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溽暑難消綠波平。人閑翻覆心難靜。
林卷今日犯了懶,茶樓裏的生意是不想管了,于是就關了門在家歇着。
他無所事事地躺在短塌上,自菱花格子窗望出去便是南陽青泊湖,岸邊楊柳依依,樹下倒沒有離人斷愁腸,多的是打着扇歇涼的花甲白須子和垂髫小兒郎,好一派閑來無事的無憂無慮。
可林卷看着手中的信,有點發愁。
季寒前幾日驀地不知所蹤,林卷已經好幾日不見他人影了,不過他和季寒一向各行其事,十天半月不打照面乃是常事,可季寒此次居然給他捎了封加急信。
信中掠去季寒對林卷人到家中的花草蟲魚的問候不提,亦說明了他此行去往何處,是為何人所邀,或許說邀請不太準确,應該說是逼迫。
信末還含含糊糊地表達了一下他自己內心的惶恐。
林卷放下信,明白了,這是季寒邀他前去助他壓壓驚呢。
林卷嘆了口氣,念及信中所提以及此信發出的地點,不禁晃了晃。
那地方可不似南陽閑暇安定,那一潭深水被無數人攪弄,早看不清其下的澄澈明淨,多的是起伏不定的沙瓦淤泥。
不過罷了,去便去吧,任他龍潭虎穴修羅場,沒有他林卷踩不下去的地方。
再者,故地重游,有的是樂子。
“臣,”嚴歇忱眉目平靜,靜得一點也不像平日裏肆意妄為的風刃司掌司使,仿佛往日裏的張揚在此刻,全都灰飛煙滅在了宣旨太監尖利的嗓音中,嚴歇忱垂下眼睫,掩了一眸的心灰意冷,彎腰磕頭一氣呵成,生怕晚了一步就給了自己反抗的勇氣和餘地,他的嗓音難以抑制地有些沙啞,像是胸腔裏含了一口經久不衰的郁結之氣,“……謝主隆恩。”
嚴歇忱伸手接過聖旨,接過這突如其來的命運。
李榮升李公公滿意地看了他幾眼,不免為主進言幾句:“皇上這是念着嚴大人終日為國操勞,都誤了自個兒的終身大事,心裏過意不去,這才做主為嚴大人賜下這麽一樁婚事,抱的也是盼望嚴大人從今往後有個內裏貼心人的心思,終歸就不必再什麽都自個兒硬抗,好歹多個人分憂解難。”
嚴歇忱深吸一口氣,勉強扯了個笑模樣出來,對李榮升道:“多謝聖上為歇忱着想,歇忱必不負浩蕩皇恩。此番亦勞煩李公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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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榮升見嚴歇忱識趣,這趟差辦得不能再圓滿,又略微客套幾句之後方才提步回宮。
待他走後,嚴歇忱仍在原地跪着,手裏的聖上親筆金絲帛被緊緊攥在手上,嚴歇忱此時此刻,也只這一處地方,方能看出些內裏隐忍不發的大逆不道來。
那一聲聲诏令言猶在耳,但身為皇帝親衛的他,卻是萬不能說那位如此做法有何不可。
“奉天承運皇帝诏曰,今念朕之左膀右臂、風刃司掌司使嚴歇忱為國盡瘁多年,譽重皇都名滿京城,如今家國安定,正值婚娶之時,當擇良配常伴左右。茲聞丞相季叔常之二子季寒溫柔敦厚、品貌端方,朕躬聞之甚悅。于此為順天地之賞,成佳人之美,特許二人奉旨成婚。一切禮儀,交由欽天監竭力操辦,欽此!”
特許二人奉旨成婚。
特許?
