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自從上次和木生一起遇到狐夫人之後,他已經好久都沒來找她了。

木生也沒有給她留下電話號碼之類的,想找他都不知道該怎麽找。

安心有點擔心,他是不是生她的氣了?

安心站在山坡高處,眺望遠方的大山。就是那座最高最遠,頂端被雲霧遮沒的大山。

木生的家就在那座山上。

陽光金黃而溫暖,山風嗚嗚的吹動她的頭發和衣襟,樹林嘩嘩的搖晃,野花竭力綻放。

美好,但無聊。

無聊的安心找不到人陪,決定自己出去玩。

她想起木生曾經說過,沿着她上次去過的那條小河往下走,可以到達一個被瀑布遮蔽的山洞——傳說中的水簾洞,從來沒有人走到頭過。

她想去那裏探險。

想到就做,安心跑回屋裏,收拾了一個小背包,裏面裝了一瓶水,一個面包,還有一只充電式的手電筒。背上背包,鎖好大門,看看天色尚早,足夠她走個來回,就這樣出發啰!

上山的路上一切順利,只除了被一只灰松鼠用松果砸了一下頭,也不是很痛。爬到山頂以後,她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稍微歇了下腳,順便,看看山下的風景。

山下依然是整齊的一望無際的農田,依然是一棟一棟小巧的樓房。這景象仿佛可以一直存在下去,一直一直,直到天荒地老。

可是有什麽能夠一直存在下去呢?時間會帶走一切。

很多很多年以後,這裏可能會變成一片荒漠,也可能會變成一片汪洋。到了那個時候,我又會在什麽地方?

也許,我會變成一粒微塵,在無邊無際的黑暗深邃的宇宙裏飄來飄去。飄了很多年以後,又飄落到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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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思亂想了一陣子,安心站起身來,繼續前行。不多時,她順利的來到了小河邊。

河邊的空氣清新涼爽,河水嘩嘩啦啦的流淌。安心沿着河畔彎彎曲曲的小路往下走,走着走着,走到了岔路口。

面前是兩條小路,該往哪條路上走?

安心正站在路口一籌莫展,前方遙遙的走過來了一個人。确切的說,是個跟安心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她紮着兩個羊角辮,穿着一件花布衫,隔得遠遠的時候就開始沖着安心笑,很是可親的模樣。

“請問,去瀑布的路往哪兒走啊?”安心開口問路了。

“瀑布,走這邊哦。”羊角辮笑嘻嘻的指了指左側的那條羊腸小徑。

安心聞言謝過羊角辮,踏上那條路向前走去了。她離開沒多久,一個背着背簍的大嬸忙忙的從羊角辮走來的那條路上過來了,邊走還邊高聲喊着話:“死丫頭,本來腦筋就不靈光,還到處亂跑,快跟我回去!”

羊角辮依然一臉笑嘻嘻,乖順的被大嬸牽走了。她的雙眼雖然烏黑水潤,但細看之下卻有種呆滞的感覺,不像是智商正常的人。

安心當然不會知道羊角辮給她指了條錯誤的路,她心情歡快的哼着小曲兒,腳步輕快的走在小路上。

“青青岩石上,一棵小小草,媽媽她在哪裏,誰也不知道。長在石縫裏,心兒比天高,寂寞山中靜悄悄,不知歲月老……”

走着走着,安心突然打了兩個噴嚏,驟覺身上冷飕飕的。擡頭一看,太陽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被雲層遮蔽了,天氣陰沉了下來。路邊生長着一大叢高大茂密的芒草,綠蔭蔭的身體,毛茸茸的黃白色的腦袋,在山風中搖來晃去,簌簌作響。

她已經不在河畔了。

好像有什麽不對……瀑布瀑布,是河水流瀉而下形成的。怎麽自己走了這麽久了,不但沒有到達瀑布,反而遠離河水了呢?

糟了,一定是走岔了路!

安心忙轉過身,朝來路走去。她心裏發急,難免加快了腳步。然而山路崎岖,她一不小心踩到了一塊光滑的圓石頭,身子一歪,骨碌碌的從芒草叢中滾了下去。

芒草叢下是一片不算陡峭的斜坡,安心滾下斜坡,掉在一塊荒地裏。她暈頭轉向的爬起來,呲牙咧嘴的揉着身上摔痛了的地方,茫然四顧,不知方向。

既然是從山坡上滾下來的,那就再從山坡爬上去好了,她這樣想着。但當她轉身看去,哪兒有什麽山坡?

