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愛
冉秋妤的葬禮在一個下着雨的天畫上了句號。
他們沒有通知任何人,謝臨君說她在世的時候就極其厭煩應付那些讨人嫌的親戚,葬禮上就不必請他們過來亂嚼舌根了,江路自然沒有更多的話要說,只是靠過去,緊緊抓住了他的手。
天空飄着細小的雨,從外套領口鑽進去,貼近肌膚,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謝臨君坐在墓前,凝視着上面那張笑得極其自然的照片,硬是說不出一句話。
他的确想過在高考之後離開冉秋妤,但那和看着冉秋妤死在自己面前是兩回事。當時窒息感已經導致了渾身無力,江路有些失去意識,而大火像個猙獰的怪物朝着他們襲來,冉秋妤也沒有要跟着他走的意思。
他沒有辦法。
無數次夢中回溯到那個時間地點,他伸出的手都夠不到冉秋妤的衣擺。
江路靠在他肩膀上,微微眯着眼睛,呼吸微弱得需要他是不是瞥上一眼才能确認江路的存在。墓園裏安靜得令人窒息,連鳥叫蟬鳴都鮮少出現,風拂過樹葉時刮下樹葉上的雨滴,跌到樹下小小的水窪中,沒人在乎那是不是它落下的眼淚。
林妍也葬在這裏,巧的是距離冉秋妤的位置并不遠,就仿佛她們還住在那個院子裏,隔着窗戶遠遠相望,最後相視一笑似的。
江路沒有去看林妍,自從林妍死了以後他就再也沒有來過墓園,更別說探望了,此時他也是不想去的。一是他不能在這種時候離開謝臨君,二是林妍大概也不想見到他。
小時候和和美美的兩個家庭終究破碎開來,江路卻莫名其妙想起了冉秋妤在火場中喊的那句“江路!你所有的不幸都是從出生就開始的……”
他迄今為止所有的不幸,仿佛都被誰注視着一樣,人們都在訴說着他的不幸,卻沒有人伸出援手。唯一伸出手的是謝臨君,而如今謝臨君也被推到了和他一樣的地方。
江路擡眼看着墓碑上的照片,終是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他不記得那天他們在墓園裏待了多久,反正夜幕降下時,來巡查的工作人員一臉詫異地将他們趕出去時,兩個人才察覺到他們這一天都沒有吃東西,連口水都沒有喝過,頭發被未停過的細雨淋得濕噠噠的,搭在腦門前,看起來狼狽又可笑。
“回去吧。”江路牽着謝臨君的手緊了緊,謝臨君卻沒有回握他。
“好。”他只是這麽輕輕地應了一聲。
人這一輩子最怕的大概是淡在風中的告別和突如其來的死亡,沒有人能夠彌補、也不需要有人去彌補什麽。
江路無視工作人員怪異的眼神,湊過去在謝臨君臉上親了一下後拽着他往墓園門口走去。剛走到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便從眼前閃過,三人打了個照面,均是愣住了。
“……是你。”江路很快在腦內記憶中搜尋出了對方的身份,是當初在醫院照顧他媽媽的那個護工。
護工顯然有些不想再見到江路,甚至在認出江路的那一刻下意識地握了下自己的手臂,“你……來看你媽媽?”
“……不是。”江路搖了搖頭,沒有再說話。
他剛想繼續往前走,護工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臂,愣了下後立刻松開,語氣沒有以前那樣跋扈張揚,而是試探性地問道:“那你為什麽不來呢?她可是你的媽媽,你不能忘了她……”
又是這套說辭。
江路張了張嘴,什麽都沒有說出口。被他牽着手的謝臨君終于有了反應,一把把護工扯開,帶着江路往外走去,兩個人沉默着走到路邊,準備打車回到酒店去。
那場大火将所有的一切都燒成了灰,他們目前住在酒店裏,過段日子再出去租房子,等那個房子重新裝修之後才搬回去。
至少這一個學期他們是得住在出租房裏了。
回到酒店,江路先把謝臨君推進浴室去洗澡,自己抽了張帕子不斷擦着濕潤的頭發,餘光一直能瞥到自己的手腕,不知道怎麽,他突然想起了護工那副你永遠都對不起你媽媽的語氣,以及冉秋妤死前那句話。
還有林妍曾經在電話裏,帶着電流和絕望的風聲,字字泣血地訴說着,江路,你毀了我一輩子。
浴室的門被咔噠一聲推開,把江路飄遠的思維拽了回來,他循着聲音望過去,看見謝臨君裸着上本身靠在門框邊,緊緊皺着眉,大口呼吸着,眼神空洞地在房間內找尋着什麽,直到看見了江路還在房間裏才安了心。
江路再清楚不過這種狀态了。
他起身走過去,沒有在乎對方還挂着水珠的胸膛,直接用力地摟住了他,湊在耳邊小聲道:“別怕,我就在這裏等你。”
