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煞星

江路經常做夢。大概是人心事多了,沉甸甸地壓在一起,閉上眼後就如同沾水的壓縮餅幹一樣立刻膨脹出巨大的體積,壓得人喘不過氣。

七月下旬,一直下着雨的南方終于入夏成功,在充滿濕氣的悶熱中迎來自己的高溫。

這裏向來不是豔陽高照,空氣中依舊殘留着春季留下的水汽在熱浪中沖着人們襲來。江路醒來後渾身的衣物再次被汗水浸透,他盯着天花板愣了會兒神才将腦海裏那些不好的回憶驅逐,坐起身,外面灰蒙蒙一片,空氣卻是十分沉悶的,令人喘不過氣來。

他的手臂還沒有好全,這導致換衣服的時候十分不方便,折騰了近十分鐘後終于将衣服換好,推開門,空空正趴在窗前半睜着眼睛看着窗外,要睡不睡的模樣很是可愛,就是看着沒什麽精神。

江徹住在這裏的幾天曾經問過江路,既然要養貓為什麽不養一個可愛漂亮的,空空連尾巴上的毛都是最近才長出來的。

江路沒有回答他,自顧自給空空添了貓糧。

他覺得空空挺好看的,一身黑色的毛發摸起來也十分順滑。

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震了會兒,江路走過去,接起來自汪南的電話,“謝臨君醒了麽?”

“很遺憾,沒有。”汪南說,“今天帶你去換藥,我快到小區門口……”

江路沒有聽他說完,直接挂斷了電話,慢條斯理地走到空空身邊,蹲下來摸了摸它的腦袋,“怎麽還沒醒呢。”

他自言自語道。 空空在他掌心蹭了蹭,打了個哈欠後便趴在那邊不動了,連尾巴都不肯再動一下。

謝臨君自受傷之後已經睡了小半個月,從重症監護轉到普通病房,醫生每日例行檢查都沒能查出什麽大毛病,可他就是遲遲沒有醒來,仿佛丢下了整個世界獨自離去那般。

江路不敢細想。盡管汪南說過謝臨君的身體檢查沒有出任何大情況,他也不敢細想下去。

還有醫生口中的後遺症。

江路起身去卧室裏拿了耳機,餘光瞥見了放在桌上寫了幾筆的謝臨君送他的暑假作業。

這麽聰明的人,傷到了腦袋,還會留下後遺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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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路把耳機揣進兜裏,給空空換了貓砂後提着垃圾下了樓,空空突然擡起頭,沖着空無一人的房間喵了一聲,沒有人能回應它。

陰沉的天氣沒有讓溫度變低一點,空氣濕潤得能擰出水來。鄰居阿姨見他出門了,沖着他友善地笑了笑,江路點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走吧。”汪南直接進了小區,“去換藥……對了,之前我去看你同學的時候,他媽媽好像有話要和你說,你要去麽?”

江路愣了愣,“什麽時候?”

“她前天和我說的,”汪南帶着江路走到車邊,“如果你願意和她談的話,等會兒我們去醫院,順道去找她。”

江路坐上車,側過頭看着窗外的一成不變的景色,手指輕輕在虎口摩挲幾下,最後用力掐了下去,“好。”

冉秋妤這場談話是在江路預想之內的。

她當然不可能放過他,那雙眼睛裏不帶一絲隐藏的恨意是江路親眼看見的,他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冉秋妤把他約出來,進行一些辱罵甚至拿着刀上來捅他江路都不會意外。

所以江路讓汪南陪着他去了,兩個人敲了門,汪南先走進去,江路跟在後面。

江路這一輩子有兩個十分重要的人,都在病床上躺過許久,一個是媽媽,一個是謝臨君。

前者早已死亡,而後者此時此刻正躺在病床上,平日裏沒什麽情緒波動的眼睛輕輕地閉着,仿佛下一刻就會醒過來,他呼吸平穩,倒真像汪南說的那樣,沒什麽大的異常。

謝臨君的病房收拾得很整齊,醫生說病房內要常通風,冉秋妤便将窗戶大開着,用一根小皮筋将窗簾束好,讓新鮮空氣和時不時出現的陽光照耀進來,床頭擺放着一束好看的花,底下的櫃子裏裝滿了親戚來探望時送的補品。

江路努力把自己的視線從謝臨君的身上拉回來,放回冉秋妤身上,喊了聲:“阿姨。”

冉秋妤已經瘦得不成人形了,那雙空洞的眼睛掃過來時江路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她抿了抿唇,道,“來了。”

“嗯。”江路站在門口,琢磨了會兒,還是走進去拉了張椅子坐了下來。

汪南就靠在門口,沖着江路招了招手,“有什麽事兒就喊我。”

說完就走了出去,但沒有将門帶上,而是站在了門口,留下半個背影給裏面的人。

“我不會真的殺了你,”冉秋妤自然也看見了在門口的汪南,嗤笑了聲,“你在怕什麽?”

