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季

春季雨水看似溫和,實則冰涼入骨。從校門口一路淋着回到謝家小院裏,江路渾身上下都濕了個透,衣物濕漉漉地黏在身上不大舒服,偶爾呼出一口氣兒都感覺不是那麽熱乎了。

謝臨君的媽媽冉秋妤正坐在屋裏沙發上擇菜,正對着窗戶,不經意間便瞥見了小步朝這邊跑來的江路,連忙起身開了門,拿起門口的傘撐開,快步迎了過去。

“哎,倒黴孩子,沒帶傘不會打車呀?”冉秋妤一邊罵一邊将傘塞到江路手中,自己大半肩膀都露在了外頭。

江路一邊想你們謝家人怎麽都這個德行一邊将傘推回去一些:“謝謝阿姨,我……”

這邊話還沒說完,謝臨君便進了院子,見着在雨中站着的兩人先是一愣,随後步履匆匆地從兩人身旁走過,進了屋,跟趕火災現場似的匆忙。

“他脾氣從小就這樣……”冉秋妤像是在給江路解釋什麽,語氣忽然低沉下來,被雨聲蓋住些許,說到一半又停住了,她擡頭望了眼江路,笑道,“一年沒見啊,就長這麽高了,來來來先進屋吧。”

江路今年十五,正是竄個子的年紀,一年多以前剛好和冉秋妤平視,今年再見了面,就比她高出了不少。

他點點頭,和冉秋妤一同進了屋,屋內的擺設都是他熟悉的樣子,家具上沒有一點兒灰塵,窗簾拉開一半,使得家中另一邊籠罩在一片晦暗之下,一絲不茍又刻板的家具擺放讓人無端起了股窒息般的壓力。

謝臨君不在大廳,估摸着是上二樓換衣服去了,江路扯了扯身上濕透的衣物,有點兒不舒服。

“哎我讓臨君給你找套衣服,你去客房洗個澡換上吧。”冉秋妤說着,遞給了他一張毛巾,“先擦擦頭發。”

“謝謝阿姨。”江路接過來,規規矩矩地搭在腦袋上,從發頂一點一點擦到發絲。冉秋妤點點頭,朝着樓上走去。

身上衣服是濕的,江路也不好坐下,幹脆就站在原地等着冉秋妤下樓。

人在熟悉的地方最能回憶起過往,俗稱的觸景生情。

江路家以前也住在這樣的小院兒裏,家中老人留下的舊房子,近幾年劃進了拆遷圈兒,搬走的人家多得是,江路家便是其中一員。

當年這樣的地方多得是,一院兩戶,院中中了棵高聳的白玉蘭,兩棟房子像熱戀的情人一樣挨在一起,相鄰那一面的窗戶一打開,想碰到對方的窗戶,不過一臂之距。

夏天院子裏那顆白玉蘭枝繁葉茂,大人都愛在樹下乘涼,彼時江路的奶奶還在世,最愛使喚江路的父親江朝搬出一把躺椅到樹下,搖着蒲扇,慢吞吞地說着話。

Advertisement

秋天白玉蘭的葉落了滿院,只剩幾片固執的,還挂在枝頭,風一吹仍舊堅挺地挂在那兒,偶爾一擡頭才發現,那幾片葉子早已打着旋兒不知落向了何處。兩家人常常聚在一塊兒談天說地,等着那瑟瑟秋風吹來,再邀請彼此到家中做客。

冬天的雪壓了枝條,處處白皚皚一片,只有樹幹尖兒上那一處露了被雪水沾濕的黑色樹枝。兩家人便愛聚在一塊兒吃火鍋,到了過年的時候更是開了那扇一臂之距的窗戶,大笑着祝賀彼此。

再後來的那一年春天,白玉蘭開了滿枝的時候,謝家的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兒,謝家父親欣喜之餘,竟然不知道給他起什麽名字,喚着小名半月有餘也沒琢磨出來;等到白玉蘭落了滿院,樹上發出翠綠新葉時,江家的孩子也出生了,同樣是個男孩兒。