“好。”謝臨君長舒一口氣,回抱住了江路。
江路聞着他身上酒店的沐浴露的味道,思緒卻忍不住飄到了更遠的地方。
護工的話,冉秋妤的話,還有林妍的話,似乎都在向他暗示什麽。
江路摟着謝臨君的手忍不住抖了下,他知道謝臨君現在的狀态不對,至少精神和心态都沒緩過來,但他有點兒憋不住了,心底那些胡亂詭異的猜測在身體裏的處殘忍地留下傷口,摟住謝臨君的手久久不肯松開。
最後謝臨君把他拉進去,兩個人一塊兒洗了個澡,再出來時躺在床上,誰也沒有睡意。
秋季的月亮比預想之中的還要亮,不知道哪來的桂花香被風攜到房間裏來,江路往謝臨君那邊靠了靠,直到兩個人的手臂緊緊貼在一起了才算完,互相寄予的溫暖終究是帶來了一絲倦意。
那天晚上江路又做了個夢。
夢裏是他四歲半時的模樣,被謝臨君打得竄到院子口,小心翼翼地探了個頭看見謝臨君還在玉蘭樹下等着自己後江路便不再往家裏走了,一邊抹着眼淚一邊小聲嘟囔着謝臨君的壞話往外走去。
街道上的人對這個長得十分漂亮的小娃娃都十分喜愛,很樂意幫忙盯着他,倒是不用擔心他會跑丢。
江路記得那天他就這樣走在街上,突然遇到了一個年輕的阿姨。
“你為什麽在哭呀?”阿姨說着,從包裏遞了顆糖出來。
“因為有人打我!”江路吸了吸鼻子,把糖揣進兜裏,打算找個地方把糖丢掉。
“誰打你?帶我去找你媽媽,我去和她告狀去!”阿姨看着也有點兒生氣的模樣,甚至要主動過來牽江路的手。
江路連忙往後退了一步,輕輕鼓了下腮幫子道:“阿姨不用了,我媽媽不管我的,她說謝臨君是想和我做朋友才打我的。”
“怎麽會呢?”阿姨看起來有點兒吃驚,“既然想和你做朋友,怎麽會打你呢?”
“……不知道呀?”江路一聽這話也有點兒發懵了,“可是媽媽是這麽說的。”
“那是因為你媽媽不愛你吧?”阿姨站直了身子,語氣突然沉了下來。
江路就站在不遠處,以第三視角看着小時候的自己和那個阿姨争辯,突然一陣光打過來,江路看清了那個阿姨的臉,和今天在墓園見到的護工是同一個人。
“我媽媽當然愛我!”小江路要被氣哭了,指着阿姨道,“你媽媽才不愛你呢!”
“你媽媽愛你的話……”
“江路!”謝臨君挺身起來按住了江路的雙手,天知道他睜開眼時看見江路半睜着眼兩只手正朝着自己脖子伸過去的畫面有多驚悚,那一刻他的心跳都近乎停止。
酒店房間開着夜燈并不算明亮,江路在那點兒朦膿的光裏逐漸找回了自己的神智,卻無法驅散眼前的影子。
耳畔還有那個女人未說完的話。
“你媽媽愛你的話,怎麽會不保護你呢?怎麽會允許別人打你呢?”
“江路?”謝臨君被他吓得呼吸都急促起來,一把把江路拉起來抱在懷裏,像是在安撫睡眠之中的嬰兒一樣輕輕拍着他的背,“沒事,沒事了。”
“謝臨君,我和你說過,我一直想不通,為什麽你小時候那樣打我,我媽都還要把我丢到你家去,”江路的聲音聽起來很平穩,在細小的地方又摻了點兒不易察覺的顫抖,謝臨君另一只手摸到他的指尖有點兒發涼,掌心全是冷汗,“他們知道我和你見面就要打架,我為了不被你打,甚至從二樓窗口跳出去了,可他們還是把我們丢在一起,我一直都想不通。”
“別想了,”謝臨君打斷他,他總覺得江路接下來會說出的話會打亂他們所有的一切,包括江路那份隐藏在污泥下依舊向上的心,“路路,別想了。”
江路聽到那聲路路以後突然沉默了,連呼吸也頓了下來,幾秒後他才繼續道:“因為他們就是要看我受罪,他們恨不得我從二樓跳出去的時候跌下去摔死,他們……從我小時候就恨我。”
“可是他們為什麽恨我?我想不明白,”江路咬咬牙,“媽媽說……我毀了她的一輩子,如果不是我,她就不用和江徹結婚。那麽有沒有可能,是江徹……強迫她,有了我,她才被逼着結婚的?”
這個假設過于大膽了,把以往鏡花水月的幸福都推翻,謝臨君不敢随便應答,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緊江路。
“那個護工……那個護工或許知道什麽,”江路有點兒說不下去了,聲音越來越虛,“我們明天去找她好不好?”
“好。”謝臨君應道。
“……你去問她好不好?”江路閉上了眼睛。
“好。”謝臨君說。
簡簡單單一個字卻像是寄予了江路無窮的力量。
那時候被丢到一起的兩個人只當是大人關系好,談事的時候不愛帶着小孩兒,便把他們送到謝臨君的房間裏去,讓他們自己玩兒,卻未曾想過,一門之隔,兩雙眼睛從門縫裏看着被兇、被打的江路,那眼底滋生出的晦暗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