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欽天監選好的大婚之日是七月初七乞巧節,臨武帝為顯重視,原是要親臨嚴府受百官朝賀為嚴歇忱掙面子的。
嚴歇忱想想就牙酸,上書曰皇太後仙去不過三年,不該如此大費周章,況他一介朝臣,萬不可勞動聖駕。
季丞相見狀趕緊附議,主要是這則婚事明面上是以嚴歇忱為尊,他們季家兒子是‘嫁’進去嚴府的,季丞相何等身份,不敢違抗聖命,生生受了這等屈辱拿季寒擋了刀便罷了,這要是再大張旗鼓地宣揚他們季家子是依附于嚴歇忱,那他們季家的臉可算是真的丢光了。
不過臨武帝估計也是客套,這樁婚事就只他一人樂見其成,這會兒便也不施天威,随他們去了。
于是這樁婚便簡潔得不能再簡潔,讓人忍不住贊一句朝廷命官當真清廉。
七月七那日季府把随禮送到城外莊子上,然後又由嚴家人去把随禮連帶着‘季寒’一塊兒接入了嚴府。
兩位都是新郎官,沒有道理該哪一位鳳冠霞帔紅蓋頭,于是兩人都是穿了一身錦繡金邊大紅喜服,面上帶了半邊鎏金面具。
林卷在入城的轎子上撕了季寒的面具,恢複了自己來的面貌,又把自己收拾規整之後便安安穩穩坐着了。
說一切從簡還當真是從簡,因為嚴歇忱上無高堂,季叔常又想當作此後沒季寒這個外嫁之子,所以也沒來,這樣子堂不成堂,索性連拜堂都省了,而季家人把林卷送到地方之後也按照他先前的吩咐紛紛回了府。
因為林卷自己一個人行事方便些,他并不想要季家人來拖他後腿,索性就把他們都打發了,那些人自然也樂意,畢竟沒誰願意跟着個沒有前途可掙的主子。
進府後林卷便随着嚴府府上的人兜兜轉轉繞過回廊進了一處院子,此處倒還是有些大婚的氣息,檐下紅燈籠、樹上紅絲帶、院裏芙蓉花,看起來還是喜慶。
進了正房之後管事的邀他坐下,說了句大人吉時方至之後便離開了。
林卷透過半遮面的面具打量了一下房中物什,除卻燭影搖紅的喜氣表象之外,這間房布置得倒不奢侈,一點也不符合嚴歇忱紙醉金迷的走狗之稱,素雅得過了頭。
屋子裏最貴的可能要數那張楠木垂花柱床了,林卷看了一圈沒甚看頭,便自顧自走過去床邊坐着,他天生軟骨頭,坐了一會兒坐不住便忍不住歪着靠在床頭,可他還沒來得及放松,就聽門口一陣響動。
林卷覺得不能給人懶散的印象,‘蹭’地一下便起身坐直了,但也不知道他勾到了哪裏,鮮紅的床幔順勢落下,恰恰遮了林卷的身影。
嚴歇忱一進屋,轉身看見的便是林卷因歪過頭看床簾而繃直的一截細白的脖子,被大紅的喜服一襯,看着好不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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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橋還說樣貌尚可?什麽眼光,這分明得是天姿國色。
林卷擡手把床幔掀起,甫一掀開便見對面多了把輪椅,椅上那人和他一樣,一身喜服半遮面,薄唇微勾,扯了個恰到好處的笑出來,看着雖假模假樣,但嚴歇忱哪裏都長得好,唇畔似有桃花,這樣子半遮半掩地一看也很有幾分公子風流的味道在裏頭。
林卷看了一會兒,從嚴歇忱身上回過味來,咂摸了一下,總覺得哪裏不太對。
想了半天方才想明白,娘的,我适才那般,怎地這麽像在掀蓋頭?