江路看着她,抿了抿唇沒有說話。

“殺了你,他醒過來以後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冉秋妤的指尖在膝蓋上輕輕碰了碰,兩眼望向前方卻沒有焦距,像是陷入了回憶之中,“我記得你們兩個小時候經常打架。”

從進入房間的那一刻就開始鬥氣,那時候江路皮一些,膽子也更大些,敢直接從謝臨君房間沖到冉秋妤他們的房間裏,推開窗戶,站在小陽臺邊上一躍而起,從提前打開的窗戶跳回自己家裏,把謝臨君吓了個半死。

那時候兩個人只有五歲。

若是房子間的距離再大些,或者江路起跳時出了什麽差錯,八成就是一條人命。

那時候的謝臨君緩過神來後,緊咬着唇沖到了江路家把江路按在地上打,兩家大人聽到呼救才遲遲趕來将二人拉開,謝臨君還是咬着嘴唇,一雙眼睛通紅地瞪着江路,幾乎要把嘴唇咬出血似的。

神經病。

那時候的江路想。

當然事情解釋完前因後果後江路自然是被林妍江徹來了頓混合雙打,但令江路怎麽也想不通的是為什麽打了他一頓的謝臨君反而得到了大人的表揚。

“臨君是個……不怎麽會表達自己情緒的孩子,也不愛說話,”冉秋妤自顧自地說着,“但他對你的事很上心,眼睛也是一直跟着你的,只要你做出了什麽可能會傷害自己的動作或者事的時候,他就會生氣。可是江路……”

江路還沉浸在那句“他對你的事很上心”裏,被冉秋妤點了名字他才擡起頭,對上了冉秋妤的眼睛。

“他對你這麽用心,你為什麽非要害死他?”冉秋妤那雙漆黑的眼睛死死地望着江路,仿佛會從中伸出長滿荊棘的手狠狠勒住他的脖子似的,“他是我唯一的家人了,你害死了你所有的家人,就不能放過我的家人麽?”

“……我沒有。”江路說。

“對,你是沒有,你甚至什麽都沒有做,”冉秋妤說,“可是你身邊的人就是一個接着一個的去世了,你不承認麽?”

先是外公外婆,再是媽媽,如果真的按照冉秋妤所說,還有謝臨君的爸爸也是因為他的事而死亡,甚至還有相處不到一個月的安葵……

“江路,”冉秋妤的語氣很平靜,可放在膝蓋上微微顫抖的握緊了拳的手還是出賣了她的情緒,“你離開這裏吧,算我求你,放過他行麽?”

“他現在已經被你害得醒不過來了,你還想要怎麽樣呢?”

江路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出的醫院了。

冉秋妤說得太真情實感,搞得江路自己都快相信自己是個煞星,并且聲淚俱下地跪在冉秋妤面前,祈求她的原諒,并且保證自己再也不出現在謝臨君面前。

可江路并沒有。

他只是盯着謝臨君床下那雙死死看着自己的血紅色的眼睛發了會兒呆,然後去拿了一次性的水杯給自己倒了杯水後一飲而盡,然後把水杯丢進垃圾桶裏。

連自己最後有沒有說話都不記得了。

只記得冉秋妤頭一次用了這樣的語氣哀求自己,離開謝臨君。

江路走出醫院的時候整個人都是恍惚的,沒看路,腳下一歪差點兒從臺階上直接摔了下來,還好身旁的汪南拉了他一把。

“我送你回去吧。”汪南沒聽見病房裏的話,只覺得江路狀态有點兒不對,把他送到小區門口以後忍不住問了句,“你是不是斷藥了?”

江路這時候才回過神,回頭看着汪南,從喉嚨裏憋出了一個:“嗯。”

說完便上了樓。

冰涼的門把手在此刻涼得刺骨,江路掏出鑰匙插進鎖孔裏扭了兩下,打開門,站在玄關換了鞋以後走進去,都坐在沙發上了,他才發現有什麽不對。

空空不見了。

往日裏自己回到家以後空空都會從沙發上跑過來,或者蹲在沙發靠背上歪着腦袋看着自己的。

江路強撐起身子,大聲喊着空空的名字,最後在廁所裏找到了它。

它身下都是排洩物,嘴邊還有些嘔吐後的東西,尾巴難受地蜷成一團,耳朵動了動,聽見聲響後強行眯開眼睛看了一眼後又緩緩閉上了。

廁所的空氣是那麽的惡臭,江路卻沒有多餘的心思去開窗通風。

他幾乎是在看清空空的那一瞬間把它從地上抱了起來,鞋也沒有換,拉開門三步并作兩步地往外跑去。

最近的寵物醫院也隔了兩條街,等江路跑過去的時候空空已經沒有任何反應了。

醫生見慣了這樣的事,拍拍他的肩膀道,“節哀吧。”

江路卻站在醫生面前,固執地将空空遞給他,“救它。”

醫生愣了愣,“這……”

“我讓你救它!”江路大步向前,聲音有些沙啞,“早上出門的時候都還好好的,怎麽會突然就……你是不是懶得救它?我有錢的,你救救它……”

醫生拍了拍江路的肩膀,也有點兒難受了,“你這貓是流浪貓吧?流浪貓身體裏隐藏病症很多的,潛伏期也長,你還是……”

不要太難過了。

江路沒有把最後一句話聽進去。

他抱着空空的屍體一步一步朝回家的方向走去,上了樓,将卧室的門反鎖上,抱着貓的屍體縮進了被窩裏。

那些髒東西蹭了滿身滿床,空空的身體也涼了下來,可江路卻像是沒有發覺似的,将下巴輕輕放在空空的背上,耳畔皆是嘈雜的人聲。

其中最尖銳的,是那句“可是你身邊的人就是一個接着一個的去世了,你不承認麽?”

那是冉秋妤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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