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八月十四日應茗
“原本皇後定了今日回門,天大的榮耀。可你說,偏突然吃壞了肚子,渾身乏力,鳳來殿一步未出。那定好的回門,也不得不作罷,只讓人稍了封家書回去。”
“啧啧,我可聽說,皇後身邊的雪青常侍給送去石巷,半夜才拖回來,命呀,可去了大半。”
應貴人走過十澗闌,聽兩個宮人躲在假山後閑聊,不由停住腳步。池魚眼珠一轉,叉腰沖着那宮人喊道:“嚼什麽舌根!也不怕把自家性命給說笑掉了。”
應茗淡淡翹了下嘴角:“你倒是好心呀。”
“回主子的話,小人也聽說皇上前幾天震怒。可這趟渾水,他們這些下人攙和什麽。萬一閑言碎語流到別人耳裏,又被那有心人說一句瞧見主子在,但卻不加喝止,那豈不是要替人應罪。”池魚弓着腰,眼睛只瞧着地上,“小人自從進了主子的扶搖殿,便從未二心。小人雖沒讀過書,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小人還是懂的。”
應茗沉吟片刻。她封為貴人,便沒資格帶身邊的貼身小侍一同入宮。也多虧了這點,他還不至于在其他公子面前擡不起頭。
他老娘應侍郎是個腐朽的性子,跟在許輔丞後面,兢兢業業。天大的錢財從老娘指尖流過,但凡留下一些,他們家都能吃香喝辣的了。可惜呀,老娘卻一副大義淩然的樣子,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清廉,恨不得每天敞開大門,讓那些人知道他們應府除了應有的俸祿,其他呀,一概沒有。
“哦?說什麽榮說什麽損的。我這個貴人,連皇上的面都見不到,咱們兩個呀,平安度日便好了。”
應茗淺淺笑了聲,果然見到池魚滿目不可置信,片刻後又是熱了眼眶:“主子,您,您,是是,不管主子怎麽樣,小人總誓死追随。”
“說這些做什麽呀。”應茗将手搭在池魚肩膀上,輕輕拍了下,“皇後吃癟,靜貴妃該高興了。你說,這時候,要不要去湊個熱鬧呀。”
池魚彎了彎眼,顯然對應茗的信任極為高興:“主子,小人覺得,就按平時的請安去。畢竟皇上同皇後沒生氣,不過是氣那個雪青常侍。更何況,聽說雪青常侍可是當着皇上的面,推了李常侍一下。皇上沒殺了他,已算是天恩浩蕩。”
“嗯,你說得也有道理呀。”應茗沉吟一下。他并不在乎要附庸誰,只想借着誰的名目,先讓皇上瞧見他!一定,只要皇上看到他的話,一定不會忽略他的。想到這裏,那雙腳再次隐隐作痛。皇上喜歡小腳,許媛皚可以綁,他也可以,何況他膚色白皙,等綁成,一定會讓皇上愛不釋手。
這天意偶爾也能從個人願。應茗順着十澗闌一路往映月湖去,蕭緯正好帶着李子樹,想繞個遠路去鳳來殿安撫尹秀靖。這麽一來,兩人倒是在回廊上見個正着。
應茗還沒來得及去行禮,就覺得身後有人推了他一下,腳下又生疼着,一個站不穩,居然就狗爬似地撲在蕭緯腳下。蕭緯吓了一跳,李子樹先沖出來呵斥:“應貴人,您這是怎麽了,驚擾到了皇上!”
池魚撲通跪了下來,帶着哭腔,:“求,求皇上恕罪。應貴人他裹了小腳,正在練習走路。見着皇上,一定是又驚又喜,可腳上疼,行禮不穩,所以才會在禦前失儀。”
應茗心裏松了口氣,池魚容貌不佳沒了威脅,可口齒伶俐便是助力。“是是,還請皇上恕罪。”
“哦,你是應茗?”蕭緯低下頭,先瞥了池魚一眼,再轉到應茗臉上,恍然大悟地一擊掌,“你娘是應奉機!她是個好官,朕很喜歡。”回轉頭問李子樹,“子樹,今日便去應茗那裏用膳罷。”見應茗欣喜若狂,頓了頓,笑道:“不過之前,要幫朕個忙,皇後同朕置氣呢,你去勸勸。”
什麽叫當頭冷水澆下,應茗此時的心情就映照這種感覺。袖子被池魚拉了拉,才反應過來點頭:“是。只是嫔妾人微言輕,只怕皇後不會聽嫔妾的勸呀。”
“朕還當這後宮人人和睦,難不成各人有各人的主意?”