嚴歇忱似也意識到了這點,唇邊笑意真了幾許,竟還忍不住露了一聲出來。
林卷惱羞成怒,胡亂把床幔挂回床頭之後便又坐下了,抱着手臂昂着頭看嚴歇忱,雖看不清臉,但就是讓人無端感覺到一股矜傲。
嚴歇忱想起風橋說的‘脾性待磨’,心裏又想風橋審美雖歪了些,但識人眼光好歹還是毒,這別是個小暴脾氣?
嚴歇忱磨叽了一會兒,忽地覺着兩人面對面還帶着面具的樣子有些愣,于是輪椅前行,到了林卷面前便欲伸手揭面。
誰曾想林卷一翻身就躲開了,他跳下床,在嚴歇忱面前,笑着提要求:“你先自揭面,我得先看看你好不好看,讓我有個心理準備。”
林卷當然知道嚴歇忱長什麽樣,畢竟那日他二人在小城門下相遇,彼此是打了照面的。
而且前幾天風橋和嚴歇忱來探他,林卷是知道的,他也是故意露餡的。
主要是此後他在京都行走,和嚴歇忱勢必會常常待在一處,他不能保證自己在他面前能時時保持警惕,而且嚴歇忱和風刃司何等存在,不可能不去細細查他。
與其這樣,還不如早早坦白,他就賭嚴歇忱并不在意這樁婚事,所以也不會在意這一點點差錯?也賭嚴歇忱對他會比對沒見過面的季寒有興趣,沒見過面倒是其次,主要是季寒雖然和季叔常有龃龉,但在嚴歇忱的角度,難免會想季寒和季叔常到底是血脈相連,季叔常若有需要,季寒難保不會向着季家,但他就不一樣,沒有血脈勾連,就算是策反也要簡單得多。
反正林卷就是試一試,若賭錯了,大不了就跑路,可若賭對了,此後在紫玉京能得嚴歇忱庇佑,那便再好不過。
所以林卷這會兒就是想逗逗他。
嚴歇忱其實來也無所謂揭面先後,反正他已知對面人是何種樣貌,心底雖早已期待不已,可尚還能控制,結果這會兒被林卷這麽一提,他也不樂意先揭了,感覺跟誰先露了臉誰就先失了貞操一樣。
林卷見他不動,湊過去就想上手,誰知道嚴歇忱是個狡猾的,他雖不攔着林卷,但林卷揭開他的那一刻他亦出手如電,幾乎是同時便揭了林卷的半邊鎏金面。
林卷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然慢了,他壓根兒沒想到嚴歇忱不為君子禮讓之道,也沒想到嚴歇忱手這麽快。
林卷睜着一雙眼,眼睛因驚訝而微微睜大,和嚴歇忱來了個猝不及防的對視。
紅燭香氛、喜字當頭,一呼一吸間流轉的都是旖旎的暧昧氣息,來還沒有什麽,但這眼一對上,便什麽都不對味兒了。
林卷不由自主地眨了眨眼,看起來竟有幾分乖巧。
随即他剎那回,心想按季寒的際遇來說,此前應是不認識嚴歇忱的,雖然彼此心裏門兒清,但戲還是要足,于是他很快調整表情,飛快入戲裝作驚訝道:“啊!怎麽是你!你你你……你不是那天小城門下那個那個……!你居然就是那個嚴飲冰???”
嚴歇忱,字飲冰,他十年前就知道。
當年嚴歇忱十五,束發取字之時,還是他爹林書溢受當時的太子如今的臨武帝所邀,親自去給嚴歇忱刻的表字桃木牌。
而嚴歇忱那廂雖然此前也算見過他兩次,可第一次他根沒反應過來,第二次又隔得太遠,這會兒猛地再次清清楚楚地看見這張臉,腦子裏還是不受控制地懵了一下,估計也受了這燈紅羅帳軟的影響,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攥住了林卷的手腕,鬼使差地喊了一聲:“林卷……”
林卷剎那聽清了他口中喃喃,心裏不自覺一緊,心想不該如此啊,他離開紫玉京已十年,這十年間他無論是身量面貌還是态,都已然與當年相去甚遠,以他當年和嚴歇忱不過泛泛的交情,嚴歇忱沒忘了他都算好,怎可能還認得出他?
