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驚濤駭浪

李廣在外頭靜候着,見殿門徐徐打開,來開門的正是剛才進去的那位長樂宮的張宮人。星夢給李廣行了個福身禮後,便出了門去。

目送着她出了東宮宮門後,李廣方才進殿,朱祐樘朝他招了招手,兩人又回到了書房。

“怎麽了,找本王何事?”朱祐樘靠在椅背上,撥弄着手上的白玉扳指。

“殿下,不好了!”李廣跪在地上,一時間涕淚縱橫。

“到底怎麽了?”朱祐樘覺出氣氛有些不對。

“陛下他……他準備明日召集群臣……要……要廢了您!”

“什麽?”朱祐樘猛地站起來,臉色鐵青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本王怎麽一點兒不知道!”

“事情太突然了,”李廣連連搖頭,哽咽得喘不過氣來,“剛剛陛下召見了懷恩,想要立興王為太子,問他怎麽看此事,結果老頭子執意不肯,現在……現在已被打發到鳳陽,去守陵了。”

“懷恩,”朱祐樘不禁念了一句。

打從出生起,這個老太監就一直任勞任怨地守護着他,而今為了他卻慘遭貶斥……

這樣想着,朱祐樘繞到桌前扶起地上的李廣,苦笑道:“興王?萬氏無子,為了廢我,她甘願與邵宸妃聯手,立祐杬為太子。好啊,看來,這次是志在必得了……”

李廣顫微微地站起身來,“殿下,上有皇太後,下有親貴朝臣,再說陛下尚未下诏,此事應還有轉寰的餘地……”

朱祐樘擺了擺手,“沒用的,聖意豈是這麽容易收回的。現下,只怕是有無數雙眼睛在盯着本王,此時此刻不能出一絲亂子。這樣,讓何鼎去仁和公主那兒傳個話,叫她忍住性子,暫時什麽也別做。再讓蕭敬去跑趟廣福客棧,告訴他們,立刻找個由頭關門歇業。”

聽了這番話,李廣也不顧什麽禮節,急忙反駁道:“殿下,咱們此時什麽也不做,難道要坐以待斃麽?”

“本王不是什麽都不做,而是現下什麽都不能做,”朱祐樘在桌前踱了幾步,緩緩道,“父皇既想廢我,卻遲遲未下诏,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還沒有明确的理由,不能服衆。現下有多少人想要本王的把柄,這時候言官一句”太子失德“,你知道是什麽分量麽?”

“殿下所言甚是,那……前朝的幾位閣老也不用聯絡麽?”

Advertisement

朱祐樘搖頭道:“現在人心浮動,本王不能依靠他們,你馬上去東廠,讓陳準天黑後過來趟,我有事囑咐他。”

“是,殿下。”

待李廣出去後,朱祐樘又回到桌前坐下。他從懷中取出那串佛珠,不由想起了母親,心下沉涼許久。

獨自靠在太師椅上,他凝望着藻井上的那條四爪蟠龍。

多年的沉浮造就了他溫文爾雅的心性和克制冷靜的頭腦,他很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一旦被廢,不但再無出頭之日,而且極有可能性命不保,而那些曾經舍命保護他的人,都将枉死……

而要想阻止這一切,就得試着揣摩父親的心意,弄清楚皇帝執意廢掉自己的真正原因。

其實,早在這日未時,皇貴妃萬氏宮中,已然萬事俱備。

昭德宮內,年逾五十的萬貴妃與皇帝共用午膳。

皇帝起先津津有味,見坐在一旁的萬貴妃沒怎麽動筷子,只是失神地看着那八寶攢湯,一時竟流下淚來。

“貞兒,你怎麽了?”見此情景,皇帝也放下了筷子,輕撫着她的肩,“好好的怎麽沒胃口,是不是人不舒服?”說着,就要吩咐一旁的梁芳去請太醫。

“陛下,臣妾沒什麽,只是一時失神了,”萬貴妃說着,用絹帕拭去淚水,從一旁布菜的宮女手中拿過勺子,給朱見深的玉碗裏盛了些湯,“來,陛下嘗嘗這個,是新來廚子的手藝。”

朱見深看了看眼前的人兒,見她将玉碗遞到自己跟前,剛才的梨花淚眼已換作了強顏歡笑,于是接過那碗,一飲而盡。此時見她又站起來給自己夾菜,便給身旁的梁芳遞了個眼色,不一會兒,宮人盡數退下。

待萬貴妃坐下,朱見深一把握住她的手,柔聲道,“侍長別瞞朕,今天一定是遇到煩心事了,快跟朕講講。”

“呵,真沒什麽事兒,臣妾只是觸景傷情罷了。”萬貴妃看了看那一桌菜肴,緩緩道,“記得從前幽禁在南宮的時候,那時候還是代宗在位,有一次,陛下說想喝這八寶攢湯,貞兒就偷偷跑去了孫太後宮裏,連夜帶了一席菜回來,其中就有這道湯,陛下當時可高興了,還記得麽?”