說得如何情深義重,還不是賞個陌路異夢人。
不過那又如何?縱我不違抗,但誰也休想拿捏于我。
嚴歇忱心思電轉,不過須臾,擡眼便又是同往日如出一轍的桀骜态。
他把手中聖旨上的褶皺撫平,在這背地裏也留足了天家的威嚴。
風橋在側後方看見嚴歇忱身子動了動,趕忙起身推出檐下輪椅至嚴歇忱身側,嚴歇忱借着他腕上依靠,方才換了跪謝已久的姿勢,穩穩當當地坐進了錦繡鋪面的軟墊輪椅裏,嚴歇忱揮退其他人,由着風橋推進了書房。
嚴歇忱輪椅行至書案後,從袖裏掏出宣旨之前沒看的密信重新翻看,片刻之後他擡眼看向肅立一旁的風橋:“連溪,只怕我們風刀衛,已不是聖上最信任的刀了。”
風刃司在大夏不同于其他層級的官設機構,它直屬于皇帝,只為君主盡忠,是如今高座上的那位當年敕令嚴歇忱一手創建,掌監察百官之權,亦握一品之下先斬後奏之皇令在手。
在京都橫行多年,人人恨之,卻也自危之。
風刀衛則隸屬于風刃司,兩者都由嚴歇忱統攝。而風刀衛和京城其他衛隊諸如虎躍衛、青羊衛等十二衛隊不同的是,風刀衛屬于暗衛,從不巡視皇都、不管皇都白日瑣碎,它只保真龍,是天子手裏的一把尖刀。
若說皇都各豪門世家尚有能耐将族中子弟送往風刃司,但要入風刀衛,不經過重重選拔又沒有嚴歇忱首肯,絕無通融之可能。
風橋略皺了皺眉,仍舊端肅:“大人,緣何走到如此地步?屬下不明。”
嚴歇忱看的信是他私下對于前幾日遇險之事的調查,當時嚴歇忱獨自離京辦案,知他此行方向目的者少之又少,可他卻于回京之時在京郊密林經歷暗殺,對方時間地點都選得恰到好處,來的人又皆是精銳,可見是籌謀為之,幸得嚴歇忱敏銳,又早通知了風橋出京接應,這才免了京郊喪命。
可腿上仍被暗箭所傷,箭上淬毒,即刻便入了筋脈,而那毒此前從未見過,幾乎所有人都束手無策,最多只能抑制住不讓它擴散,但解毒卻是不能,所以對于嚴歇忱那腿,暫時就算是無計可施了。
嚴歇忱自居高位以來,經歷的大大小小的殺身之禍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卻沒有哪次像這次一樣,讓他真正折損不說。
也涼了心性。
他為皇帝鞠躬盡瘁多年,雖在皇都行事張揚,卻是實打實的肝肺皆忠義。這些事,別人不懂,他以為聖上心裏明鏡一樣。
這麽多年來,多少人當面喊他一聲‘嚴大人’,可背地裏誰不啐一句‘嚴狗’,但嚴歇忱性子雖乖戾,心胸卻着實不狹窄,被罵了這麽多年看門狗,卻也沒見他為此和誰紅過臉面。
可如今,看門狗恐怕是當不成了。
主人年紀大了,馭不動橫行霸道的惡犬,那便該也是兔死狗烹的時候了。
嚴歇忱看着密信上種種指向那位的線索,心裏平靜得近乎悲涼,其實他早有感覺,功高震主,早晚會有這麽一天。
就是不知道往年的千八百次禍端裏,又有多少是出自主人之手。
嚴歇忱輕笑了下,口出狂言:“他老了。”
人老了,就似乎總是多疑。
不管當年是多麽的意氣風發劍指天下。
嚴歇忱嘆了口氣道:“連溪,此事不查了,作罷吧。”
風橋默了一瞬,終究還是應了:“是。”
此事略過不提,風橋又道:“那賜婚一事,可還有轉圜餘地?”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嚴歇忱道,“無可轉圜。”
“他不過是覺得我氣焰太盛,一計不成便又生一計,既如此,我便順應上意,此後低調些罷,也不枉我走狗半生。”
“大人……”
“無妨,順勢而為未嘗不好,世人壞我他疑我,我卻總不能真正抗了命,讓他們拿了我的把柄去。風刃司和風刀衛一切事務照常,你多費些心,臉面沒撕破,咱們便還是有用的,這還遠不到窮途末路的時候。”嚴歇忱背靠在輪椅背上,揉了揉眉心,似想起什麽一般,又道,“對了,季叔常膝下不是只有一個女兒喚作季如櫻和一個兒子喚作季如松的麽?這季寒又是誰?怎麽名字沒和季家這一輩一樣從如從木?是不得寵?還是庶出?亦或是私子?……”
風橋一貫嚴肅的表情有了些波動,不過他俨然習慣了嚴歇忱如此喋喋不休的分析,不動聲色地岔開道:“适才已叫人去查了,不多時便有回音,等等罷。”
嚴歇忱點點頭,便不談此人了,轉而又從旁道:“你說聖上這是怎麽想的?男男當婚?這是侮辱誰呢?賜個姑娘給我很難嗎?這也不怕亂了朝綱。”
風橋此時便不得不為聖上正一下名了:“大人,您莫不是忘了,您是個斷袖?”
