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來自本店最最最頂級的咖啡師為您親手沖煮的深度烘培曼特寧,請慢慢享用。”

漸起的咖啡香像是被禁锢在了周遭的小片區域,讓人仿佛落入了咖啡凝成的柔軟雲間。

聽着鐘願的自賣自誇,程佑軒無奈又幾乎是寵溺地笑着搖了搖頭,接過對方推來的杯子,用小勺輕輕攪拌過後,執着杯柄湊近聞了聞咖啡香,這才抵着杯沿喝了一口。

口味醇厚,黝黑的液體頃刻間在舌尖上綻放出淋漓的苦感。

“怎麽樣?”繞過吧臺,鐘願坐到程佑軒身邊的椅子上,語調平靜又不失期冀地問道:“這次符合口味了吧?”

“很不錯,”程佑軒說,“是我喜歡的。”

話音剛落,鐘願臉上便漾出了一個笑。

這算是成功先抓住胃了吧。

原先在店裏的那組客人沒多久就結束了下午茶,杜思思替他們結了帳,收拾好桌子後,她溜進了休息室,把店裏的空間留給了兩人。

一時寂靜,但沒人因為沉默而尴尬,緩慢流逝的時間築成了兩人之間恰到好處的寧靜。

這杯咖啡的目的是為了品嘗,而并非為了快速驅趕腦中的困意,程佑軒便飲得慢了些,好一會兒才品一口,放下杯子時,視線無意朝旁邊偏了些許。

入眼的,是鐘願一下一下,用食指尖點着桌面的場景。

咖啡杯與杯碟發出極其細微的一道聲響,那小動作也随着這響聲停滞在桌面上。程佑軒看向身邊的人,發現對方正一手托臉,望着斜面的方向出着神。

“在想什麽呢?”

聽見程佑軒突然出聲問他,鐘願激靈了一下,收回發愣的眼神,看向程佑軒,正大光明打量了片刻對方不帶任何遮掩的俊臉。

“在想……”鐘願喃喃着出聲,“你今天也沒戴眼鏡。”

聽了鐘願的話,程佑軒稍一回想,便記起第一次來這裏時是在量房之後,他是戴着眼鏡的,于是解釋道:“工作的時候我才會戴眼鏡,平常不戴,挺麻煩的。”

“是有近視?”鐘願問。

“有一點,”程佑軒說,“不影響日常,只是工作時求精準,還要寫字,就會戴上。”

“原來如此。”

應過一聲後,鐘願便沒有再說。

他不好說自己是不是更喜歡程佑軒戴眼鏡的模樣,只不過那是他與他的初面,程佑軒正巧戴着那副金邊的眼鏡,因此在他心裏占下了一個特殊的地位。

即使摘下眼鏡,他能更清晰地看見對方瞳孔中自己的身影,或是如果另換一副鏡框,能給程佑軒覆上一身更為沉穩的氣質與魅力,但都好像與最初的那一面有着微妙的差池。

如此想着,鐘願便對他戴眼鏡的樣子想念起來,下巴枕着手臂嘟囔了一句:“還真想看看你工作的樣子。”

話剛說完,他忽而想起,對方一直是在家辦公,導致這句本身極為正常的願望在他秘而不宣的小心思的作用下,聽到耳朵裏時似乎帶上了些歧義。他連忙直起上半身,感覺耳朵都有些熱。他不敢去看程佑軒,只是有些急促地解釋:“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

程佑軒本沒有想那麽多,都已經開口準備回話了,誰知猝不及防地被對方打斷。在心中做過簡單分析之後,他猜中了**分,随即有些啼笑皆非。

“我工作的時候很無聊的,”程佑軒喝了口咖啡,仿佛并沒有聽到鐘願那句倉皇的解釋一般,“有時候能面無表情在電腦前坐一下午,起身除了去廁所就是倒咖啡,這兩年甚至都能聽見脊椎在喊老。”

鐘願跟着他沉靜的語調逐漸緩下方才驟快的心跳,一直到聽到後半句話後沒忍住輕笑出聲,被引導着徹底忘了那片刻的尴尬。他低頭斟酌少頃,揣上三分試探輕聲提議:“其實如果你不介意,并且條件允許的話,完全可以帶上工作來這裏。”

聞言,程佑軒幾不可見地挑了下眉,看向他。

“你想啊,”鐘願轉動吧臺椅,面對程佑軒說,“路上的這段距離,足夠讓你舒展身體,免得在電腦前坐久了腰酸背疼的。我這也有咖啡,可以不間斷供應。店裏一向安靜,如果你還是嫌有客人的時候吵,我就專門給你辟個小間出來,當你的專屬工作室好啦。”

程佑軒看他掰着手指,一條條地為他闡述優勢,眼角挂着的笑一直沒落。聽到最後,他沒有說出一句拒絕,只是問道:“這麽興師動衆,萬一最後我們還是沒能在一起呢。”

本能地,鐘願幾乎要脫口而出一句“不會的”,但事實的确如程佑軒所說,誰都無法斷言未來的路是一方通行,沒有人能保證他們最終一定會走上戀愛的道路。

“如果我們最終依舊沒有緣分,現在所做的一切也總有它們的解決辦法。”鐘願收回視線,左右随意地轉動着椅子,語氣釋然:“雖然未雨綢缪也并不是什麽壞事,但總不能說人總是要死的,現在就連飯都不吃了吧。”

安靜了好幾秒,程佑軒忽然道:“你總是有辦法。”

