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2)

透明塑料殼裏面的一排站名。視線慢慢的上下移動,沒有找尋到熟悉的感覺。站名旁邊有一幅本地地圖,我湊近了仔細觀看。看着看着,其中一處地名引起了我的注意。“黃葉林?黃葉林……”似曾相識的感覺襲上心頭,就是這裏了吧?

要到達黃葉林,需要先從這裏乘車到另外一個地方,然後再從那裏搭乘其他的班車。我站在站牌前等待了十幾分鐘後,一輛淺藍色公車晃晃悠悠的抵達了車站。

公車裏面只有零星幾個人,空蕩蕩的。我在後排一個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下來,側過頭看着車窗外面不斷飛逝的景象。初升的朝陽灑下淡金色的光芒,夜色中幽黯的山林在陽光下展現出了它真實的面貌。青翠的青翠,碧綠的碧綠,樹梢和草葉上還沾染着未幹的露水,偶爾晶瑩的一閃。

公車逐漸開出了山嶺,路邊開始出現一戶戶人家。有的人家仍然關門閉戶,有的人家已經打開大門開始了一天的生活。公車行至一個陡彎時減緩了車速,慢悠悠的開始轉彎。路旁一戶人家正在宰殺一只小羊,黏稠的黑紅色血液流過羊羔白白的毛皮,落入到地上一只白瓷盆裏。羊羔有氣無力的哀哀叫喚着,即将氣絕。或許是面臨死亡之前的最後一次掙紮,它使勁的甩動了一下頭顱,一大股鮮血被甩落在青灰色的地面上,十分醒目。凝望着那片鮮豔的血跡,我突然想起,我好像曾經目睹過與這極其相似的場景……頭痛再次毫無征兆的襲來,腦海中又浮現出了破碎的記憶……

依然是在那條黃葉飄零的山間公路上,銀灰色越野車斜斜的停靠在路邊,被紮破了的那只輪胎已經被卸下來,放在了一邊。我和阿靈蹲在車子旁,正在給車輛換上新的備用輪胎。阿靈伸長手臂扶着輪胎,而我則在旋轉着螺絲。這個時候,路邊的樹林中突然竄出來一個十分高大強壯的男人,蓬頭垢面,一部亂蓬蓬的絡腮胡遮去了大半面容。他手裏握着一把黑烏烏的鐵錘,幾大步就走到了我和阿靈的身後……

坐在公車上的我頭痛愈加劇烈,忍不住擡起雙手抱住腦袋低吟出聲。而腦海中的畫面,仍然在繼續放映着:

我和阿靈都在聚精會神的擺弄輪胎,壓根沒有注意到那個絡腮胡的出現。那人大步走到我們身後,高高的舉起他手中的鐵錘,重重的擊打下來,落在阿靈的後腦上。我驚詫的轉頭,卻見身旁的人噴出一口鮮血,歪倒在地。那鮮豔的血液灑落在青灰色的路面上,觸目驚心。我驟然起身,望向那個絡腮胡,一個“你”字尚未出口,額頭上已挨了一擊,軟軟的栽倒下去……四周陡然一片漆黑,然而在漆黑中似乎又有一團濃烈的暗紅,黏稠、血腥,四處漫延,要将我吞沒……

嘶——我倒抽一口涼氣,從黑暗中清醒過來。一縷陽光正透過玻璃照在我驚容未消的臉龐上,我在玻璃的倒影中看見自己的眼睛,惶惶不安,還留存着殘餘的驚懼之色。

原來,我和阿靈在旅途中被人襲擊了,似乎,襲擊我們的人就是在道路中央放置障礙物的人。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這種毫無目标的誰碰上就是誰的方式,像極了傳說中的變/态殺/人狂……我還活着,我是怎麽從他手裏逃出來的?阿靈呢,阿靈現在又身在何處?