還沒待他反應過來,嚴歇忱倒是自己反應過來自己或許失态了,他放開林卷的手,不提适才自己所念之名,皺了眉看向林卷,故意道:“你是季霜白?”
林卷還沒從驚訝中反應過來,聞言才回過,點頭道:“是我。”
嚴歇忱心裏一哼,還跟我裝。
嚴歇忱念及此,忽然又想到另一種可能,于是他直接朝林卷招手:“你過來。”
林卷雖然莫名其妙,但還是朝他挪了兩步,在他面前蹲下了,誰曾想這嚴歇忱居然是個喜歡偷襲的,仗着自己身手好,居然又趁其不備點了林卷的穴道。
“……”林卷多年沒連着吃過兩次虧了,再加上這會子他就有點心虛,于是面上就更顯勢大,大聲道:“你做什麽!!!雖說是新婚燕爾的!但你也休想對我用強!!”
說到這林卷自己也頓了頓,眼睛向上一瞟,換了個語氣笑道:“诶,你做什麽要這樣?我又沒說不依你~而且這來日方長的,你急什麽……”
嚴歇忱聽他這話耳根子紅了紅,索性連他的啞穴一塊兒點了。
林卷說不出話,就越發注重眼裏的采,他想,媚眼如絲,應該是這樣?
嚴歇忱見他眼睛滴溜轉,問道:“你眼睛怎麽了?打什麽主意呢?”
打你娘,老子在勾引你,看不出來?
嚴歇忱又說:“忘了你說不出來了,我不做什麽,你別擔心,我就是想仔細看看你的模樣。”
他這話說得正直,但林卷滿腦子廢料,硬是聽出一絲缱绻。
嚴歇忱說立刻便湊近了,說是想仔細看看,便真的是仔細看看,他的目光一寸寸地描摹過林卷臉上每一個部位。
林卷一開始還能泰然處之,可後來縱是他臉皮厚,也受不住他這樣的目光。
可以啊你嚴歇忱,多年不見臉皮見長啊。
林卷被他盯得臉上都發了熱,随後便自暴自棄地閉上了眼睛。
嚴歇忱見他閉上了眼,方才終于敢去看他的眉眼,可是看了許久,終是沒在眼角看到他記憶中的東西。
他記得林卷眼角有顆小痣,正在右邊眼尾的地方,其實不仔細看看不大出來,可嚴歇忱當初初見他之時便被他那眼角一飄晃了眼,此後多年更是在反複惦念中日漸鮮明。
可這人卻沒有。
此刻他也明白了前幾日初見這人時是哪裏不對了。
他眼角沒有那顆痣。
嚴歇忱心裏有些微疑惑,不過須臾又調整好了,他暫時把這事放在一邊,開始考慮他适才想到的,他想既然此人能易容成季寒的模樣,那他現在這幅樣子又是不是真的呢?
他雖從未在人前提過林卷,可也難保被有心人打聽了去,嚴歇忱掌風刃司多年,謹慎多疑已成習慣,于是便想驗證一下。
林卷以為閉着眼能躲避那如狼似虎的探究目光,但誰曾想臉上居然驀地傳來一股溫熱的觸感。
林卷驚恐睜眼,果見嚴歇忱伸出魔爪,在捏他的臉。
林卷開口不得,眼便是十足十的譴責,誰知道嚴大人就跟瞎了一樣,手上動作反而越加變加厲。
一開始還只是輕輕捏,後來居然開始搓圓揉扁,弄得林卷面皮都開始發紅。
林卷有苦說不出,瞪他又沒用,心裏一急,準備流點眼淚水出來吓死他,可他還沒醞釀出來,嚴歇忱就停了手,還輕輕地在他臉上摸了摸,似在為他适才的莽撞找補。
嚴歇忱一邊摸着他的臉撫平紅痕,一邊想,沒有易容,所以他和林卷只是長得像?
