他知道林卷這是肺腑之言,他也知道林卷所說不假,自己有幾斤幾兩,他是清楚的,況他生平最大的願望也不過是開個小茶樓安穩度日而已,實在不想參與這些事,他也參與不來,但林卷不一樣,林卷聰明,武功又好,這些肯定難不住他。

而早在幾年前他初見林卷之時,便覺得林卷和他是不一樣的,如今看來,果然是不一樣的吧:“可……可我還是擔心你。”

林卷保證道:“待時機成熟,我必想法子脫身,屆時我自會來尋你,你如今先尋個地方安家掙錢,到時候你可得收留于我。”

話都到了這個份上,季寒也沒什麽好說的了,只狠狠地點了點頭。

“既如此,你今晚便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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