我像是深陷在一片黑沉沉的望不到底的深水中,難以呼吸,逐漸向下墜落。我伸出手大聲叫喊着,可是誰都聽不到我的聲音,誰都救不了我……

公車到達了終點站,我要在這裏換乘另一班車。雖然我并不覺得饑渴,但為了能精力充沛的去做接下來要做的事,我還是在路邊小店裏買了水和食物吃喝下去。在這之後,我走進公廁裏上了個廁所,又用冷水漱了漱口,洗了把臉。等我從公廁裏出來以後,剛好有一輛開往我的目底地的公車抵達了這個車站。

這輛車與我先前搭乘的那輛截然相反,車子裏面滿滿當當的,幾乎都找不到空位了。只有最後面的那一長排座位上,還有兩個位子。我走到最後方在其中一個位置上坐了下來,汽車經過了兩個站之後,又上來一個乘客,在我旁邊坐下了。當他一走到我身旁,我就嗅到了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垂眸一看,這個乘客的手裏提着一個大塑料袋,裏面裝了好些血淋淋的動物肝髒。

汽車搖搖晃晃的前進着,血腥氣一陣一陣的湧進我的鼻腔。在這種狹小而封閉的空間裏,各種氣味尤為明顯而持久。我被血腥味熏得一陣頭暈惡心,恍恍惚惚之中,看到了一幕活動着的場景。在那場景裏,我也聞到過類似的氣息……

……在那間我曾經見到過的肮髒昏暗的房間裏,我的額發上凝結着幹涸的血痕,慢慢的睜開了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排烏黑的鑄鐵欄杆,而在我身旁的地面上,倒着兩個昏迷不醒的人。我伸手扶起其中一個,輕輕的拍打他的臉,連聲喚道:“阿靈,阿靈,醒醒……”

阿靈終于蘇醒過來,卻還是有點精神恍惚,神思不屬。他的傷在後腦,比我的要重,是以一時半會兒連話都說不出來。我把他半扶半抱的弄到一個稍微幹淨點的角落裏,讓他靠坐在牆壁下,自己則仔細打量我們身處的環境。這個房間的一小半區域被焊上了一排鑄鐵欄杆,像個小型的監牢。我、阿靈、還有地上躺着的那個不知是死是活的陌生人,都被關在這個小型監牢裏。而房間的另外一半區域,則像是一個屠宰場,到處都是血污,牆上還懸挂着許多明光铮亮的利刃。我越看越覺得心驚肉跳,這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我伸出雙手緊握着冰冷的欄杆,怔怔的望着外面靠牆而放的一張厚實的木案。木案被一團團一片片的烏黑和暗紅浸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上方一顆白熾燈泡輕晃了幾下,我的心似乎也跟着晃了幾下。這張木案,這張木案,好像,剛好可以放上去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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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間,我感覺到了一道視線正望向我,偏頭一看,是地上躺着的那個陌生人,睜開了雙眼,定定的看着我。他見我看向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幹裂滲血的嘴唇,從中擠出嘶啞的聲音:“又來了兩個冤死鬼,黃泉路上,我也不寂寞了。”

“你胡說什麽,我們又沒死!”我的聲音一出口,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其嘶啞程度,比起地上的人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之。

“沒死嗎?快了。”那人說完這句話後,就又閉上了眼睛,一幅不想再理睬我的模樣。我小心翼翼的挪到他旁邊,伸手輕輕推了推他的肩膀:“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人咧開嘴,嘿嘿的怪笑起來:“你看着吧,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他笑着笑着突然又開始嚎哭起來,哭得涕淚交加,毫無形象可言。他哭得躬起了身子彎得像只蝦米一樣,邊哭邊說着:“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這個人似乎有點精神崩潰了,我心裏那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濃。我和阿靈,會死在這間肮髒的小屋裏嗎?

