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蝴蝶夢醒(下) (7)
講,嫁人總歸是要嫁的,但是嫁給誰,似乎都是差不多的。她只希望能嫁得近一些,可以常回家來看看母親和弟弟。不要像荷香姐姐那樣,幾年都回不了一次家。
這一天午後,阿雪端着一木盆髒衣裳,去到村口的小河邊浣洗衣服。她每次洗衣都會特意選在這個時間,因為村裏的大娘大嬸們一般都會在清晨或是傍晚去河邊洗衣,叽叽喳喳的說個不停,還總愛拿她當話題,她很不喜歡這樣。所以,專程避開衆人,選在午後時分去到小河之畔,成為了她的習慣。
一般情況下,這個時候的河邊都是清寂無人的。可是,今天卻不一樣了。當阿雪走到河邊的時候,已經有一個人站在了河畔老柳樹底下,翹首擡眸,好像正在等待着誰的到來。那人一身青色長衫,清瘦修長,卻不是魏三少爺是誰?
阿雪端着木盆,目不斜視的從魏三少爺身邊走過,卻不料那人竟忙忙的開口将她叫住了:“阿雪,等一等。”
聞言,阿雪站住了,卻沒有擡眼去看他,只是垂眸望着手中的木盆。“三少爺,有事嗎?”
“阿雪,我、我有話要對你說。”魏三少爺神情焦灼,目露憂愁。他在為什麽事情而焦急發愁呢?阿雪不懂。他有着富裕良好的家世,秀才的功名,且多半在不久之後就會娶一位門當戶對的閨秀進門。該有的他都有了,還焦憂什麽呢?
“三少爺,你要說什麽?”
“阿雪,我的父親已經在為我議親了,說的是縣城裏知事大人的千金。”
“那不是很好嗎?恭喜三少爺了。”阿雪是真的替魏三少爺高興,真心的在恭賀他。像他這樣好的男子,就該配這樣一位千金小姐。然而,聽了她的話,他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無血:“我告訴你這個,不是想要聽你恭賀我的。”
他話語中藏着的深刻痛苦令阿雪吃了一驚,忍不住擡起眼去看他。對面青綠色柳枝下方的青年男子,眉頭深深的皺了起來,用受傷的眼神看着她。阿雪有些不知所措:“你,你怎麽了?”
柳樹下的男子沒有回答阿雪的話,只是沉默。一片細長的柳葉被風吹落,拂過他的發梢,又輕輕擦過阿雪的臉頰,最後方才飄落在地。清澈的河水潺潺的流動着,那聲響宛如音樂一般的動聽。一條紅色背脊的魚兒悠然游過,吐出一串圓圓的水泡。當最後一個小水泡破滅,魏三少爺終于開了口:“阿雪,和我一起離開這裏吧。”
“什麽!”阿雪幾乎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直到對方又重複了一遍那句話,她才驚訝至極的瞪大了雙眼。“三少爺,這不行,不行的!”她慌亂的回答着,往後退了兩步。“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她轉過身想要離開這裏,連衣服都顧不上洗了。然而她才剛剛舉步,就被魏三少爺拉住了手腕,他眼中充滿痛苦的看着她,說道:“阿雪,你就一點都不喜歡我嗎?”
阿雪有些驚慌失措,她急急的回答道:“不、不喜歡。我,我根本不明白怎麽才算是喜歡一個人。三少爺,請你不要再說那樣的話了。阿雪雖然沒有讀過書,卻也知道那是不對的……我,我先走了……”
阿雪掙脫開魏三少爺的手,端着木盆匆匆忙忙的跑遠了,徒留下那傷心人呆呆的站在冷風裏,站了許久許久。
魏三少爺突如其來的告白把阿雪吓壞了,她走在回村的道路上,臉還是熱的,心仍在砰砰的跳。他怎麽會突然對她說出這樣的話來?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喜愛,真的可以熱烈到抛家離鄉,放棄一切所擁有的東西嗎?這樣強烈的感情,她恐怕是永遠無法體會的了……阿雪正如此想着,突然一陣噠噠的馬蹄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回頭望去,三岔路的其中一條最寬敞的道路上,揚起一陣塵灰。塵灰的前方,幾匹高壯的馬兒嘚嘚的跑來,是從城裏來的吧?