身後沒有,身前沒有,身旁也沒有。那片斜坡呢,怎麽會消失了?安心瞠目結舌,懷疑自己是不是摔壞了腦子,出現了幻覺。

她用力捶了捶腦袋,又使勁揉了揉眼睛,然而當她再次睜開眼時,眼前的場景還是沒有改變。她依然身在一片荒地裏,近處是野草萋萋,遠處是薄霧迷離。沒有山坡也沒有路,她不知道該往哪邊走。

雖然沒有路可以走,但也不能一直站在原地吧?安心提起沉重的腳,茫然無措的往前走去。走着走着,荒草叢中終于出現了一條小徑。

小徑上鋪着白色碎石,那白色白得有點奇怪,有些像骨頭的那種陰沉沉的白。小徑兩旁生長着許多野花,有白色和黃色的,也有粉紅色的。花朵很豔麗,但看上去沒什麽生氣。安心略微踟蹰了一下,便踏上了這條小徑。

白色碎石有點磕腳,踩上去還咯吱咯吱的響,更像骨頭了。安心沿着彎彎曲曲的小徑走了一陣子,心裏越來越害怕,不敢再往前走了。當她退縮不前的時候,她看到小路前端的薄霧散去,現出一棟房屋來。房屋是用灰白色的石頭砌成的,看上去厚沉沉的很有分量。房子前面的木頭大門虛掩着,不知道屋裏有沒有人。

這棟房子看起來怪怪的,安心不敢進去。天色愈加陰沉,身上好些地方還在隐隐作痛,而且很冷。安心抿着唇,強忍着委屈的淚水,不知道該前進還是該後退。

“嗚——”不遠處突然響起悠長的鳴叫聲,有點像是狼嚎,但又不是很像。“沙沙,沙沙……”草叢中傳出怪異的響動,像是有很大的蛇在爬行。安心驚叫一聲,擡起腳飛快的跑到那棟房子前面,“吱呀”一聲推開門跑了進去。

當安心跑進屋後,外面的動靜忽然之間全部消失了。她遲疑的轉身,想要退回去。然而來不及了,“砰”的一聲巨響厚重的木門自動關上了,安心頓時驚慌無比,想要将門打開,可是無論她怎麽使力,那兩扇門都穩穩的紋絲不動,緊緊關閉着。

怎麽辦?她出不去了嗎?

安心一直忍着的淚水終于流出了眼眶,她抽噎着轉身靠在門板上,用模糊的淚眼打量着這個房間。這裏面非常陰暗,唯一的光源來自房間正中一張木桌上面點着的一支白蠟燭。蠟燭的火苗小小的,微弱得像是随時會熄滅一樣。木桌上方的牆壁上,懸挂着一幅巨大的黑白照片。看到這幅人像照片,安心更害怕了——那種照片是遺像,她知道。

那幅遺像,是一個瘦得臉頰深深凹陷下去的老婦人。因為太瘦,所以顯得眼睛出奇的大,那雙眼睛白多黑少,閃着兇光,惡狠狠的瞪着安心。安心只略微瞟了那遺像兩眼,便不敢再看,只将後背緊緊靠在門板上,不往屋裏其他地方踏出半步。

正在安心彷徨無措,心慌意亂的這個時候,屋裏燭光照不到的黑暗深處,響起了一個拖沓的腳步聲,慢吞吞的往這邊走來。吧嗒、吧嗒……燭火搖曳,光線忽明忽暗,照片上的老婦人好似在燭光中活過來了一樣,臉上露出詭異的表情。安心緊靠門板,怕得想要大哭,是誰?是誰在朝這邊走?

腳步聲距離安心越來越近,她的心跳也越來越快,快得她都要喘不過氣來了。終于,來人的面容顯現在了昏黃的燭光裏,那是一張安心無比熟悉的臉。她吃驚的瞪大了眼睛,疑惑的出聲喊道:“媽媽?你怎麽會在這裏?”

黑暗中走過來的人,正是安心的母親。她對着安心微微笑:“你這孩子,怎麽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媽媽正巧在這戶人家做客,來,跟媽媽一起去見見主人家吧!”她一邊說,一邊對安心伸出了手,示意她牽上來跟着她走。

安心覺得今天的媽媽跟往常有些不同,這種溫柔寵溺的語氣,她從來沒在媽媽嘴裏聽到過。但是,安心本來就已經很害怕了,此時見到媽媽,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一般,怎會舍得放手?于是,她慢慢擡起手,就想要牽住媽媽伸過來的那只手。手擡到一半,她的動作戛然而止——不,不對勁!