那個絡腮胡一直沒有出現,阿靈的狀況越來越差,他開始發燒,說胡話。我的狀态也不好,額頭一直在隐隐作痛,并且饑渴交加。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天,絡腮胡打開小屋的門走了進來。

被關在囚籠裏面的三個人中,只有我一個人是神智清醒的。見到絡腮胡現身,我連忙向他求饒,詢問他為什麽要把我們關在這裏。以及,允諾他如果放了我們,我會付給他大量的錢財。絡腮胡對我的話充耳不聞,只是從鐵欄的縫隙裏塞進來水和食物。看起來,他并不想立即要我們的命。

☆、第五個故事(噩夢迷魂4)

“嘀、嘀——”汽車喇叭的長鳴驚醒了我,讓我從那間黑暗肮髒的小屋回到了現實。定睛一看車窗外豎立着的鐵牌上面的站名,“黃葉林”三個字赫然在目。我慌忙站起身,三步并作兩步匆匆走下了汽車。剛剛腳踏實地,“砰”的一聲車門便在我身後關閉,公車嗚嗚的開走,只留下一串難聞的尾氣。

黃葉林這個地方,頗有些荒涼。道路坑坑窪窪的,好像很久沒有修葺過了。街道兩側幾戶人家都關着門,只有附近一家加油站,雙開玻璃門大敞着,但其中無人進出。

沿着長長的空寂的街道,我來回走了一遍。不是這兒,不是這條公路。在哪裏呢?那條種植着許多白桦樹的公路。想了想,我擡腳走向加油站裏面的便利店,店裏應該有店員吧?或許店員會知道那個地方。

便利店裏面空蕩蕩的,只有稀稀落落的三四排貨架,貨物既少,還落了層薄灰。大門旁邊的收銀臺裏面,坐着一個無精打采的年輕人,正垂首擺弄着手機。

我走到收銀臺前,詢問他是否知道一條種滿白桦樹的道路。他告訴我,的确有這樣一條路,但是不在公交線路裏,那是條偏僻的少有人行的道路。我要去那裏的話,得自己開車前往。如果選擇步行的話,走到天黑也到達不了。

聞言我皺起了眉頭,我哪裏有車可以用來代步?實在不行的話,就步行吧,就算走到天黑我也非去不可。向店員小哥道了謝,我轉身走出店門,卻忽然注意到玻璃門的陰影裏靠牆放着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想了想,我走回到收銀臺前,對店員小哥說,想要借門外的自行車用。他考慮了一下,說如果我願意留下押金的話,可以借給我。

我摸出身上帶着的那卷神秘人給的鈔票,給他留下了五百塊押金。騎上那輛舊自行車,我開始向目底地前進。這輛車真的很舊了,騎起來嘎吱作響,剎車也不怎麽好用了,但總歸好過我靠腳走。

黃葉林真是個偏僻寂靜的地方,公路兩旁多是山林和田野,偶爾才會出現一兩所房屋一晃而過。冷風一陣陣撲面而來,吹得久了,臉上有點兒刺痛。當轉入一條岔路以後,周圍幾乎都變成了山嶺,完全是荒無人煙了。

轉過一道彎,我猛的剎住了車,屏住了呼吸。前方的道路兩旁,長滿了高大的白桦樹。雖然它們的葉片還沒有變黃落下,但确确實實,這就是我曾經見到過的那條路。

蹬着自行車慢慢的向前,我不時偏過頭去查看路邊白桦的樹幹。一棵一棵的看過去,終于,一棵樹幹上有着大塊傷痕的老樹映入我的眼簾,它似乎是被車子擦撞過,并且險些斷掉。但它堅韌的挺了過來,風裏雨裏,一直伫立在這裏。——就是這兒了,就是在這棵樹附近,我和阿靈被那個絡腮胡打暈,帶到了那間肮髒血腥的小屋裏。

