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今日之喜
萬鶴山莊今日本該大喜——如果龍骨未叫人偷走的話。容庭芳本以為, 沒了龍骨好炫耀,今日這場大會是不會再開了。來這的人目的明确,有幾個是真的要來看鳥鬥雞, 分明都沖着容庭芳而來。沒想白式微竟完全沒叫昨夜的事影響原本的日程。
老狐貍, 沒東西到時候看你怎麽交待。
白式微早早便起了床, 今日将來許多仙道同盟。他站在會場, 看着張燈結彩, 一如平常。有人卻愁眉苦臉,只低聲問他:“家主, 如今東西未追回, 拿什麽——”
“多事。”白式微眼也未錯,“老夫今日本意便在辦宴。你如此說,豈非是貶低了前來慶賀的仙家道友。我問你。”他看了一圈沒發現白子鶴的身影, “比試的事, 你可同子鶴說了。”
家仆道:“提了。”但他又有些疑惑,“少爺說不曾記得有過此約, 是否是弄錯了?”
“不記得不要緊。”白式微若有所思,只側頭吩咐,“把他叫來, 再将我房中畫取來。”
“是。”
傅懷仁等了很久,才等到容庭芳收拾妥當出門。他看了眼容庭芳——肩上的胖雞, 覺得它怎麽也該自己動一動。自見容庭芳以來,這只鳥不是被抱着就是扛着,固然知道它能飛會打, 卻也還是稍有不安。這莫不是太懶了些,太胖會飛不起來的。
兩人一雞正欲往會場走去,迎面卻撞一人匆匆而來。
長劍負于身後,眉清目正,披了一身晨露,不是傅懷仁等了半天的晏不曉又是誰。
晏不曉擡頭一見是他們,高興道:“懷仁。”
傅懷仁也很高興,一聲‘不曉’尚含在嘴裏,便覺腿邊悉索,低頭一看。
——晏不曉腿後面探出來一個人。
為什麽是腿後面。
因為這個人還小。
約莫不過兩三歲。
Advertisement
烏溜溜的眼睛,生得冰肌玉骨,彙聚了天下所有的靈氣。
扒着晏不曉的腿。
——是個孩子。
容庭芳看了一眼,馬上回身和胖雞竊竊私語:“沒想到晏道長動作這麽快連孩子都有了。”
傅懷仁:“……”
他淡定地把後面人的閑言碎語當放屁,只問晏不曉:“這孩子是?”
晏不曉本要摸摸孩子的頭,卻叫他一躲,也未強求。說道:“我也不知道。”
這孩子——是他撿的。
晏不曉練了一晚上的劍,待東方大白方想起來,萬鶴山莊還有事要辦,這才匆匆禦劍歸來。萬鶴齊鳴,紅綢緞彩,晏不曉順勢而下,輕落在房頂。房頂卻不止是他一個人。還坐了個娃娃。小短腿蕩在瓦片外,不知為何底下的下人硬是沒能瞧見他。
不過兩三歲的孩子如何會在屋頂,晏不曉尚未想及,只是第一個念頭便覺得放他一個人在那晃蕩十分危險,自然而然将他一把抱起旋身落下,随後問:“小孩兒,你爹呢?”
言畢才将這天降的娃兒打量了一番。唇紅齒白,眼若幽井,身上罩了件短短的披風,腳上趿了小短靴,發間束着的小辮子上攢了些紅珠。顯得十分乖巧。
然後這乖巧的孩子就冷漠道:“放肆,松手。”
晏不曉:“……”
對不起,他好像對乖巧有誤解。
晏不曉依言放下孩子,卻未因他的冷漠而退開,蹲下身問他:“你怎麽一個人,方才很危險,大人呢?他帶你來的?你怎麽上去的?我幫你找人?你叫什麽?”
那孩子面無表情地看着他,過了會,将視線挪到晏不曉背後的劍上。未回答一句問話,卻只說說:“你習劍?”
晏不曉頓了頓:“不錯。你喜歡劍?”他開始思考如果拿劍哄娃會不會有效果。
卻只聽對方幹脆道:“法門的劍,是好劍。你話多,卻不是習劍好料。”
晏不曉:“……”習劍确無頂,但自他出生有意識便握劍開始,至今雖未結丹,卻以肉身入道,心中持劍,尚未有人說過他不是好料。而對方竟然是個孩子。
雖然不該同一個孩童計較,但論及劍,沒有高矮胖瘦老男女老幼之分。晏不曉正色道:“我雖非天下第一,卻尚未有劍修可與我一戰。”
那孩子倏忽一笑,尚未長成,卻已可見他日風采。
“凡夫俗子。”他說,“心亂,話多。”
“……”晏不曉眨眨眼,忽然覺得掌下有些沉重。他這摸的不是個孩子的頭,是巍巍大山啊。“那依你之見,修劍的人,該如何才能悟得至高劍意?”昨夜他已有所悟,劍道在天下意,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皮肉白骨就皆為虛妄。
那孩子搖搖頭,伸手小短手,在晏不曉胸間一點。“這裏。劍就是你,你就是劍。”
“……”
“閉嘴!”傅懷仁聽了半天,擡起手打斷了晏不曉關于悟劍的滔滔不絕。
他有些無語。
“你不要告訴我,大早上我找了你半天,你和一個乳臭未幹的孩子在那論劍?”