對面站着的母親,一半身子隐在黑暗裏,一半身子顯現在燭光中。安心看到媽媽暴露在光線裏的一只腳,腳上穿的是肮髒的青色布鞋,媽媽的鞋櫃裏,沒有這種老人家愛穿的鞋!

她不是媽媽!

安心驟然收回手,勉強露出一個笑容:“媽媽,我累了,想先回家,你能幫我把門打開嗎?”

那個“媽媽”見安心收回了手,臉上的微笑慢慢淡了下去,目光森然的盯着安心。那神态,像極了遺像裏的老婦人。安心浸沐在這可怕的目光中,忍不住瑟瑟發抖,像一片被秋風吹得将落的枯葉。

“砰!砰!”突然響起的拍門聲吓得神經緊繃的安心差點跳了起來,門外響起了一個她熟悉的有點冷漠的聲音:“陳阿婆,放我女兒出來!”

是媽媽的聲音,是真正的媽媽來了!

緊繃的神經松弛下來,安心眼前一黑,身子軟軟的倒了下去,落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裏。而當她再次恢複意識的時候,她已經躺在自己房間裏的床上了。

“陳阿婆是誰?她想要害我嗎?”後來安心這樣問媽媽。

媽媽難得的撫摸了安心的頭,沒有告訴她那個阿婆是什麽人,只是說,安心是媽媽的女兒,陳阿婆并不敢害她,只是想吓吓她。并且,以後就是吓安心她也不敢了,媽媽已經幫安心教訓過她了。

聽了媽媽的話,安心若有所思,也許,爸爸說得對,媽媽不是不愛我的吧?

記得那天在門外,媽媽一向漠然的語氣裏,帶着從未有過的焦急……

在家裏安安靜靜的呆了兩天,安心又跑進書房裏,翻開了那本紅色筆記簿。

☆、第五個故事(噩夢迷魂1)

我呆在一間白色的小屋裏,已經有很長很長的時間了。

這個房間的牆壁是軟的,地板也是軟的,我的雙臂則被繃帶緊緊綁在身體上,我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防止我自己傷害自己。

我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清醒的時候我很安靜,迷糊的時候我很暴躁。

這個房間裏只有一扇很小的窗戶,高高的嵌在牆壁與天花板銜接的地方。清醒的時候我喜歡靠坐在牆角,看着從小窗戶外面透進來的微弱的天光。有時候,一看就是大半天。

我常常會思考兩個問題:一、我是誰?二、我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這兩個問題的答案我怎麽想也想不起來,很多時候我想着想着,腦袋就開始劇烈的疼痛起來。然後,我就開始像受傷的孤狼一樣嚎叫,用盡全力的往牆壁上撞。當然,這沒有什麽作用,我撞傷不了自己。當我的舉動太過分的時候,會有穿白大褂的人進來阻止我。也是這些人在照顧我的生活,給我喂飯喂藥,帶我上廁所。偶爾,還會帶我出去在院子裏走一走,看看太陽,看看樹和花。

我忘記了包括我自己在內的幾乎所有人的名字,卻仍記得一個人的名字:阿靈。

阿靈是誰呢?我想不起來。但只要我的腦海裏浮現出這兩個字,我就會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楚,常常讓我痛得彎下了腰哭泣。

我想,我要麽很恨這個人,要麽就是很愛這個人。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常常會做一個同樣的夢:

……我行走在一片枯敗的樹林裏,地面坎坷而泥濘,很不好走。周遭的一切景象都是灰暗的,除了黑與白,沒有其他顏色。我茫然的行走在其間,不知道該往哪兒走。一直到,我聽到一陣輕輕的笑聲。不由自主的,我跟随着這若有若無的輕笑,往聲音傳來的地方走去。走着走着,我走出了樹林,看到了一間白色的小木屋。與此同時,我眼前終于出現了除開黑白以外的別的顏色——小木屋的門頂上,有一盞燈,散發着淺黃色的微光。