推着車走進山嶺,我把自行車藏到一堆半人多高的芒草叢中,然後,步行着走進樹林。在這之後的時間裏,我像是又步入了那個不斷重複的噩夢。

最起初,四周還是青綠相間的樹木草叢,當我跟随着模糊的記憶走進那片枯敗的樹林後,我幾乎以為自己是身在夢境之中。腳下踩到的土地潮濕而松軟,散發着泥土特有的腥味和*的氣息。這片樹林難道一年四季都是這個樣子嗎?永遠不會變得蔥郁,永遠是這般的死氣沉沉。時間好像凝固在了這裏,就連呼嘯而過的山風都吹不進來,這裏像是一座巨大的墳茔,埋葬了我的過去。

穿行在枯林中,我的腳步極為沉重。也許是因為鞋底沾滿了泥土,也許是因為心靈已經不堪重負。沉重的腳步聲引導着我,走向我命定的結局。不知道走了多久,一小塊慘白顯現在黃褐相間的枯枝敗葉之後,它矗立在那兒,等待我的歸來。我有點疑心,也許我從不曾走出過這裏。我的軀體離開了,我的魂魄卻被拘在了這塊土地上,日日夜夜,召喚着我。

白色小木屋上方是片蝦青色的天空,薄而淡的灰白色的雲朵似乎勾勒出了一張猙獰的面孔,它大張着嘴對我說,你逃不掉的,這就是命運。

小木屋的門上挂了一把大鐵鎖,鏽跡斑斑,顯見已是很久無人進出了。我找了塊稱手的石頭砸開了鎖頭,推門走入。光明與黑暗交錯的一瞬間,我恍惚見到了很久以前在這間屋裏發生的事:

……又是一天一夜過去了,我們三個人仍舊被關在鐵牢裏,不知道自己将要面臨什麽,惶惶不安,憂懼交加。身上的東西全部被搜走了,手機、錢包、鑰匙,統統沒了蹤影。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阿靈的燒退了下去,人也清醒過來了,只是精神仍然很差。

或許會有人發現我們停在路邊的車子,進而報警搜救?我如此期望着。但是,我心裏也隐隐明白,這只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奢望罷了。那個絡腮胡怎麽會留下那樣明顯的痕跡擺在光天化日之下?肯定早就處理掉了。

“如果我們能離開這裏,你第一件事是做什麽?”阿靈突然問我,他靠坐在牆角,偏過頭專注的看着我。

“做什麽?大約……是先洗個澡吧。”我說,“你呢?”

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對一個我喜歡了很久的人說,我愛你。”

聽了他的話,即使是身處在這樣惡劣的環境裏,我也仍然起了興致:“誰,是我認識的人嗎?你怎麽從來沒提起過這事?”

阿靈笑了笑正要說話,突然“砰”的一聲木屋的門被打開了,一個高壯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的光亮裏,猛的一眼看過去,只能看到一團黑影。

絡腮胡來了,他來幹什麽?現在還不是給我們食水的時候。我的心髒劇烈的跳動起來。

勿需我多加猜疑,很快我就知道他要做什麽了。他大步走進屋,打開鐵欄上面的鎖,提起那個一直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的人的一只腳,把他拖出了鐵牢。從來沒什麽動靜的人突然激烈的反抗起來,叫喊着,求饒着,咒罵着。不管他說什麽,絡腮胡都是置若罔聞。他的力氣非常的大,那個身形不算瘦弱的人在他手裏就像只弱雞一樣,所有的掙紮都像是小孩子在鬧着玩。

絡腮胡輕輕松松的把那人拖到木案前,将他捆在了上面,就像捆一只待宰的豬羊一般。捆好之後,絡腮胡打開燈,從牆上取下一把利刃在燈光下晃了晃,好像不滿意似的咂了咂嘴,又将其放了回去。第二次他取下來的是一把小巧的手鋸,這次他滿意了,嘿嘿的笑了兩聲。他握住手鋸的一端,開始慢條斯理的鋸起來。被鋸的人嚎叫起來,那聲音已經有點不像是人能發出來的了。咯吱咯吱,鋸齒的聲音大了起來,發出令人牙酸的響動,這是已經鋸到堅硬的骨頭了。人的聲音反而低了下去,只是哀哀的嘶聲咆哮着。一股股黑紅的血液散發着熱熱的腥味,流淌到木案上,又彙成小溪從案板流下地面,很快就形成了一大片血泊。黑烏烏的血水在地上慢慢的爬動着,越來越多,漸漸湧向牆角一塊微微凹下去的地面,那裏有用來排水的管道,血水不會漫延得滿屋都是。

