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幹燥
年輕的女人坐在窗邊,将淡色的窗簾撩起一個邊,望見氣沖沖跑過來的男孩兒不禁抿唇笑了起來,她放下窗簾,起身到了門口,才剛彎下腰張開雙臂,男孩兒就撲了過來,把鼻涕和眼淚都蹭在了她的衣服上。
“怎麽不繼續玩兒啦?”女人好笑地卷起男孩兒一縷發絲,在指尖輕輕繞了繞後拖住他的屁股,将他抱了起來,轉身進了屋。
“謝臨君又打我,”男孩兒癟着嘴,豆大的眼淚不要錢似的一顆一顆地往下落,“他根本不想和我做朋友!”
“他想的呀。”女人抱着男孩兒坐到沙發上,輕緩地拍着他的背,眼神卻是有些放空的,“他為什麽會打你呢?”
“我不知道。”男孩兒搖了搖頭,過了會兒,他小心翼翼地擡起頭,剛哭過的眼眶泛着令人心疼的紅,睫毛還是濕的,眼角挂着兩顆淚珠,他擡手抹去,輕聲道,“媽媽,我不想和他玩兒,我可不可以不去他家了?”
女人沒有說話,她拍着男孩兒背的手一直沒有停下,得不到回應的男孩兒也嘟着嘴不做聲了,重新趴回女人的肩頭,聞着她身上好聞的氣味,慢慢的感受到了一股倦意。
哭過的小孩兒最容易困,又常常在睡夢中得不到安穩。
在眼皮即将合攏之際,男孩兒感到一陣莫名的涼意,露出的手臂上立刻起了層雞皮疙瘩,他皺起眉,不舒服地哼哼兩聲往女人懷裏蹭了蹭。
“不可以啊,”他聽見了女人低沉得有些可怕的聲音,“不可以。”
“江路?”
江路猛地睜開眼睛,印入眼簾的是一片熟悉的景象,謝臨君腰上圍着淡黃色的圍裙舉着鍋鏟站在廚房門口,皺着眉道:“你這樣都能睡着?”
江路愣了下,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以一個怎樣奇葩的姿勢倒在沙發上的,他挺起上半身,用力挪了下被壓得發麻的腿,“怎麽了?”
“……沒怎麽,”謝臨君遲疑了會兒,他本來是想叫江路來嘗嘗味兒的,想了想還是算了,“你困的話就回房間去睡,我做好飯叫你。”
“也不是特別困,”江路撐着沙發站了起來,“剛才做了個夢。”
“什麽夢?”謝臨君問完這句就扭頭進了廚房,鍋裏的東西八成是粘鍋了,他聞到了點兒糊味兒。
“……小時候的事情。”江路跟着走過去,靠在門框邊看着謝臨君關火,“大概四五歲的時候。”
“夢到什麽了?”謝臨君拿了個盤子把菜盛出來,問了句。
“夢到你打我,”江路打了個呵欠,走過去拿了個勺子在謝臨君已經做好的土豆泥上挖了一勺,塞進嘴裏,“還挺好吃。”
謝臨君翻了個白眼,剛想伸手把江路手裏的勺子拿回來,叫他去洗手,江路又挖了一勺,反手塞進謝臨君嘴裏,盯着他的嘴唇道,“我小時候特別不明白。”
“什麽?”謝臨君皺了皺眉。剛才江路的勺子差點兒嗑到他牙了。
“為什麽我們關系那麽差,江徹和我媽還非要把我丢到你們家去,”江路說着,眼神突然放空了下來,握着勺子的手指松了松,“非要把我們倆湊一塊兒。”
謝臨君叼着勺子沉默了會兒,自己擡手把勺子拿了下來,“怎麽突然琢磨起這個了?”
“嗯?因為突然夢到以前的事了,我随便琢磨一下,”江路回過神,沖着謝臨君笑了笑,“能開飯了嗎?”
“嗯。”謝臨君應了一聲,“你別多想,就是兩家隔得近,經常串門而已。”
“我知道,”江路說,“我真的就是随便琢磨一下。”
謝臨君眯了眯眼睛,不再多言了。
江路自從做了那個夢以後情緒一直很低沉,吃過飯謝臨君把藥拿出來倒在瓶蓋裏遞給他的時候他也沒有像往日那樣,皺着眉接過來不情不願地往下咽,而是癱坐在沙發上,目光呆滞地盯着謝臨君伸過來的手。
“吃藥。”謝臨君把水杯往前推了推。
“不想吃。”江路皺着眉又把水杯推了回去,“放那兒吧,我歇會兒。”
謝臨君沒有多說,放下藥和水杯後坐到了江路身邊,大腿挨着大腿,能隔着薄薄的布料感受到彼此的體溫。過了會兒,謝臨君把手搭在了江路肩膀上,手指輕輕撚着他肩頭那塊布料,頭也往他頸窩那邊蹭了蹭。
“操,”江路罵了一句,“你再擠擠我就掉地上了。”
謝臨君置若罔聞地又往他那邊擠了點兒,江路幹脆一扭頭往謝臨君懷裏撞了一下,然後坐直了身子,盯着桌上的藥啧了聲後終于開始吃了起來。
醫生每周末都會來,通常檢查完江路的病後還會順手把謝臨君叫過去,問幾個無關痛癢的問題,然後再三叮囑,保護好江路的情緒,不要讓他過于激動,也不要讓他過于消沉。
謝臨君至今都不知道江路到底是什麽病,但根據藥瓶上的單詞搜了搜——那些藥基本都是治療精神分裂的藥物——也猜出了個七八分,對醫生們的要求自然是應了下來。
夏末的餘溫像是和初秋那幾場驟降的雨同歸于盡了,不知道從哪兒吹來的涼風刮掉了樹上的第一片枯葉起,秋天正式入侵了這個城市,春季反複無常在高溫與寒冷之間橫跳的溫差再次出現,流感再度在季節交替之時襲來,江路很不幸地成為了那個被感染者。
“感冒藥,感冒藥,還有這個……”江路拿着瓶子琢磨了會兒,沒認出來上面的英文是什麽,“你是打算把我養成藥罐子?”