夢境中的我只要一見到這棟小木屋,就會立即失去之前的平靜懵然,開始聲嘶力竭的喊着阿靈這個名字,同時拼命的往前跑,想要進入小屋。可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我的喉嚨裏發不出聲音,我怎麽跑也沒法跑到那扇被淺黃色燈光照耀着的木門前。我使勁的大張着嘴,卻沒有一絲聲音從嘴裏發出;我飛快的邁動雙腳,卻像是在原地踏步。絕望和恐懼像潮水一樣将我淹沒,我從夢中醒來,滿身是汗,滿臉是淚。

這個可怕的夢境日以繼夜的折磨着我,我睡覺的時候會夢着它,我清醒的時候會想着它。我被它折磨得神思恍惚,形銷骨立。

我想,再這樣下去,我活不了多久了。

我并不懼怕死亡,甚至可以說那正是我一直渴盼着的。但是,我不甘心就這樣迷迷糊糊的死去,我想要知道真相,我想要再次記起那些被我遺忘了的事。

阿靈,你是誰?

我試着詢問照顧我的那些白大褂們,他們只是用憐憫的眼光看着我,嘆息着搖頭。有一次其中一個人想要對我說些什麽,被另外一個人阻止了。阻止他的那個人對他說:“他都瘋成這個樣子了,你說的話他反正也聽不明白,就不要白費唇舌了。”

從此以後,我放棄了詢問旁人這個途徑。

要怎麽樣才能想起那些事呢?神智清醒的時候我如此思考着。也許,我首先該做的事,就是逃出這個地方。而後,找到夢中所見的那棟白色木屋。到了那裏,我應該會記起更多一些的往事吧?

想來想去,這可能是唯一可行的方法了。

打定了主意,我開始計劃着逃離這裏。

當我被關在白色小房間裏的時候,是絕對沒有辦法逃走的。因為不但唯一的一扇小鐵門被緊鎖着,我的雙臂還被繃帶緊緊纏在身體上。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算我長出翅膀來,也是飛不出去的。但是,我并不是一直都被關在這裏的。如果我的精神狀況有所改善,不再試圖傷害自己,那麽,我就會被解除繃帶,帶離白色房間,關到另外一個小房間裏。

那個房間不像這個一樣什麽東西都沒有,那裏面有張單人小鐵床,配套的床頭櫃,還有洗漱用的水龍頭以及一個陶瓷馬桶。并且,那個房間裏的門不像白房間的門一樣整日整夜的鎖着,而是只會在夜晚上鎖,白天都不會鎖住。想要逃走的話,我得從現在呆着的白房間回到那個房間裏去。

想要達到這個目底,并不算是很艱難。我只要努力控制住自己,不那麽狂躁,盡量讓自己顯得比較平和。最關鍵的是,不要試圖傷害自己。這樣多保持一段時間的話,我肯定會被帶回到那個小房間裏。

以前我并沒有刻意控制自己的情緒,現在我想要控制它了,在大部分的時間裏,也還勉強能夠控制住。而在那些實在無法控制的小部分的時間裏,我拼命壓抑着想要嚎叫着往牆上撞的沖動,緊縮在牆角裏,嘴裏喃喃的念着阿靈這兩個字,一分一秒的煎熬過去。從我身上流出來的汗水,往往會浸透了那一層一層包裹着身體的繃帶,就跟跳到水裏洗了個澡一樣。

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終于有一天,在喂我吃完了例行的一堆大大小小的藥片以後,白大褂們解除了我身上的繃帶,把我帶回到了那個小房間裏。

我歡喜極了,這段時間的日夜煎熬,果然沒有白費功夫。

夜晚,我靜靜的躺在小鐵床上,等待外面巡視的人離去。小房間外面是一條長長的走道,走道兩邊分列着許多個同這個房間相差無幾的小而逼仄的房間。巡視的人會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挨個看上一遍,再将房門一扇扇鎖好。之後,他就會離去。

走道上的腳步聲吧嗒吧嗒的響着,回音特別響亮。腳步聲很有規律的時而停頓下來,緊接着便響起關門落鎖的脆響。就這樣,這兩種聲音距離我越來越近,終于來到了我的房門外。

巡視的人駐足在我的房門外面,手持着電筒從鐵門上面的一個小窗口照進來。雪亮的一道光在黑暗的房間裏晃來晃去,然後停在我平靜的臉上。我裝作不經意的咂了咂嘴,擡起一只手擋在眼睛上。手電光只停留了一小會兒,便收了回去。咔擦咔擦的鎖門的聲音響了起來,将門鎖死以後,巡視的人又拖着腳步走向下一個房間。我放下手臂,吐出了一口長氣。