在接下來的半天時間裏,絡腮胡繼鋸子之後,又先後動用了砍刀,很小的鈍刀子,還有一戳一個血洞的冰錐,在這個人間地獄般的房間裏,上演了一場血腥的屠戮大戲。我終于相信,世界上真的有這種人,以殺戮為樂,以血腥為戲,別人的痛苦,就是他的快樂。

難道我也要這樣毫無尊嚴受盡苦痛的死在這裏?我癱坐在地,呆呆的看着案板上面只剩下一具血淋淋骨架的“人”。絡腮胡心情很好的吹着口哨,提着水桶和拖把進進出出的收拾殘局。距離鐵欄不遠的地方,躺着一小截染血的鐵絲,那是絡腮胡在使用不知道什麽工具時,從中蹦出來掉落在地的。趁着他又一次出去換水的功夫,我從鐵欄縫隙中伸長手臂,撿起了那截鐵絲……

過往的慘烈景象逐漸消失,我定了定神,看着眼前這間荒廢了的小屋。一切還是原來的那個模樣,鐵牢的小門敞開着,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灰。那張案板也依然擱在牆壁下,黑沉沉的,浸透了血液的樣子。牆上挂着的那些明晃晃的利刃已經鈍了鏽了,被塵灰覆蓋。我慢慢的走過去,視線不經意的掃過牆角下水道處,一個小小的圓形物件吸引住了我的目光。

走過去撿起那物件擦拭掉它上面的積塵,顯出它原本的面目。一只男式白金戒指,上面的圖案是只懶洋洋的樹袋熊。

☆、第五個故事(噩夢迷魂完結)

太陽快要落下去了,金紅色的暖暖的光透過窗棂照在身上,我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整個人如墜冰窟。寒冷和疼痛從心底深處呼嘯着席卷了全身,我的手劇烈的發着抖,抖得幾乎拿不穩那只戒指。

我想起了曾經在這裏發生的所有的事。

我曾經想過,或許,事情不會那樣糟,不一定會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也許,他可以逃出去。但是,這只戒指擊碎了我自欺欺人的幻想,告訴我那個殘酷現實的結局。那一幕幕逝去的場景,像一張張泛黃的老照片被重新上色了一樣,在我記憶裏鮮活起來:

……水和拖把洗去了案上和地上的血,洗不去空氣裏的。濃烈的血腥味彌漫在這個小而昏暗的房間裏,夕陽的紅光從又小又高的窗戶裏照進來,灑落在地板上,像是又給地板染上了新血。

絡腮胡離開好一陣子了,我和阿靈誰都沒有說話,四周充斥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在剛才那幾個小時的時間裏,在這間屋裏上演的血腥慘烈的場景,對于我們兩個人來講,都是太過強烈的沖擊。我一直保持着癱坐在地的姿勢,手腳一陣陣發麻,腦袋裏像是裝了一團漿糊。說不出,動不了,無法思考。許久之後,才稍稍緩過來一點。

“他應該已經走遠了吧?”我像是在問身旁的人,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嗯,該走遠了。”阿靈輕聲回應了我。

“那我就開始了。”我挪到鐵牢的門鎖前,取出那截被我偷偷撿起來的鐵絲,小心翼翼的伸進鎖孔中,開始試探着轉來轉去。阿靈則不必我提醒,就握住鐵欄杆站起身來望向門窗,以防絡腮胡突然回轉。我的手心裏全是黏濕的汗水,手指輕顫,心髒咚咚的跳得飛快。我們能逃出去嗎?如果逃不出去會面臨什麽樣可怕的後果,我不敢去多想,只是使出渾身解數,要開啓眼前這把鎖。沒想到,從前因為好奇而學會的鐵絲開鎖,現在成為了救命的神技。

站在旁邊的阿靈似乎不像我這般緊張,他的身體沒有發抖,呼吸也很平穩。感覺到身邊人的平靜,我的心跳逐漸恢複了正常,手指也不再顫抖。終于,随着“咯噠”一聲輕響,我長出了一口氣,成功了!我們可以逃出去了!