“不不,嫔妾不是這個意思呀。”
蕭緯哈哈哈大笑,拉住應茗的手,輕輕拍了拍:“那就別說這些有的沒的。等朕處理完政務,晚上尋你一同吃飯。”
應茗心砰砰亂跳,他做夢都沒想到,會那麽輕易見到皇上,此時還跟她雙手交握。會不會是做夢?那要去勸皇後,做惡人的事情,突然變得無關緊要。此時此刻最重要的,是他要怎麽笑,怎麽說話,才能讓皇上記住他,不會爽約。
憋了半天,滿臉通紅,才算應了聲:“遵旨。”
蕭緯又是大笑幾聲,松開他的手:“應茗那麽懂事,一定能勸得皇後軟和。若是你覺得一人去不好,去找靜貴妃一同也無礙的。”
許媛皚!應茗咬咬牙,又說了句:“遵旨。”
蕭緯勾起嘴角,“行了,那就去辦罷。”說完,帶着李子樹就同應茗擦肩而過。走了小會,李常侍忍不住問:“皇上,您這是?”
“子樹,朕不想去啊。”蕭緯煩惱地一甩扇子,用力扇了幾下,“那雪青也是命大,打不死還居然活了。”
“哎喲,皇上,還好雪青是活了。不然皇後娘娘要是不悅,又要累皇上前朝煩惱了。”
“朕知道。”
蕭緯用力扇着扇子,今日在朝上大吵一通。原本以為站在她這邊的許忠,聽到整個朝上一直在談論,錢錢錢。引經綸點,把她給罵得狗血淋頭。好像她提錢就是庸俗,就是不夠聖明。作為一個皇帝,怎麽能談錢呢,應該談談理想,談談如何寬厚對民。
尹楓沒有別的意見,只記挂着要收稅。已經強行從秋收稅裏,衍生出耕種稅,人力稅,田地稅。別說,每個稅收都有名目,也都有理由。比如說耕種稅,因為天下都是皇帝的,土地也是皇帝的,你要在皇帝的土地上種東西,當然要付租賃費。那田地稅呢,就是說你用了田,那麽總要付點保養費吧。
切。蕭緯不屑撇撇嘴,老頑固,老混蛋。要麽只能談理想,要麽就要使用暴、政搜刮民脂民膏。哼,如果沒記錯,再過一個月,敘州便要鬧水災了,到時候赈災的銀子誰出,災民怎麽辦!
“皇上。”黃門小侍飛跑過來,跪在蕭緯腳下,“骠騎将軍陳永年,京畿侍郎文禮言在靜思殿求見。”
蕭緯一聽她們兩來了,悶悶地心情稍微轉好。回靜思殿的腳步,比之前去鳳來殿的腳步,不知道要輕快多少。入了殿門,就瞧見陳永年和文禮言并肩站在院子裏的大樹下。樹影斑駁,一人穿青,一人穿黛,修長身影印在地上,竟然是說不出的相配。
“給皇上請安。”兩人一同行禮,等蕭緯站起,文禮言笑眯眯的繼續說道:“臣大膽,想請皇上出宮走走。”
“好。”蕭緯想都沒多想,便立即答應下來。陳永年一挑眉毛,舉起手裏提的包裹:“便服。”
陳永年給的便服,還真的是便服。用粗布織的成衣,寬寬大大,根本不合身。李常侍在旁邊又開始唧唧歪歪,怎麽給皇上穿這種衣服啊,那怎麽顯得皇上威嚴之類毫無營養的抱怨。蕭緯倒是不在乎,她已經決定全部的全部,要相信陳永年,那麽陳永年讓她這麽穿戴,必定有他的道理。
果然,等她穿戴好,文禮言再一次笑眯眯的要求:“臣大膽,請皇上出宮後只聽只看勿言。”
蕭緯歪歪頭,扇骨輕輕拍了下文禮言的肩膀:“好!朕今日全都聽你們的。”
李常侍在旁着急地插不上話,好不容易見他們腳步邁開,忍不住急吼吼插嘴問:“那,那小人呢?”