本來,我打算在白天門沒有上鎖的時候逃出去。但經過仔細考慮以後,我決定還是在夜晚行動。反正,只要我的雙手沒有被束縛住,那麽門鎖與不鎖,對我來說其實關系并不大。

腳步聲和落鎖聲逐漸遠去,直至全然消失。我從床上坐起身來,開始行動。第一件事,就是掀開床上鋪着的棉胎,露出最下面的那層鐵絲網來。這種用鐵絲編織出來的床板睡上去不怎麽舒服,因為很容易變形。但是這個時候,它對我來說比任何床都要好。

即使陳舊的鐵絲床已經變形脫落,但我仍費了一番功夫,才從上面截下來一小段細細的鐵絲。我拿着這段鐵絲,走到門邊,蹲下/身體,借着從上方小窗口透進來的微弱的燈光,把鐵絲慢慢的插/進鎖孔裏。我側耳傾聽着從鎖孔裏傳出來的幾不可聞的細微聲響,緩緩的轉動着手中的細絲。不知不覺,我的手心裏已沁出了一層薄汗。

四周非常的安靜,偶爾會傳來一兩聲嘶啞的咳嗽,或者含含糊糊的幾句呓語聲,那是其他房間裏的人發出來的聲音。在我手掌上的汗水已經多得快要拿不穩鐵絲的時候,鎖孔中終于傳來“喀”一聲輕響,反鎖住的門被我打開了。

我站起身來,揉了揉酸麻的腿腳,壓抑着劇烈的心跳,輕手輕腳的打開門走出了房間。我什麽東西都沒有帶,因為我什麽都沒有。走道裏有微弱的燈光,徹夜不熄,整夜整夜的照着灰色的水泥牆壁和同質的地板。與之相反的是,走道兩側的各個房間全部是一片漆黑,即使從那一道道鐵門上方的小窗口望進去,沒有手電的話就什麽都看不到。但當我悄無聲息的經過那些房間時,還是能夠聽到一些動靜從裏面傳出來。有時是呼嚕聲,有時是意味不明的呓語聲,還有的時候是桀桀怪笑的聲音,也不知道裏面的人是睡着還是醒着。

“你要去哪裏?”在我經過其中一扇閃着金屬光澤的鐵門的時候,一個聲音叫住了我。我悚然一驚,停下了腳步,轉頭看去。鐵門上面的小窗口裏,隐約有雙眼睛,定定的望着我。

☆、第五個故事(噩夢迷魂2)

我看着小窗口裏的那雙眼睛,沒有從中感覺到惡意,于是,我輕聲回答道:“我要離開這裏,去找回我的記憶。”

“外面的世界很可怕,你別去。”那個人說。

我搖頭:“我一定要去。想不起從前的事,我很痛苦。”

“記憶才是痛苦的根源。”那人說,“說不定等你想起了從前,你會更加痛苦。”

那個時候,我忘記了有一個詞,叫做一語成谶。我只是固執的搖頭:“我非去不可。”

那人不再勸我,又說道:“你就打算這樣大搖大擺的走出去嗎?”

“不然呢?”我不明所以。

“你這個樣子走出去,用不了多久就會被抓住。再說,就算你僥幸能走出病院,也下不了山——看看你身上的衣服,有什麽車敢載你?”

我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衣服。白色的底子,藍色的條紋,褲子的花色與上衣是一樣的。雖然樣式不好看,但也不至于會吓跑人吧?我不明白他的話。

小窗口裏面的人嘆了口氣,說:“那是病服——你真是病得不輕。”

我對他的話不敢茍同:“我沒有生病,我只是忘記了一些重要的人和事罷了。”

“你說沒有就沒有吧。”他說,“既然你非要出去,我就幫你一把好了。”說完這話,他好像從門邊離開了,接着房間裏響起了悉悉索索的聲音,似乎是他在翻找什麽東西。不多時,他的眼睛重新出現在黑乎乎的小窗口裏,并且,他從中伸出了手,接連遞給我幾樣東西:一疊鈔票、一只小手電筒、一件薄外套、一條長褲。