很快的,幾匹馬兒就來到了阿雪身旁。為首的一匹白馬極為神駿,毛色油光水滑,用毛茸茸的黑色大眼睛高傲的看着荊釵布裙的阿雪。馬兒的高大和馬上人的氣勢有些吓到了她,她退後幾步,正想快些離去,卻被白馬上面的人給叫住了:“姑娘,請留步,在下有事相詢。”
Advertisement
聽到這話語,阿雪只得停下腳步,擡眸看去。白馬的馬鞍鑲金嵌銀,看起來十分華貴。馬鬃被編成了許多小巧的辮子,辮梢系着一縷縷鮮豔的紅穗。這樣被悉心裝飾過的馬兒,阿雪從來沒見到過。而騎在馬上的人呢?更是她從沒見過的高貴優雅。他大約有二十多歲,身穿月白色的袍服,頭頂玉冠,膚色也像玉石一般白皙潤澤,發着光一般。他用墨黑的眼眸望着阿雪,啓開形狀優美的嘴唇問道:“姑娘,請問,春風鎮是往那條路上走?”
☆、第十三個故事(阿雪2)
十五歲的這一天午後,阿雪第一次遇見了晟王莊瑜。随着歲月的流逝,初見的一幕卻在她記憶中愈發的清晰,從未蒙過塵。他騎在威風凜凜的白馬上,微含笑意的看着她,黑亮的眼珠宛如浸在水中的墨玉。太陽的金色光芒自他背後照了過來,給他鍍上了一層耀目的光,令他整個人好似神祇降臨人世一般,也令阿雪第一次生出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後來她想,大概從初見的那天起,她就喜歡上了他。懷着一種卑微的心情,低到塵土裏去一般的仰慕着他。這樣的愛,從一開始就是不平等的。不平等的愛情,注定無法開花結果,注定枯萎。
人生若只如初見。
這一天,阿雪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給騎馬的一行人指出了去往春風鎮的道路。馬上騎士向她道過謝之後,撥轉馬頭踏上了那條路。臨去之時,他騎在馬上微微側頭,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這一眼,立時令阿雪的心跳亂了節奏。直到一行人馬蹄翻飛,消失在道路盡頭,她還站在原地,忘了舉步朝前走。
這一天,若是魏三少爺沒有向阿雪表白,她就不會提前往回走。她若是不提前回村,也就不會遇上他。倘若沒有遇上他,那麽,一切就會不一樣。她會嫁一個平凡的男子,過一種平凡的生活,不會在後來……也許,所有的事情,都是冥冥中早已注定了的。人的力量,在命運的巨大魔掌之下,顯得是多麽的渺小。
回到家中的阿雪,好幾天都有些神思不屬,腦海裏總是浮現出村口三岔路上的那一幕。他與她,今生該是不會再見了吧?每當她這樣想着,一種名為悵惘的思緒就會襲上心頭。悵惘着過了幾天之後,阿雪的家裏,來了幾個陌生的人。這幾個陌生的衣飾整潔的婆子,由裏正殷勤的帶領着,踏進了陳家油漆斑駁的大門。她們坐在簡陋的正房裏,用含蓄的挑剔眼光細細打量房裏的陳設,還有陳家幾位戰戰兢兢的主人。而對于阿雪,她們打量得尤其仔細。趁着阿雪給她們上茶的時候,一個領頭的婆子親熱的拉住了她的手,撫摸她的肌膚,又垂頭細看她的腳。見此情形,阿雪的母親臉色越來越難看,陰沉至極。等阿雪給幾個婆子上完茶,她便被母親遣了出去,讓她去自家田地裏轉一轉,看看莊稼有沒有被鳥雀糟蹋。盡管心知肚明這只是母親的托詞,阿雪還是乖乖的出門去了。