“誰讓你感冒的。”謝臨君啧了一聲,江路也想跟着啧一聲,可鼻腔堵得一點兒氣都呼不出來,舌頭在上颚猛地彈一下發出了聲怪聲,謝臨君愣了愣,江路自己也沒想到自己能發出這種聲音,跟着一塊兒愣住了。
最後不知道是誰先笑出來的,江路鼻涕都笑出來了,抽過紙巾一邊擦一邊小聲罵着什麽。
不下雨的秋季周末,幹燥得稍稍摩擦一下就能無端生出火星子來,江路又抽過一張紙巾用力擤了下鼻涕,站到床邊,看着汪南将那群禿頭專家領着往這邊走過來。
每周的檢查幾乎已經成了習慣,每次檢查完之後江路的情緒都會低沉一會兒,然後在謝臨君默不作聲的陪伴式安慰裏慢慢好起來。
今天也是如此。
謝臨君送走那些禿頭專家,扭頭去書房裏找江路的時候江路已經站了起來,如前面那幾次一樣靠在窗邊望着窗外的風景,眼神是沒有落點的,大概眼前的景象也有些模糊,他一頭栽進了大腦所創造的幻境之中,無法自救,也不想自救。
“出去逛會兒麽?”謝臨君說,“好不容易雨停了。”
延綿的秋雨斷斷續續下了整整一個星期,在這周周六太陽才悄悄露了個頭。
江路沒有第一時間回答他,像是在把自己四散的思維和專注力一點一點收回來,重新裝進腦子裏之後才點了點頭,“順便在外面吃了吧。”
“嗯,”謝臨君說,“我有點兒想吃炒年糕。”
江路沒作聲,但謝臨君知道他肯定是要吃肉的。兩個人去商場裏找了家韓式烤肉的店,點了幾份五花肉又點了點兒蔬菜和炒年糕才放下了菜單。
吃過飯,兩個人在街邊散了會兒步才回家。秋季的太陽溫和不炙熱,江路拉開了外套的拉鏈,手插在褲兜裏慢條斯理地走着,謝臨君就跟在他身邊,默默調節着兩個人的步子,直到他們邁出的腿是同一個方向後他才擡起頭,正巧江路也在看他。
“我們去買副耳釘吧,”江路說着,摸了摸耳垂,因為消毒和護理做得好,他和謝臨君的耳朵都沒有經歷一系列化膿流血的悲慘現象,如今打了耳洞也有一段時間了,他們卻還沒有挑選好自己的耳釘,“嗯……買副黑的?”
“爛大街了。”謝臨君說。
“也是,”江路點點頭,“那買副白的?”
謝臨君沒說話,但眼神裏明确傳達出了你以為白色就不爛大街了嗎的意思。
“事兒逼。”江路沖他呲呲牙,擡手在謝臨君胳膊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下。
“先去店裏挑挑吧,”謝臨君說,“我想買副……不那麽容易撞的。”
江路的腳步頓了頓,幾乎是在謝臨君話音落地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買副與衆不同的,最好全世界只有他們倆有。
他想說幹脆我用易拉罐加鋼絲給你串個耳環算了,想了想還是沒有說出口。
“我們找找有沒有定制的店吧,”一陣風吹過來,江路覺得有點兒冷,伸手把外套拉鏈拉上了,“網上不是有那種定制的店嗎,還挺便宜的,等會兒回去看看。”
“好。”謝臨君應了一聲,有點兒繃着的嘴角松了下來,從唇邊漾起了一絲笑意。
回家後兩個人在網上找了好一會兒的店,都不大滿意,再擡起頭時外面不知道黑了多久了,江路洗完澡縮進被子,依舊沒有一絲困意,不一會兒謝臨君走出來了,躺在他身邊,他的神經才有了那麽一點松懈。
“睡吧,”謝臨君把手搭在江路腰上,悄聲說,“晚安。”
“晚安。”江路說。
可他根本睡不着。
說不清楚是藥物影響還是感冒影響,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喘不過氣,睜着眼睛一動不動看着天花板,試圖把自己的呼吸調節過來。
“睡不着?”謝臨君問了句。
“啊,”江路愣了下,“沒事,你睡吧。”
“睡不着就起來聊會兒吧,”謝臨君說着就撐着身子坐了起來,還沒坐定,忽然往門外看了一眼,“什麽味道?”
“……”江路指了指完全不通氣的鼻子,“你猜我聞得到麽?”
謝臨君伸手在他臉上掐了一把,翻身下了床,江路也坐了起來,打算跟着他到卧室外面看看。
越走近那股難言的味道越是明顯,謝臨君愣了會兒,突然反應過來了這是什麽味道,他扭過頭看了眼江路,握着門把手的手突然有點兒顫抖。
江路看着他的表情,腦內莫名想起了那天冉秋妤被抓走後,謝臨君說的話。
“我太了解冉秋妤了,”謝臨君說,“我覺得她就算……死了,也會從地獄裏爬出來,抓着我一起下去。”
外面傳來一聲巨響,是什麽東西被踢到地上的聲音,空氣裏的味道頓時濃郁了起來,那刺鼻的氣味幾乎要把謝臨君淹沒,他把江路往門後推了一把,藏住他之後,打開了門。
汽油味撲面而來,門外客廳的沙發上坐着一個人,那是他許久不曾見面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