“煩請李常侍在靜思殿替皇上照應。”文禮言回頭稍稍作揖,“可不能讓旁人知道皇上出宮。”
蕭緯心砰一跳,那前世被人害死後帶到現世裏來的疑心病,突然冒出來。腦子裏胡思亂想一通,被騙出宮,然後殺掉。不對不對,陳永年不會害她。
眼神不由自主投到陳永年臉上,恰是瞧見他正溫柔看向她,墨綠眼眸帶着午後獨有的金線光芒,像是暖風輕撫她的面頰。那該死的小心髒,猛地漏跳一拍。疑心病去了,可懷疑自我的精神冒出來了。難不成,因為被男人傷害後,現在喜歡姑娘了?
蕭緯驚疑不定,慌慌張張去回想永娘風流眼神,心思稍定。哎哎哎,看來得求求永年,幹脆把永娘給她好了,免得她胡思亂想對陳永年下狼爪。
李常侍咬着手指,眼巴巴看着蕭緯跟在陳永年他們身後離開,自然是吩咐誰都不許進靜思殿。蕭緯跟在他們身後,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又靠着陳永娘來确定自己的喜好。倒是一路無話,出了宮。
天氣熱烘烘的,路上行人瞧着也有些疲怠。蕭緯出行一貫的,她獨自一人在前,李常侍跟在她半步之後,其餘全部跟在她身後,恭恭敬敬,安安靜靜,大氣都不敢出。但今兒個,全部倒了。她半步之差,跟在陳永年身後,陳永年寡言,那文禮言簡直是一刻不停,連樹上的蟬鳴都比不過她的聒噪。
兩人穿的衣裳比她瞧上去要好多了,這麽個隊形一來,旁人看上去,她就是跟在兩個小姐身後的侍從。這和劇本裏說好的皇帝微服私訪可不一樣啊,難怪文禮言讓她不要說話呢。
不過也正因為閉緊嘴巴,才能聽到更多的東西吧。這一路過去,文禮言看到米庫,就問糧食價格,看到乞讨就問哪裏逃來的。蕭緯由原先地有意勿言,到後頭的沉默。為什麽前世的她會蠢到将這天下,交到尹楓手裏。
文禮言像是看出她真實的沉默,笑了起來,話雖是對着陳永年,但卻是讓她聽到:“世間上,從沒有什麽大同。有富,有貧,有大善,有大惡。咱們這些當官的,不過是在這不同中,幫活不下的,尋到一條能活下去的細路。盡綿薄之力罷了。”
陳永年猛地擡起頭,仿佛聽出話語中含着的另一層意思,半晌垂下眼,又是情不自禁看向蕭緯。蕭緯并不知道,陳永年想到的是他自身的假扮女人的身份。她同陳永年眼神交彙時,卻想到這天下曾被前世的她舍棄,成了尹楓的私産,可若今生能拼力尋到一條活下去的路,便也能為這天下略盡綿薄之力。
蕭緯不曉得,那一刻的念頭,使她終于脫離了蕭緯的狹小身份。而是真正将自己定位為一個皇帝,一個掌管天下的君王。
對蕭緯神情了如指掌的陳永年眼眸微眯,轉去文禮言臉上:“不早。”
“好好好,看我唠叨的。”文禮言眉眼彎成月牙,“走,去玩上一把。”
诶诶诶!文禮言的玩上一把居然真的就是去玩上一把。将只會嘴上談賭的蕭緯,帶入了京畿最最熱鬧,最最魚龍混雜的地段,将無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