嚴歇忱聞言眼睛一瞪差點以斷腿之身了起來,驚恐道:“你說甚?!”
風橋一臉果然是忘了的情,滿臉正直地補充:“去年您不堪說親之擾,便叫屬下放了您性好龍陽的消息出去,全京城都知道。”
是了,嚴歇忱在京中的風評雖一般,甚至有些差,但耐不住嚴歇忱年紀輕輕又手握大權,尤其還長了副得天獨厚的好皮囊,也虧得他這張臉,替他擋了多少辱罵。
由此,皇都裏家中有女、地位又夠得上嚴歇忱的,多多少少都向嚴歇忱表露過結親的意思,去年嚴歇忱終是不堪其擾,一怒之下便叫風橋去造謠自己。
鑒于這話是從風刃司裏傳出來的,所以皇都裏幾乎沒人懷疑此話的真實性,一時間各大世家作鳥獸散,生怕這走狗糟蹋了自家女兒。
此言一出後也并不是沒有人往嚴歇忱床上送過男寵,但也只是男寵而已,時下男風盛行,這沒什麽大不了的。
但律法不允男男通婚,所以這檔子事終究上不得臺面,皇都有名望的家族自然不會讓自家兒子只做個階下客,所以倒沒什麽人去和嚴歇忱正經說婚了。
“若這麽說的話,聖上倒還真是為我考慮,都這般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此類婚事順理成章者舉國上下确實僅您一例。”
嚴歇忱思索半晌,撐着下巴道:“丞相大人為當朝文官之首,他的兒子竟肯與我?那這多半就是聖上決斷,應當未有人進言。聖上此舉,在我看來,可做兩種說法,一是他認為我仍有價值,希望通過我與丞相之子的聯姻明面上可以制衡文武兩派,反正不管誰鬥倒誰,他都坐收漁利。再不濟,婚後我斷子絕孫,他亦可以我後繼無人的名義名正言順地收回我手中風刃司和風刀衛的統籌之權。”
嚴歇忱是皇帝心腹,滿朝文武誰不知曉,縱然嚴歇忱如今腿暫時瘸了,也絲毫沒礙着他繼續作威作福。
而聖上得他匡扶多年,自不會随意褫奪他手中權柄,先不說怕不怕他傷心這回事,聖上首先就不會願意讓外人知道他和嚴歇忱君臣離心,因為不得不說,嚴歇忱确實是很好用的一把刀。
所以賜下這場婚,面子過得去,裏子也能達到目的。
話說當今皇帝時稱臨武帝,帝號重點在武,舉英武威赫之意。
大夏十年前曾被胡族入侵,彼時國都動蕩,文者迂腐,不成保家定國之氣候,是以當時尚武黩文,武者為上文為下。
彼時大夏有三大崇文世家,歷代書香華滿皇都,可堆出于岸、流必湍之,在那個時候三世家作為文派鋒銳,是要被打壓的。
再者當初先皇四子肅王謀反,三世家又皆與肅王關系匪淺,是以沒一家落了好下場。
反觀臨武帝那時身為太子,一身英武親征邊境,平外亂、定江山,換得國都多年安寧,也正因此一功,太子登基後方得了臨武的帝號,以至此後許多年,朝中也一向以武為尊。
但大約是安定久了,武将在朝中無用武之地,比不得文官進獻治國□□之良策,為民為社稷謀福利,于此,文官又漸漸冒頭,隐現反壓之勢。
總之如今朝中多由文官把政,但兵權始終在武将手中,由此文武之争可謂暗流洶湧。