等正主兒一離開,幾個婆子的來意便光明正大的呈現出來。她們是來買阿雪的,替當今聖上最寵愛的兒子晟王殿下而來,容不得陳家拒絕。何況,當看到了婆子取出來的兩斛明珠後,阿雪的父親壓根就沒想過要拒絕。這個美麗的女兒是他最大的財富,從她出生開始他就等着這一天,将她的價值最大化。兩斛明珠,十匹貢品錦緞,已經是出乎他的意料了。他滿足的笑着,彎腰躬背的搓着手,看着明珠與錦緞的眼睛在發着光。一家之主既已同意,阿雪母親的哭鬧便顯得微不足道了。一張白紙黑字的賣身契,蓋上了鮮紅的手印。從此,阿雪這個人,從頭到腳,便不再屬于她自己了。
阿雪在田地裏轉了一圈之後,很快就回到家中了,她心裏始終還是記挂着來客的事,有種惶惶不安的不祥預感。等她回到家的時候,裏正和幾個婆子都已經離開了。她的母親披頭散發的歪在地上發愣,滿面淚痕。她的父親則樂呵呵的抱着兩斛珠子幾匹緞子,哼着不成調的小曲兒。看到這兩人截然相反的狀态,阿雪的心立即沉了下去。她能感到,似乎有什麽與她自身息息相關的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阿雪的預感果然是正确的。父親告訴她,他将她賣給了別人,三日之後,晟王殿下就會派人來接她。
得知了這一消息的阿雪起初以為自己在做夢,腳底下輕飄飄的踏不着實地。直到母親又開始哭泣起來,她才有了真實的感覺。這不是夢,她真的被賣了。
知曉噩耗的阿雪并沒有如母親一樣的不停哭泣,她始終沉默着。在最後的三天時間裏,她默默無語的替幼弟縫制了數件新衣,默默無語的陪在母親身邊無聲的安慰她,默默無語的面對上門看望的衆人的欽羨之語……一直到三日後來接她的馬車上了門,她拎着個青布小包裹拜別父母時,沉默的阿雪才終于痛哭失聲。她跪倒在母親面前,再三叩首。兩個婆子強扶起淚流滿面的她,出了陳家的門,上了馬車。骨碌碌車輪轉動的聲音不斷響起,阿雪掀起布簾,看着車後她生活了十五年的灰瓦白牆的房屋逐漸變小直至消失,眼淚不住的往下流淌。
“從此去,山高路遠,各自保平安,休要牽連。”母親的話言猶在耳,人卻已經看不見了。一想到這裏,阿雪的淚就止不住,如同斷了線的珍珠。
馬車駛出村口,阿雪還掀着布簾往外看,總覺得看不夠。路過河畔老柳樹時,她驀然看見樹下站了一個瘦削的青衫男子,癡癡的凝望着馬車,卻原來是魏三少爺。他看見車裏的阿雪,眼睛一亮,正欲張口,卻又硬生生的忍住了。雙眼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他用口型說道:“珍重。”
藍幄小油車漸漸的去遠了,消失在青山隐隐處,消失在綠水悠悠處。柳樹下的人還站在原地,舍不得離去。
如果,當初我能勇敢一些,會不會,一切就會不同?
阿雪一行人走走停停,曉行夜宿,走了将近十日之後,終于到達了目底地。阿雪腰酸背痛的走下馬車,看着眼前的高牆大宅,一臉的迷惘。面前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長的牆壁頂上,鑲嵌着一塊一塊有吉祥圖案的琉璃。這東西很名貴,非豪門大戶用不起。畢竟,一塊這樣的琉璃,只怕就能抵得上阿雪家好幾天的食用。看來,買下她的人家,十分的有財勢。
這個時候,阿雪還不知道,買下她的人,便是當日在村口騎着白馬問路的人,也就是晟王莊瑜,這個改變了她一生的人。
下了馬車,乘上小軟轎,阿雪晃晃悠悠的從角門被擡進了晟王莊瑜的別院。她很緊張,很害怕,都不敢掀起轎簾往外看。只覺得轎子走了好久好久,耳邊時常聽到流水潺潺,雀鳥啼鳴,還聞到了多種不同的清幽花香。想必,是經過了一個很大的園林吧?