與阿靈相攜着步出牢籠,想要打開門時才發現門從外面鎖住了,那種老式的挂鎖,沒辦法從屋裏面打開。幸好,窗戶雖然又小又高,但仍能勉強容得下一個人鑽出去。我和阿靈爬到靠窗的案板上,打開窗戶先後翻了出去。見到刺目的光亮之時,我不禁生出了一種再世為人的感慨。

夕陽餘晖給地面上的一切都鍍上了一層緋紅色的光,樹林和土地都像是被染上了薄薄淡淡的血色。我和阿靈沿着一條泥濘曲折的小徑跑入林中,恨不得立馬就能見到大路和人煙。

“小心!”走在我身後的阿靈突然驚呼了一聲,伸手用力的拽住了我的胳膊。我一個不防之下歪倒在小徑一側,還把抓着我胳膊的阿靈往前拖出了兩步。

“咔嚓!”一聲金屬相擊的脆響猛的響起,阿靈一聲慘叫,癱坐在地,鮮紅的血液從他左腿的小腿部分奔湧而出,立即浸濕了他半條褲腿。在他那條小腿上,咬合着一個鋼制捕獸夾,數根明晃晃的利齒深深的嵌入了他的骨肉之中。

我在驚惶憂急之中,還夾雜着一絲淡淡的慶幸。差一點,差一點踩到捕獸夾的人就是我了。我知道阿靈是代我受過,我實在不該這麽想。但是,傷在別人身上總好過傷在自己身上不是嗎?

捕獸夾一定得取下來,否則沒法行走。我囑咐阿靈忍着點,他臉色慘白的點頭,咬緊了下唇。沒有時間可以耽擱,我伸出雙手分別抓住捕獸夾的兩端,雙臂猛然發力,“咔”的一下兩邊利齒從骨肉中被扯離,更多的血從數個深而小的血洞中湧出,紅得發了黑。

我知道阿靈在強忍着不叫出聲,他抖得厲害,下唇被他自己咬出了血。這是應該的,如果驚動了絡腮胡,我們誰都承擔不起那個後果。我脫下貼身穿的t恤撕成布條,緊緊的綁在他的傷處,勉強止住了大部份血。然後,我扶起他,把他的一只手臂擱在自己肩頭,承擔住他部分體重,攜着他一同朝前走去。剛剛走出去一小段距離,路旁枯林中響起人類急而重的腳步聲,飛快的向我們接近。我驚懼交加的擡頭朝那邊望去,一個高壯的身影已近在咫尺。是絡腮胡,絡腮胡來了!

絡腮胡突然從林中現身,高高的舉起手中的鐵錘,向我當頭砸來。那烏黑沉重的鐵錘離我如此之近,我甚至已經感受到了錘子帶起的涼風。來不及躲,來不及退,我只能下意識的偏過身子同時一只手臂使勁往前一帶,“砰”鐵塊敲擊到人體的沉悶的聲音響起,我卻沒有感覺到絲毫痛楚。我轉過頭看到原本在我身側的阿靈此刻卻在我面前,他倒在了地上,額頭上鮮血淋漓,雙眼緊盯着我,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裏,充斥着驚詫和悲傷。

我做了什麽?我剛才做了些什麽?