晏不曉辯解道:“他說的很有道理!怎麽能叫乳臭未幹呢?”
傅懷仁看着他:“……”
容庭芳抱着胖雞也看着他:“……”
晏不曉嘴巴張了張,從小孩五短身材上收回視線,委婉道:“怎麽也該說聰慧早智。”
“……”傅懷仁嘆了口氣,放棄與滿心只有劍的好友交流。他敲了敲自己額頭,視線落在孩童波瀾不驚的神情上,思忖道,“這天下間滿口劍來劍去的,我看也只有一個門派。只是從來不知道他們竟然如此喪心病狂,連這麽小的孩子都教成個冰塊疙瘩榆木腦袋了。”
晏不曉道:“你說誰?”
“還能是誰。”容庭芳哂笑一聲,目光與孩子碰了個實打實。“也就劍門這幫冰塊疙瘩。”
大洲外,小蓬萊與魔界隔了渭水遙遙相望,争鋒相對。大洲內,劍法丹三門率大小修道門派無數,是為洲內聖地,求道者夢寐以求。只是劍門雖高居大洲修道之首,卻遠在太華山,素來修心問道不谙世事,所以外界對茫茫白雪中的門派知之甚少,唯一知道的就是當年是劍宗始祖渺瀚真人以身祭劍,人界才得了最終的勝果。
怎麽,這麽一個冷冰冰的門派竟然也肯赴這紅塵之約,還養了個這麽小的孩子?
容庭芳目光動了動,或許他們也聽說蓬萊金光頂如今無人鎮守,也想來貪圖這塊肉?
虧得餘秋遠以蓬萊為盾,替大洲擋了多少是非。利益面前果然沒有君子。
傅懷仁提的猜測,晏不曉倒也想過,只是怎麽也不能把劍門和孩子聯系起來。比之容庭芳,晏不曉習劍之人對劍門算是知道一些。他當年也想入劍門,奈何被拒之門外,如今閑雲野鶴,習的是無師自通的劍法,跟的是從不露面的師父,卻也混得不錯。
他猶猶豫豫地低頭看那孩子。對方端方自持,比他一個成年人還要像成年人。
“……”現在劍門帶小孩都這麽變态了嗎?
胖雞偷偷在容庭芳耳邊道:“他可不是一般小孩。”
容庭芳也偷偷道:“看出來了。”
“哦?”胖雞驚訝道,“你信?”
容庭芳道:“你也不是一般雞。”
胖雞:“……”
傅懷仁嘆了口氣。晏不曉就是心腸軟,從這點上來說,這孩子若真是劍門的種,還真是沒說錯。先前送了兩尊佛,如今又送來一尊。他這裏是收容所嗎?傅懷仁無奈道:“你随便将孩子抱來,萬一別人找不見怎麽辦?”
晏不曉‘啊’一聲:“可是他一個人在那裏,看着很可憐。”
不,完全不可憐。你看一眼他啊。他哪裏寫着可憐兩個字了。他方才才教訓過你啊。
傅懷仁又深深嘆了一口氣,再嘆下去,他命都要更短一些了。
那孩子看了眼傅懷仁,忽然道:“你怎麽還沒死。”
傅懷仁一口氣嗆在嗓子眼裏。晏不曉瞳孔微震,立馬嚴肅了神色。“不可信口雌黃。”
嗯?
孩子有些疑惑:“他——”
話音未落,就叫一只手捂住了嘴。
他心頭一震。
尚未有人能如此偷襲,就連逍遙子也從來不曾。這人是誰?丹陽轉頭看去,卻是一張明亮狷麗的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小孩,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會被打的。”
還沒等丹陽說出半個字,身體一輕,已是騰于半空。他一驚之下,下意識揪住了一撮毛。回過神來,才發覺他手中用力,是正好抓到了那人肩上一只鳥。這鳥色彩斑斓,眼珠漆黑。一錯不措地盯着他——揪着它毛的手。
丹陽:“……”他松開手。
然後默默摸了摸。
很滑。
很軟。
很細膩。
比逍遙子的胡子好。
胖雞:“……”它是已經淪落到連孩子都能占便宜了是嗎?