終于,轎子停了下來,停在一座小小院落的門口。院落雖小,卻很精致。雪白的粉牆,青石的臺階,院子裏種了好幾棵桃樹,樹下有石子鋪就的羊腸小徑通往幾間小巧房舍。這個院落,名喚桃花塢,便是阿雪以後要居住的地方了。
阿雪忐忑不安的在桃花塢落了腳,她不但有了自己的房屋,還有了好幾個丫鬟,單只伺候她一人。房間裏的擺設,喝的茶水,吃的飯菜,全是她從沒見過的。過着這樣豐盛的日子,她卻還是想念自家的簡陋房舍,想念陳家村的青山綠水,想念母親和弟弟……
數日之後,阿雪終于見到了買下她的人。這一天的黃昏時分,有她從沒見到過的大丫鬟來傳話,說,殿下要召見她。桃花塢的幾個丫鬟忙忙的給她換衣,重新梳妝,打扮一新後,她才跟着來人往外走。走過萦回的清溪,走過碧湖和假山,走過樓榭和亭閣,阿雪來到了富麗堂皇的正房。她低垂着頭,跟在大丫鬟的身後,步入廳堂。走到買下她的主人的面前,她依然垂首,深深的禮拜下去。可是,她剛一拜下去,便被一雙溫熱的手扶住了,手的主人帶着笑意說道:“不必多禮。”
“阿雪姑娘,你還記得我嗎?”那人如是說道。
這個聲音,好像在哪裏聽到過似的?阿雪微帶詫異的擡起頭,望進了一雙含笑的墨黑眼眸之中。是他,原來是他!那個曾經在村口向她問過路的人。這是怎麽回事?阿雪的腦子亂成了一團麻。
“自從那一日我見了你……”照理說,這不算是完整的一句話,可是聽他的意思,卻是到此就完結了。
就因為見了那麽一面,便将她買了下來嗎?她願意與否,并不重要,反正買下她對他來講,是太簡單的一件事。誰叫他高高在上呢?誰叫她的身份卑微如草芥呢?一時間,阿雪的心裏,五味陳雜。
當夜,莊瑜并沒有讓阿雪給他伺寝。他只是讓阿雪陪着他吃了一頓飯,溫和的問了她一些話,便令人将她送回了桃花塢。随着她回到桃花塢的,還有大量的賞賜。有華麗的絲綢錦緞,琥珀的,湖綠的,朱紅的,暗花的,閃花的,繡花的,堆花的……有閃亮的首飾珠寶,翡翠的,白玉的,珍珠瑪瑙的,紅藍寶石的……阿雪呆坐在這些絲緞珠玉前,不知道想了些什麽。
☆、第十三個故事(阿雪完結)
時光如流水飛逝,一轉眼,阿雪離開陳家村,居住在晟王別院裏的小院落,已經有三個多月了。莊瑜不常來別院,但只要他來,就一定會召見阿雪。乳白色薄霧尚未完全散去的清晨,他們一起泛舟湖上。碧綠荷葉上凝結的露珠,随着波浪起伏滾來滾去,阿雪的心也似乎跟着那露珠一起,起伏不定。湖水裏養着碩大的錦鯉,雪白的身子,鮮紅色的斑紋,調皮的游過來游過去。莊瑜的吻輕柔的落在她的唇上,她眼前一片空白,只剩下先前一直注視着的錦鯉的形狀,還在游來游去。慵懶的午後,在竹簾半卷的八角形樓閣的頂層烹茶。被水煮開的茶葉的幽幽淡香,彌漫在兩人周圍。兩只大燕子互相追逐着飛過,清脆的鳴叫聲聲悅耳。天際兩朵形狀優雅的白雲,就像樓閣裏面的兩個人一樣,依偎在一起。光芒收斂的黑色夜晚,紅燭滴落點點淚水,最後凝成各種漂亮的形狀,像花瓣,像草葉,也像阿雪被熱烈愛情燒熔的心。心很燙,身體也很燙,夾雜着細碎卻不斷侵襲的痛楚,痛楚中又有着極大的快樂。不一定是來自身體的感覺,或許全是來自她太過幸福歡愉的心靈。而無論是痛楚還是快樂,全在他不斷落下的吻中,融化在了一起。阿雪就像是春日豔陽照耀下的餘雪一樣,慢慢的消融,慢慢的飄飛在了空中……
好幾個月的時間彈指而過,除開剛來時的惶惑不安,後來的日子,阿雪過得非常的快樂。就算不能經常見到莊瑜,她仍然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他的微笑,他的眼神……時時刻刻的陪伴着她。她時常莫名其妙的微笑着,時常回憶着與他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回憶着回憶着,就陷入了怔忪之中。愛一個人,就是這個樣子的麽?阿雪終于明白了,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甜蜜的,酸酸的,微微疼痛的……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這一日,阿雪聞聽王爺駕臨,卻久久不見有人來傳召。心裏有些慌,有些急,她離開桃花塢來到園子裏,期盼能夠與他偶遇。王爺沒有遇到,卻遇到了來別院游玩的貴客。
“你是何人?”衣飾華貴的美麗女子有雙驕矜的眼,明明就在面前,卻像是隔着幾千裏地遙遙望過來,有種荒無人煙的神氣。
阿雪慌忙與她見禮,報上姓名。驕矜女子身後的侍女出言斥責她竟敢不行大禮,才知對面的美人乃是今上親封靜華郡主。等阿雪重新見禮,郡主卻不令她起身,只用一雙昂然的明眸,上上下下的打量她。良久,才嗤笑一聲,自顧自的帶着侍女離開了。阿雪起身望着一行人遠去的身影,心中只覺得惶然。她能夠覺察出,郡主極為不喜自己,不過是頭次見面,這是為什麽呢?