其實長得像不像他也不知道,十年前林卷年方十四,雖林卷自小便天資過人,舉手投足間不見稚氣,但到底還是個孩子,一天變一個樣,十年不見,他或許早和自己記憶裏不相似了。
嚴歇忱記憶中的少年林卷燦若驕陽又雅致端方,一颦一笑之間皆是世家公子的風度和年少恃才的意氣風發,是當年的紫玉京中,最為峥嵘的少年。
而眼前這人,倒不是說他不好,只是,看起來和那時的林卷真的不大一樣,哪裏都不一樣。
但他又總感覺是一樣的,心底也總有個聲音在提醒他,不能輕易放了這人去。
嚴歇忱道:“我給你解啞穴,但你別鬧,有話好說。”
林卷大睜着眼睛使勁眨巴,表示自己同意。
嚴歇忱見狀便給他解了,誰知林卷出爾反爾,開口就想毀人清白,嚴歇忱見他似有起勢,涼涼道:“我知道你不是季霜白,你敢鬧我就把你交出去。”
林卷閉了嘴,心想還是略微掙紮一下?畢竟戲還是得足,于是眨巴着眼睛無辜道:“你在說什麽?”
“別裝,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嚴歇忱想了想又道,“你既然替了季霜白,我就不信你此前沒打聽過我,那日在小城門下,你莫不是故意撲向我的吧?”
林卷聽他此言心裏一抖,那日見着嚴歇忱是意外,但撲向他确實是故意的,依林卷的輕功,安穩落地沒問題,可他那日忽然想,先這樣引起一下他的注意也好。
而且那時林卷心裏也隐隐覺得那一幕似曾相識,可他這幾年腦子裏太多事,實在想不起和嚴歇忱初見時是何場景了。
這話自然不方便說,林卷抵死不認:“你怎能如此揣測我!”
嚴歇忱見他死鴨子嘴硬,下最後通牒道:“你說不說,再不說以後就別怪我沒給你機會了。”
林卷見事态發展良好,于是能屈能伸,果斷開口道:“行行行,我說我說。”
“嗯?”嚴歇忱擡了擡下巴。
“我不是季寒,他已經走得遠遠的了,我就是代嫁的。”
“你為何替他?”
“我欠他娘的人情,總是要還的。哦,我剛剛沒罵人,就是欠他母親。”
“什麽樣的人情需要你如此作答?”嚴歇忱狐疑道。
林卷笑了一下,輕輕說:“恩情不論大小,只要欠下了,便總是要還的。況我欠的還是救命之恩。”
“那你這麽做有何目的?”嚴歇忱聽便罷,又問。
林卷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殷勤笑道:“看上大人了算不算?”
嚴歇忱可沒懷疑過自己的魅力,聞言果真有些緊張,狐疑道:“你當真好男風?”
“關于喜歡男人這件事,在紫玉京裏被傳得沸沸揚揚的人可不是我,大人,這話該我問問你吧?”
林卷說話間有些似笑非笑,雖然他知道這或許是帝王的權禦之術,畢竟季寒那邊不也一樣被趕鴨子上架麽,可這傳聞卻不是假的,林卷早兩年在南陽的時候都聽過紫玉京嚴大人的斷袖之名,林卷初聞之時頗有些驚訝,這嚴飲冰,深藏不露啊,早些年怎麽一點都沒看出來?
“我……”嚴歇忱一噎,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回答,想說那是謠言,可他想想自己這些年心裏惦念的那個人,就又說不出口;可若說不是,他又從未對其他男子動過心。嚴歇忱有些毛躁,後來又想,我為什麽要跟他解釋這麽多?于是敷衍道,“你搞清楚了,現在受制于人的是你,問你你就說,還敢講條件?”
林卷撇撇嘴,徑直道:“我無所謂男女啊,只要合我心意我就喜歡。”
随後又瞟了嚴歇忱,笑道:“像嚴大人這樣姿容風度無一不上乘的,就很合我心意。”
作者有話要說: 古代男子應該是二十及冠取字。
不過這裏劇情需要就改成十五束發了。
這篇文的背景是架空,都是瞎扯淡的哈哈哈,不必考究~
但是文的官制還是借用了一下三公九卿制的設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