兩家人一商量,起好了名字,一個叫謝臨君,一個叫江路。

春風江上路,不覺到君家。

長輩原本是指着倆小孩兒能在一塊兒好好長大,就像他們的父母長輩間似的,不分你我般的關系好,結果這倆小孩兒從小就不對付,見面就開始打架。

稍不留神,謝臨君就能掄起凳子把江路打到房梁頂上挂着去,江路每次去謝臨君家做客就跟經歷了一次雙零分的期末考似的,腰酸背痛,偶爾臉上還會挂點兒彩。

發展到後來,倆小孩兒在小院子裏遇上了,謝臨君就指着江路吼:“滾!”

江路也是個有脾氣的:“滾就滾!”

有時候兩個小孩兒都說不出來為什麽打起來了,倆人一個學校,偶爾在路上遇到了,對視一眼,謝臨君能從書包裏抽出跟鐵尺來,江路拔腿就跑。

江路至今也沒琢磨明白是怎麽回事,不管是胳膊還是腿都比他瘦上一圈兒,看着也文文弱弱的謝臨君力氣怎麽就那麽大,不管如何他都打不過他。

再後來長大了也就不打架了,但倆人的關系一直不鹹不淡,談不上陌生,他們比誰都知根知底,又談不上熟悉,綁起來丢一塊兒三天三夜都不一定能搭上十句話。

簡而言之是個很奇怪的關系。

“衣服。”

清冷的聲音打斷了江路的回想,他回過神,瞧見謝臨君手上拿着衣服褲子,舉着胳膊正要遞給他。

“謝謝。”江路接過來,用手拎着,上樓後輕車熟路找到了客房的位置。

溫熱的水滑過冰冷的軀體時他才有了活過來的感覺。等洗完澡規規矩矩吹幹頭發再出來後,飯菜的香氣已經從門縫飄了進來,江路摸了摸自己癟癟的肚子,深吸一口氣後推開了門。

謝臨君坐在大廳的木椅上看着書,餘光瞥見江路從樓上下來後手指不住撚着書頁角,眉頭也越皺越緊。

江路就沒指望謝臨君能搭理他,他望着大廳裏熟悉又陌生的家具擺放,又擡手摸了摸桌子上一塊兒掉漆的地方,想,這還是我小時候用小刀刮掉的。

屋外的雨勢漸漸加大,有幾片白玉蘭的花瓣被雨珠打落,無聲無息地落在了院子裏。

一頓飯吃得勉強和諧,冉秋妤一直問東問西,江路便時不時要停下手上的動作來回答問題,好容易吃完了,江路要幫忙收拾碗筷,冉秋妤不讓,他只好坐在原地,和謝臨君一起陷入窒息的沉默。

“今天上課的時候,”謝臨君說完這句停了一會兒,像是在組織語言,“不是你笑的,你為什麽要承認?”

江路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說生理課上時,明明是嚴馳飛笑出了聲,他卻大大方方地認了下來。

“沒什麽啊,我就他一個朋友,幫他背個鍋又不是什麽大事。”江路聳聳肩,不肯看謝臨君輪廓較深的眉眼,低下頭自己摳手玩兒。

謝臨君望着他的發旋兒,手動了動,又放回遠處,連帶着到了舌尖的話也咽了回去,半晌才道:“你別老和那些小混混一塊兒玩。”

“……你們好學生也不愛帶我玩兒啊。”江路低着頭慢條斯理道,“再說了,也不關你事。”

謝臨君像是還要說什麽,到了沒把話說明白,江路只覺得他莫名其妙,就像六月的雨一樣不講道理。

等了會兒,冉秋妤收拾完廚房,走出來沖着江路笑笑:“眼瞧着雨又大了,要不然今晚先別去看你媽媽了?就住在這兒,明天和臨君一塊兒上學去,明天阿姨再陪你去醫院看望你媽媽。”

江路看見她的眼眶有些發紅,怔了會兒,恍然笑了起來,像有一雙手從一張面具上硬生生撕扯開了嘴角,他語調平穩道:“好的,我知道了,阿姨。”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