天色将黑未黑時,阿雪終于被傳召了。當她歡喜不盡的來到正房時,見到的不只是莊瑜,還有莊瑜身邊端坐着的靜華郡主。等阿雪與二人見禮畢,莊瑜便問郡主:“你要我将阿雪召來,所為何事?”
靜華郡主的眼神像一條毒蛇,從阿雪微顫的身體上一寸一寸的爬過。她看了好一陣子,才收回目光,側頭對身邊的莊瑜說道:“我想讓你把她送給我。”似笑非笑的牽一牽嘴角,“你舍得嗎?”
莊瑜淡淡的看了阿雪一眼,便又轉過臉去,眼中蘊含無限情意的看向靜華郡主,口中說道:“對你,我有什麽不舍得的?當初也只是看她眉眼間與你有幾分相似,才将她買了下來的。你既想要,帶去便是了。”
靜華郡主聞言,也含情脈脈的回望着莊瑜:“你待我真好……”頓了頓,又道:“雖然你将她送與我了,我還是想将她繼續留在這裏,你看可好?”
“有什麽不好的,你想怎樣便怎樣就是了。”莊瑜道,“若不是因為……我早就娶你過門了,雖然不能如此,但在我心裏,你便是我獨一無二的妻子。我的東西,就是你的,你想将她留在這裏,自然可以。”
阿雪站在原地,聽着對面那高高在上的兩個人郎情妾意的對話,心中慢慢的越來越冰冷。自己在那人的心裏,卻原來什麽都不是,只不過是個随時可以送出去讨人歡喜的玩意兒罷了。她知道自己應該跪下去,向他哀懇祈求,求他不要把自己送給別人。可不知道為什麽,她的膝蓋就是彎不下去。她的眼眶裏盈滿了淚水,卻一直沒有掉落下去。她的牙齒緊緊的咬着下唇,制止着自己即将沖口而出的哀求。
最後的一點點尊嚴,我想讓它留下來。
桃花塢中,花葉凋零。服侍阿雪的丫鬟全部被遣走了,因為郡主說,只是一個賤人而已,哪裏還需要被人服侍?所有的事情都得自己動手做,吃食全是殘羹冷飯,這些對阿雪來講,并不算是苦難。真正的苦難來自她的心和靈魂,那裏已是一片荒蕪。
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當桃樹的枝丫變得光禿禿的時候,靜華郡主踏進了桃花塢的門。她看着因衣衫單薄而輕顫的阿雪,帶着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我真的很讨厭你,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起,就這樣覺得。我不能陪伴的男人,你可以陪伴在他身邊,憑什麽!”她用眼神淩遲着面無表情的阿雪,“你說,你這一身雪白的皮肉,我是叫人用小刀一刀一刀慢慢的割下來呢,還是澆上熱水後用梳子一點一點梳下來?……不,這些都不好,我得再仔細想一想……”
也許,阿雪居住的這個地方,就已經預示了她的命運。桃花輕薄随水流,她不過就是個薄命女子罷了。
又過了幾天,郡主終于決定了如何處置阿雪。郡主有令,斬去這賤婢的手足四肢,置于一闊口大肚青花瓷瓶之中。傷口以燒紅的烙鐵封口止血,瓷瓶中蓄滿生肌防腐的藥水,以确保她能夠活下去。且,改換她的名字,稱為瓶女。
從此,世間沒有了阿雪,只剩下瓶女。
瓶女沒有了手,也沒有了腳,她不能再肆意的行走奔跑,只能終日被禁锢在一只大花瓶裏頭,呆呆的望着牆壁。每一天,會有人來喂她幾勺食水,用以維持她的生命。郡主偶爾會來看看她,見她不再開口說話,連眼珠都很少轉動,還以為她已經瘋傻了。只有瓶女自己心裏清楚,這無比悲慘的境遇并沒有令她瘋狂,也沒有令她癡傻,她只是無話可說。開口祈求那個真正瘋狂了的女人放過她讓她死去嗎?她知道那不過只是徒勞而已。她明白,尊貴的靜華郡主就是要讓她活着受罪。她越受罪,她越開心。