臨武帝如今已逾不惑,或許手中鐵劍早已随歲月生鏽,魄力比之當年減了不少,但心思卻深了些,比如現在,不想着如何文張武馳致使舉國富足安康延續百年,卻終日想着該如何大權在握,和這些如何制衡以得漁利的帝王之術。
“至于這二嘛,當然是聖上可能顧念着我多年苦勞,又信了我斷袖的流言,生怕我此生走不了明媒正娶這條道。”嚴歇忱呵了一聲道。
可惜,誰也沒問過他可否心儀于誰。
再者說來如今國之昌泰仍是系于民身,百姓乃是治國□□之,而百姓何來,自是代代相傳而來,所以為了這國祚延續,律法上就永不會通過男男正婚之條例。
而皇帝于嚴歇忱這一恩典,卻并不是開了先河,僅是一特例而已。
外人見了此,多半是感喟嚴歇忱恩寵正盛,竟蒙聖眷至此。于朝中文武百官,自然又替他引了一批怒火仇恨,此後殺身之禍怕是斷不了;于江湖鄉野,怕是閑言碎語少不得,諸如什麽走狗惑亂朝綱、攪擾君心等等……
嚴歇忱念及此不由得哼了一聲:“老子以後又多了條讓人指摘的名目。”
搞得跟妖妃惑世一樣,娘的,老子以後還想名垂青史呢,這下蛋,搞不好還得入龍陽獵奇史。
風橋還沒說話,窗邊便有響動,風橋過去開窗一看,從剛飛來的一只風信鴿身上取下信箋。
嚴歇忱有點惱自己可能要入龍陽獵奇史的結局,閉了眼說:“你念吧,我聽着。”
風橋點點頭,道:“季相二子季寒,字霜白,确乃季相私子,母親為南陽一琴娘,乃季相當年風流之債,業已撒手人寰,季寒長居南陽,開一間茶樓,前些日子方被接入京中入季氏族譜,如今也未居季家主宅,而在京郊別業。”
嚴歇忱不甚在意地點點頭:“好了,看來季相也不樂意讓他那正生的寶貝兒子同我成婚,風流債都給主動抖摟出來了,也不知道這懼內的老不朽有沒有被季夫人收拾。”
嚴歇忱想到此不禁幸災樂貨了一把,轉念又想這季寒也是被逼迫,心裏不禁平衡了些許,道:“幸得不是季如松那三角眼,不然我拼死也得去谏個言。哎,這季寒也是被他爹坑得不輕,你找個時間替我去京郊看他一眼。”
“看他做什麽?”
“看看好不好看。”
“不好看還能怎地?”
“我……你去看看怎麽了?我都被逼婚了,你給我把把關,讓我有個心理準備怎麽了?”
“……好吧。”
“也可以觀察一下性情如何,看看是不是個難相與的。”
“好。”
作者有話要說: 元旦快樂!
請各位多多支持~
新文求預收呀~
《人設別坑我》(文名暫定)
總是嫌麻煩的淩峭憂愁地看着狗比系統發布的風騷人設,臉皮是其次,狗命是其次……算了,狗命很重要,但真的好麻煩啊。
然後……
傻白甜淩峭:呀~
小作精淩峭:嘤!
妖豔貨淩峭:哼。
小流氓淩峭:喲~
淩峭人:哎,麻煩。
一向視臉皮為無物的洛邊盡難得有點懷疑人生和自我——因為他最近總是夢見班裏那位畫風正經的美紀委同學,夢裏他卻對自己極盡厚顏之事!讓人怪特麽不好意思的,靠。
後來,唔,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