我沒有脫下身上的衣服,直接把外套和長褲穿在原本的衣褲外面,然後把鈔票和手電揣進褲袋裏。做完這些事後,我擡起頭望向那雙安靜淡然的眼睛,問道:“你為什麽要幫我?”光線實在太暗,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記得剛才他伸出來的手,修長,蒼白,能隐隐看到皮膚底下青色的血管。

“為什麽要幫你?”他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下去,“可能是因為,你讓我想起了從前的自己吧。”

“不要從大門出去。”他接下來又說,“我給你指一條比較安全的路……”

告別了這個神秘的好心人,我繼續往前走。走出長長的走道後,我沒有通過前方寬敞的玻璃大門往大廳裏走,而是繞進了旁邊一條更窄更暗的走道。這條走道的盡頭是一部通往地下室的階梯,在地下室裏轉了許久,我終于找到了神秘人告訴我的那間陳舊破敗的堆滿雜物的小房間。

雜物間的門沒有上鎖,我暢通無阻的走了進來。擡手按亮房中的燈,借着那盞小燈散發出的昏黃的光線,我搬開了堆積在房間左側牆角的一堆落滿灰塵的雜物,現出了雜物後方釘在牆壁上的幾塊木板。木板已經腐朽不堪,很容易就能拉扯下來,木板後面是一個漆黑的洞口,只能容得下一個人彎腰進入。我掏出手電打開之後用牙齒咬住,躬着身子鑽入洞口,雙手攀援着洞壁跳了下去。洞口下方,是錯綜複雜,肮髒惡臭的下水道。

舉着手電筒行走在黑暗的下水道裏,我一邊小心翼翼的前行,一邊默默在心裏複述神秘人告訴我的路線,生怕記錯走錯。水道裏面污濁的積水,各種肮髒的垃圾,還有腐壞的老鼠屍體,這些髒污至極的東西所散發出來的氣味,混合成了一種極其難聞的腥臭味。這種臭味萦繞在我鼻端,鑽進我的大腦,讓我在厭惡之餘,逐漸想起了一些什麽——這種臭味,我好像并不陌生,似乎從前,在什麽地方嗅到過類似的氣味……

一陣疼痛襲上我的頭部,我忍不住伸出手抱住了腦袋,蹲在了髒兮兮的泥濘不堪的地面上。在那一陣接一陣的抽搐着的痛楚中,我的腦海裏閃過了一些破碎的畫面……

一個肮髒昏暗的房間,充斥着腐臭和血腥的氣味。房間裏只有一個孤零零的白熾燈泡,沒有燈罩,晃晃悠悠的懸挂在一張烏七八糟的長形條桌上方。條桌是用厚實的木料制做的,但它已經被血污浸染得看不出原本的木色。滿是紅黑污漬的條桌靠牆而放,牆壁上面也濺着許多血污,并且,還挂着一排明晃晃的刀具,從最大的斬骨刀到最小的水果刀,應有盡有。除了刀具,還有手鋸、冰錐、釘槍、電鑽等等各式各樣的殺傷力不等的工具……好一個配置齊全的屠宰場……這裏屠宰的是什麽?

又是一陣疼痛襲來,腦海中的畫面破裂消散,五顏六色的碎片飛舞着旋轉着,慢慢組成了另外一幅活動着的景象,就像是電影片段一樣:

深秋的山間公路上,一輛銀灰色越野車不緊不慢的悠閑行駛着。公路兩旁種植了許多高大的白桦樹,金黃色的落葉飄揚而下,掉落在道路兩側,積了厚厚的一層,像是給灰色公路綴上了金色的花邊。一陣風過,黃葉紛紛飛起,其中有數片蹁跹拂過越野車寬大明亮的擋風玻璃。玻璃裏面有兩個年輕人,正笑語晏晏。其中一個坐在駕駛座上手握方向盤的男人,小麥色的皮膚,眉開目朗,那是我自己。而坐在我旁邊的那個人呢?我努力的想要看清他的摸樣,可是,他周身像是籠罩着一層霧氣一樣,模糊氤氲,我怎麽看也看不清他。再是極力觀望,也只能看到他随意的擱在棕色皮椅上面的一只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那只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白金戒指,戒指的圖案是一只懶洋洋的樹袋熊……

分明是幅美好的畫面,是我在秋日裏與友人出游嗎?可是為什麽,我的心裏會感覺到強烈的悲傷與不舍?我在髒亂的下水道裏嗚咽出聲,十指深深插/入亂糟糟的頭發裏,抓緊了頭部的皮膚。我蹲在泥濘中呢喃着一些含義莫名的話語:“不要再往前開了,快調頭回去,快啊,否則就來不及了,回去啊……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的……”