我的靈魂好像突然離開了軀殼,飄在半空中難以置信喋喋不休的質問着自己:“你在做什麽?你怎麽能這麽做……”而我的軀殼卻蹬蹬蹬連退了好幾步,迅速轉身往另一側的枯林中跑去。我聽到身後傳來絡腮胡的咆哮聲,卻沒有聽到他追上來的腳步聲。逃跑的間隙中我回頭望去,卻見到阿靈掙紮着爬起來抱住了絡腮胡的腿。絡腮胡怒吼着掄起錘子一下一下砸在他身上,他的口鼻中都流出殷紅的血來,卻仍然死死抱住絡腮胡不放……

為什麽,明明是我害了你,你卻還是拼死的幫我……我淚流滿面的轉過頭不敢再看,跌跌撞撞的用盡全力向前跑去。樹枝劃破了我的皮膚,我卻渾然不覺。渾渾噩噩的不知道跑了多久,四周已是全然的黑暗。“嘀嘀——”汽車喇叭聲傳入我的耳朵,兩道明亮刺眼的白光映入眼簾,我昏倒在大路上……醒來之後,前塵盡忘……

我茍活了下來,卻被愧疚和痛悔日夜煎熬着,精神失常了,最終被送入了精神病院。只是,死于病院并不是我最終的結局,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數。我還是回到了這裏,回到了他殒命的地方。

……我把手裏的戒指小心的揣進衣袋裏,邁步走出了小木屋。此時正是殘陽如血,恍若那一日的天色。沿着泥濘不堪的小路,走入到灰褐色的枯林中。一幕幕逝去的場景在我眼前逐一閃現又逐一消散,我有些恍惚,已然分不清什麽是現實,什麽是虛幻。

人的命運到哪裏都是一樣。

緩過神來時,我聽見自己正喃喃低語:“對不起,對不起,阿靈,對不起……”即使說上一千一萬句對不起,也已經是于事無補了。我的聲音,也已經無法傳達給他了。我想起那一日他最後望向我的眼神裏,有悲傷,有驚詫,就是不帶絲毫恨意。

你為什麽不恨我,你該恨我的。

倘若你恨我,或許我還會好過一點。你為什麽不恨我?

沉重急促的腳步聲将我從自己的思緒中驚醒,一個高壯的人影突然從密密的枯林中竄了出來,我擡頭望去,見到一張滿是絡腮胡的帶着獰笑的面孔。是那個殺人狂!他竟然又出現了!

絡腮胡高高舉起一只手臂,手裏握着一柄烏黑沉重的鐵錘向我揮來。鐵錘帶起的涼風撲面而來,我卻十分平靜。這次我逃不掉了吧?我也不想再逃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眼看鐵錘就要砸到我身上,我難以自控的高聲喊了一聲:“阿靈——”阿靈,對不起,等我過了奈何橋,如果還能遇見你,到那時,再好好的跟你道歉吧。

鐵錘揮到半途,卻停滞不前了。一只白森森的骨手從泥土裏伸出,抓住了絡腮胡的腳,且深深的嵌入進去。絡腮胡殺豬似的嚎叫起來,癱坐在地。

只要是你叫我,我就是躺在墳墓裏,也能湧出力量站起身來。

夕陽的光輝給那具從地底鑽出來的骨架鍍上了美麗的金紅色,一只金紅色的骨手掐住絡腮胡的脖子,另一只則插/入他的胸膛,掏出一顆血淋淋的仍在跳動着的心髒。扔下手中的屍體,白骨扭過頭望向我。明明那頭骨的眼部只剩下兩個深深的黑洞,我卻似乎看到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多年以後的某一天。

人來人往高樓林立的步行街上,一對情侶坐在長椅上說着甜言蜜語。一個西裝革履的眉目開朗的男人走到長椅旁邊的垃圾桶前,撚滅手裏的煙頭。恰時,那對情侶中的女方問男方:“你有多愛我啊?”男方侃侃而談:“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話音一落,女方感動不已,嬌嗔不休。站在垃圾桶前的男人卻聽得怔住了,許久,他的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而後,在人潮擁擠的大街上,哭得像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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