容庭芳左手一只雞,右手扛了個娃,朝傅懷仁道:“你們有話随意,我先往會場去。這孩子便交給我,他若果真是劍門帶來,想必找他的人也會前往會場。總有人奔走相告。”
丹陽任容庭芳抱着——其實想反抗也反抗不了。這個人和方才那個人不同,不是一個好對付的人。他眨眨眼,手裏還握着胖雞的兩根尾巴。“你同他認識。”
容庭芳道:“還行。”
丹陽道:“與那個練劍的也認識。”
“算吧。”
“那為何不說他要死了?”丹陽不是很明白。逍遙子說,世上的人都有心,心裏不全是劍。他瞧出來了,那個姓晏的,心裏就不全是劍,所以他劍術雖好,卻并不能将劍術練至最好。可既然心裏不全是劍,那就是有人。人之間,莫非是能說謊的?
容庭芳唔了一聲:“有時候,實話要比謊話來得傷人心。”
丹陽冷靜道:“傷不傷人心,都是事實。掩耳盜鈴,自欺欺人。”
容庭芳哧笑道:“你懂個屁。待你再大一些,就會覺得掩耳盜鈴不錯。你也會騙人。”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人這一生怕是要說成百上千個謊話。起碼這世間的人都是如此。
“我不會。”
“你會。”
“不會。”
容庭芳反問道:“為什麽不會?”
丹陽皺了皺眉頭:“你騙不騙他他都要死。難過又有什麽用?既然沒有用。還不如早早叫他接受這個事實。”世間的皮囊都将化作白骨,最後再湮滅成塵埃。人和這太華山的一塊石頭,一株草,一棵樹,又有什麽分別。來年草再長出來,仍然是一棵草。生與死不過是一道輪回而已。正因如此優柔寡斷,他們揮出的劍才不夠純粹。
……話是很有道理。不過容庭芳為什麽要和一個小屁孩在這講大道理。本來他也不是為了不傷人心而将丹陽的真話給堵回去。
“因為弱的人總是會給自己找一大堆理由。”容庭芳直言道,“所以他們總要找些理由免得自己傷心。但若你足夠強大,世間再無人無事能奈你何,便再也不必怕真話會傷人心了。”
“明白了?”
丹陽若有所思:“哦?”因為弱小?
容庭芳順勢道:“所以只有你成為最強大的人,世間在你眼中才再無真假之分。”
胖雞:“……”它覺得有些聽不下去,“他還小,你和他說這些你不心虛嗎?”連這麽小的孩子都能用歪道理诓,容庭芳還要不要臉啊。
容庭芳毫不心虛:“我說的是事實。難道不是嗎?”
确實如此。只有弱者在這世間才有諸多煩惱,倘若傅懷仁足夠強大,他就不會面臨生死抉擇。倘若晏不曉足夠強大,他也不必因為傅懷仁而心有憂慮。強者無敵這句話雖然膚淺,卻是最實在的道理。
丹陽忽然道:“比如你?”
容庭芳被問得猝不及防,很快反應過來:“不錯。”這孩子倒是有眼光。
丹陽又看向胖雞:“比如他?”
啊?
這回容庭芳皺了眉頭:“不錯?”
丹陽便點點頭:“嗯,明白了。”
明白什麽了?
容庭芳自己都沒能明白,這孩子到底明白了什麽。劍門真邪門,大邪門教出小邪門。當然這麽想的容庭芳是絕對不會認為他在教歪孩子的道路上摻合過一腳。
談話間會場也要到了。
為首是白式微,左手是蘇玄機。其餘人等分列兩旁。容庭芳眼尖,竟然還在其中看到了厲姜。他不禁心中佩服起來,幾次三番都叫這個人逃脫而出,不愧是他魔界最着力的人才。殊不知容庭芳溜得快,厲姜也不慢。只有蕭勝因為還拖了個白子鶴的關系被人攔住了,眼下不知去了哪裏。厲姜心中郁悶至極,他再也不想見容庭芳了,回回見他都被人追,簡直是災星降世。
帶着個孩子自然是不能比鳥的。正好他手中這孩子過于矚目,沒多久就有人叫着‘陽陽’猶如一道劍光落在容庭芳面前,差點就将地面切成兩半,熱切地看向丹陽。“陽陽,師父給你買糖葫蘆去啦,說好的在屋頂等,你怎麽跑了呢?”
一句話說完,才轉頭看向抱着孩子的人。
這麽一看,虎軀一震。
“這是誰啊。”逍遙子眼眶一熱,瞬間腦補了話本上三百回合的戲。“難道是你的親爹!”
容庭芳:“……”
他默默退了一步。
這是劍門的掌門?這麽年輕?他腦子是不是不好使。這孩子不是個人他不知道嗎?
胖雞默默點了點頭。好像是不好使。
作者有話要說: 講個笑話:一條龍和一只鳥笑一把劍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