“是你總是想太多。”鐘願輕聲一笑,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起身回到吧臺後,給程佑軒的杯中添了咖啡,又為自己倒了一杯,回到位上,說:“我尊重你的生活方式,但還是想向你建議,不妨嘗試一下不去時時考慮未來的走向,只随着自己當下的心思,讓自己活得随心所欲一些。”

随心所欲嗎。

這與他慣有的思維方式背道而馳,程佑軒摩挲着再次變得溫熱的咖啡杯,低頭思忖半晌。驀地,腦中卻出現了咖啡節的新聞界面。

當他下午臨時決定下想要邀請鐘願一同去咖啡節的時候,不就已經邁出第一步了嗎。

他忽地一哂,把正在小口啜着咖啡的鐘願吓了一跳。

“怎麽了?”

程佑軒看向他:“這兩天有一個咖啡節,你想去嗎?”

鐘願沒來得及意識到對方突如其來的轉變,在聽見“咖啡節”三個字的時候眼睛一亮。

“展覽中心那個?”

“對。”

“想去的!”鐘願難抑激動,“你還沒來的時候我還在想着,要問你願不願意一起去呢。”

聞言,程佑軒有些意外,沒想到兩人的想法竟撞到了一起。

鐘願同樣沉浸在震撼中——也許稱之為“震撼”有些誇張,但在他心裏,即使是像這般極小的巧合,都是象征着與程佑軒之間感情關系的一段累積。

也好像,離他想要走上的那條道路更近了一寸。

“這也算是我們培養出一些默契了吧。”

鐘願用着幾乎是氣音的聲音念着。這句話姑且只能算是他下意識的嘟囔,然而程佑軒聽到了,并回應了一個字。

“算。”

去咖啡節的那天是周日,程佑軒怕展覽中心附近沒法停車,于是決定搭乘公共交通,和鐘願約在了地鐵站裏碰面。

令鐘願意外的是,今天程佑軒竟然戴了眼鏡。

在人群中看見程佑軒的時候,鐘願在原地怔了好一會兒,才得以邁開步子,在程佑軒到他面前之前,向着人走了兩步。

“今天出來怎麽戴着眼鏡了?”

雖說隐約能夠猜到這個問題的答案,鐘願還是将它問出了口。他想聽程佑軒親口與他說出答案。

“出門的時候想到那天你問了,就戴上了。”

只是不經意地,在出門前整理桌面時,恰好讓這副眼鏡進入了視線,于是便想起,那日在咖啡店中,即使是側對着玻璃門窗,其中水光卻比漏進咖啡店的陽光更為潋滟的雙眼。

回過神來時,自己已執起了眼鏡,将它架在了鼻梁上。

被鐘願似笑非笑的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程佑軒擡起沒有插在褲兜裏的手,碰了下鼻,指向人流量最大的出口說:“那我們過去吧。”

鐘願笑得更甚:“好。”

因為是周末,來咖啡節的人比前天新聞圖中的多出不少。他們随着人潮挪了二十多分鐘才到達會場,檢完票進入室內便豁然開朗,随之而來的,是撲面的咖啡香。

不一會兒,鐘願已經先後鑽入好幾個攤位前的人群,每次出來時手上都拿着兩個小紙杯,把其中一杯給了程佑軒,裏面盛着的都是試喝的咖啡。

程佑軒喝下了大約是今天的第四杯,見鐘願忽然又快步朝一家門庭若市的展位走去,忙拉着人,有些好笑地說:“這麽急做什麽,慢慢來。”

鐘願指着目标方向的展位,說:“那家,是挪威一家挺有名的咖啡店,前幾年看到推薦的時候就很想喝喝看了,可惜國內沒有店鋪。今年好不容易出個展,當然得喝喝看。”

這個展位沒有試喝,只有現做的咖啡,于是等待時間也随之加長,隊伍沿着展位幾乎繞了兩圈。

鐘願反攥住人,排到付款的隊尾,停下腳步時突然想起什麽,問程佑軒:“會不會覺得排隊很浪費時間?”

“也不盡然,”程佑軒很快回答說,“今天的時間全都交給你安排。”

鐘願手上不自覺地一用力,紙杯便被手指戳出了一個坑。

隊伍向前挪動,程佑軒看着展位內忙碌着的店員們,不經意地問道:“當初怎麽會想着要去開咖啡店的?”

身後正好是牆面,鐘願斜靠上去,手上把玩着已然被他捏扁的紙杯,說:“工作這麽多年,漸漸覺着有些累,又恰好有些小積蓄,就來開了現在的‘今日歡’。”

說罷,他又笑着接上:“我自己也很愛喝咖啡,不過如果要深究最根本的原因,其實是因為很久以前我媽說想開。”

鐘願的母親?

程佑軒只認識鐘願的父親楊哲,因為他與自家父親是舊友。也是因為他們,他才會認識鐘願。

關于鐘願的母親,在迄今為止的交流中,都沒有機會談及。

程佑軒沒作多想,只是既然鐘願說到經營這家咖啡店的原因中有他母親的願望,便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她會出現在咖啡店裏的可能,于是接了一句:“那下次去店裏時,是不是還會碰到你母親。”

鐘願擡頭看向他,表情和語調都是一如往常,然而說出的話,卻讓程佑軒像是感覺自己進入了一片始料未及的荒漠,喉中幹澀至說不出話。

“店裏是碰不到她了。”

“她已經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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