有一天,奉命照顧瓶女的人在循例喂給她幾勺水幾勺食物之後,正想轉身離去,卻突然聽見瓶女開口說話了。因久未開言而嘶啞的聲音對她說道:“請你,幫我将窗戶打開好嗎?”侍女愕然轉頭,看見瓷瓶中那可憐的女子消瘦慘白的臉上,一雙依然美麗的眼眸帶着懇求之意看着她,目不轉睛。
侍女輕聲嘆息,走到窗邊将窗戶開啓,而後才轉身離去。瓶女用近乎貪婪的目光看着窗外那無花無葉的枯樹,幾滴透明的水珠從面頰上滾落下來。從窗外吹進來帶着草木氣息的風,令她想起自己的家鄉。好想,好想再回去一次啊……
這一天,靜華郡主又來到了桃花塢。她的臉上帶着暢快的歡笑,對瓶女說道:“瓶女,我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
青花瓷瓶裏面的女子依然垂着頭,不言不語。郡主也不生氣,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我見你家的人許久沒有你的消息,很是可憐,便令人将你現在的情形一五一十的告知了你的家人。結果,你猜怎麽着,你的母親呀……”她咯咯的笑了起來,“一時承受不住,竟然就投了井。瓶女你呀,現在可成了沒娘的孩子啰!”
郡主的話說完,瓶女卻仍然無聲無息。侍女上前扶起她的頭顱一看,大驚失色:“郡,郡主,瓶女已氣絕身亡了!”
郡主聞言很是氣惱:“我不叫她死,她怎麽敢死!拖下去驗屍,看看她到底是怎麽死的!”
一時,驗屍畢,“禀郡主,瓶女心髒碎裂,肝腸寸斷,因此而亡。”
人已經死透了,靜華郡主再是氣惱,也無可奈何:“扔到亂葬崗去吧。”
阿雪身亡後第七日夜晚,晟王別院內。三層的平面八角形樓閣中,傳來樓外飛檐翹角下鐵馬的叮當聲響。柔暖的燭光中,莊瑜與靜華正對坐暢飲,時而響起男子與女子快樂的笑聲。
突然,樓閣外響起異聲。骨碌骨碌,骨碌骨碌,這是什麽聲音?兩人詫異的站起身,看向聲響傳來的地方。卻見一只碩大的青花瓷瓶,慢慢的滾動着,一個女子的頭顱,顯露在瓶口處。女子擡起頭,露出一雙含恨的血紅色眼睛,冷冷的看着他們。
良久,郡主尖叫出聲:“有鬼啊!”
侍衛們聞訊趕來,卻怎麽也接近不了出事的樓閣。樓閣中的兩個人,拼命跑動着,但根本跑不出來。一只大瓷瓶伫立在樓閣裏,瓶中的女子,雙眼血紅,靜靜的看着那徒勞掙紮的二人。突然,郡主的身體懸空浮起,手足四肢像正被無形的刀子慢慢斬開,血液和骨渣四處飛濺。她慘叫着,那聲音凄厲得不像人聲。
瓶中女子張開嘴,緩緩說道:“你痛嗎?”
“現在你知道,我有多痛了嗎?”
郡主的身軀重重摔落在地,血流成河,手足俱斷。一旁的莊瑜吓得癱倒,肝膽俱裂。瓶中女子的眼睛看向他,微微一笑。一顆大好頭顱瞬間斷裂,滾落一邊,尊貴的王爺也同郡主一樣,再無生息。
一聲長嘆響起後,瓶中女杳無蹤影了。而瓶女的傳說,卻就此傳揚了下去。一代代的傳來傳去,人們只記得那報仇雪恨的瓶女,卻不知她曾有個名字,喚做阿雪。
荒廢的晟王別院裏,草木蕭疏。只有那座小小院落裏的桃樹,花開得絢爛瑰麗。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