腦海中的景象依然繼續放映着,我看見自己時不時會側過臉去看一看身邊的人,臉上的笑容一直沒有減退。不知道戴着樹袋熊戒指的人說了句什麽,畫面中的我哈哈大笑起來,并且,提高了車速。斑駁的陽光快速的逐一晃過車窗,也晃過了我的臉龐。我看到那個“我”叫了一聲身旁的人的名字,嘴唇開阖間喚道:“阿靈……”

突然間,畫面中的那輛銀灰色越野車好像輾到了什麽極其鋒利堅硬的物件,一個前胎被紮破,噗噗的漏着氣,迅速的扁了下來。駕駛車輛的我臉上的笑容消失轉變為凝重,手上飛快的擺弄着方向盤,車子在打橫滑出去一大截之後,堪堪停在了道路邊緣,若不是被一棵白桦樹擋住,險些摔下了山坡。

車裏的兩個人一前一後的打開車門走了下來,一個檢視輪胎,一個走回去查看紮破輪胎的物件。不多時,被我稱呼為“阿靈”的人回轉,手裏還拿着一個鐵制的東西,上面焊着鋒利的大鐵釘。他對我說:“這東西是被人故意放在這裏的。”聲音柔和清亮,十分悅耳。

之前在車裏的時候,我與他一直在說笑。但是他的聲音一直聽不清楚,唯獨這一句,清晰的響起在我耳際。這句話一定很重要,我想要接着看下去,後來發生了什麽?可是,腦海中的畫面到此為止了,我的頭痛逐漸消褪了。

我站起身來,恍惚了好一會兒,才繼續借着手電的光往黑暗裏走去。我的決定果然沒有錯,繼續走下去,我一定可以回憶起所有的事。

拿着手電在黑暗裏行走,就像是用一道光亮在挖掘隧道。水道裏時而響起各種奇怪的聲音,伴随着我孤單的腳步聲,這些聲音響在空寂的地底,被放大了好幾倍。臭味依然伴随着呼吸湧進鼻腔,但身在其中久了,也就習慣了。

跳下一個幹涸的蓄水池,裏面積了一層厚厚的污泥,臭氣熏天。走過污泥攀爬到蓄水池的另外一端,再轉過兩個彎,前方出現了一架鏽跡斑斑的鐵梯。鐵梯上方,有一個圓形的窨井蓋。

我攀爬到鐵梯之上,伸手推動窨井蓋。鐵質的井蓋非常的沉重,推動起來十分吃力。當我終于将其推開到一邊,探出頭來,一眼便看見了一片深藍色的繁星閃爍的夜空。清新的空氣争先恐後的湧入鼻腔,我忍不住深深的呼吸了好幾口。

離開下水道爬上地面後,我把窨井蓋重新推上去蓋好,然後才站直身體,觀察四周的環境。這裏是一片疏疏落落的小樹林,荒草漫漫,杳無人蹤。明亮的月光如同水銀瀉地,将地面上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完全不需要再使用手電了。距離小樹林不遠的地方,有一條黑黢黢的柏油公路,長長的公路的末端,我走出來的那個方向,坐落着一座屋宇衆多的建築物。那裏,就是我一直以來身處的地方嗎?

☆、第五個故事(噩夢迷魂3)

我并沒有興趣走近去看看那座建築物的外觀,我只想要快些離開這裏,去到那座夢中所見的白色小木屋。雖然更深露重,星寒風冷,但我仍然踏上了下山的道路。此時萬籁俱寂,陪伴我的只有路邊草叢中偶爾響起的喁喁蟲鳴。

夢境就是夢境,夢中所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現實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但不知道是為什麽,我就是堅定的認為,那棟白色木屋,一定是真實存在着的。并且,隐隐的,我似乎知道去往那裏的路線。具體的地點我難以用語言描述,但我相信,跟随着我心中模糊的信息,我必定能夠到達那處所在。

下山的路途十分遙遠,路上一戶人家都沒有,柏油路兩旁盡是幽暗的山嶺,在月光下看不出本來面目,全是黑糊糊的一片。看起來,這條公路所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了抵達我逃出來的那座建築物。

快要走到山腳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了。山腳底下的三岔路口處,有一個小小的公車站。我站在公車站牌前方,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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