“那時候,朕不知侍長是冒死出去,想來都覺得後怕……”

朱見深環住她的腰,把頭輕靠在她背上,“外頭人人都覺得侍長與朕相差十七歲,不應承恩多,可他們誰能明白,在南宮的那些年,只有侍長與朕相依為命,日夜陪伴。那段日子,朕這輩子也忘不了,卿在則朕心安。”

“有陛下的這句話,臣妾,此生無憾了。”萬貴妃看了看皇帝,憔悴的臉上黯然神傷。

“貞兒,你到底是怎麽了?為什麽不告訴朕,有什麽事,朕給你做主!”皇帝顯然有些急了。

“事關太子,”萬貴妃看了看皇帝,蹙眉道,“今兒陛下上早朝的時候,梁芳來禀告臣妾說,侍衛在東華門口逮到一人,鬼鬼祟祟想要打聽太子近況,當時就被錦衣衛扣了下來,訊問下得知,那人是廣福客棧掌櫃的弟弟,最近生意不好,想問東宮借些銀子。”

“廣福客棧……”朱見深一時二瓜摸不找頭腦,低聲重複了一遍。

“陛下忘了,就是上次那個掌櫃柯氏,仗着衆多朝臣親貴在場,得理不饒人,害得臣妾胞弟被陷害鬥毆的那事兒。”萬貴妃不住抹淚道。

“真是豈有此理!”皇帝猛地一拍桌子,臉漲得通紅,“上次的事兒鬧得滿城風雨,朕對太子就有所懷疑,這次更好,區區一個商販居然敢直接去向東宮要錢。來人,傳梁芳!”

萬貴妃看皇帝這表情,知道事情已成功一半。

她心下暗暗欣喜,面上卻擔憂道:“陛下息怒,臣妾知道太子偶爾微服出宮,探訪民情,這是好事。只是臣妾擔心,這些市井之徒若因此得知宮闱之事,又或是存了禍心,豈不是亂了我大明的國本?”

言語之間,梁芳已進殿叩首行禮。

皇帝離席,坐在炕頭龍椅上,冷冷道:“廣福的那人現在何處?”

“回陛下,那人現押在東廠大牢,這是他的供狀。”梁芳從懷中掏出一紙供狀,顯然是早預備好的把戲。

不過,此時皇帝已無暇顧及了,他看着那張沉甸甸的紙,面色慘白,許久才說出一句話來,“祐樘……太讓朕寒心了。”

此話一出,萬貴妃連忙跪下道:“陛下,此事真假尚待推敲,再說,太子年紀方輕,做錯之處難免。可太子畢竟是太子,是大明的儲君,還請您勿要苛責他,給個教訓就夠了。”

皇帝知道萬貴妃與太子一向不合,這次有了如此的證據,她非但不幫着把太子往死裏整,反而為他下跪求情,不禁覺得這位伴他多年的萬侍長實在是賢惠大度。

他俯身将萬貴妃扶起,在她耳畔溫柔道:“侍長無需多言,朕心裏明白。太子與你一向不合,朕也不想百年之後,太子不利于你。既然他已失德,那就怪不得朕了,朕……欲改立興王,侍長意下如何?”

“陛下……”萬貴妃愣在原處,她起先以為要廢太子還得軟磨硬泡一會兒,沒想到她丈夫,大明的成化皇帝竟說出此番高論來,着實讓人暗暗吃驚,本來她還想再說什麽,此時都覺得多餘了。

朱見深撫了撫她的肩,轉身對梁芳吩咐道:“回宮,傳懷恩。”

懷恩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此時正在班房裏審閱拟稿,聽聞皇帝傳召,老太監急急忙忙穿戴好官服,一路朝宮裏趕去。

乾清宮內,朱見深身穿翼善冠,頭戴烏紗折上巾,端坐龍椅之上,面色不善。

懷恩進殿行禮,朱見深讓他平身,直截了當道:“朕欲廢太子,改立興王,你意下如何?”

懷恩還沒站穩身子,聽了這話,驚詫萬分,當然他心裏明白這都是萬貴妃搞的鬼,但皇帝既然擲出此話,必是下了番決心。

于是他即刻解下三山帽,伏地痛哭道:“陛下若為之,請先賜奴才一死!”

朱見深甚是吃驚,這平日裏恭順的老太監,當着衆人的面,竟然用這種方式跟自己唱反調,頓時大為惱火。

他冷冷看着跪在地上老淚縱橫的懷恩,厲聲道:“太子勾結商販,中飽私囊,邀買人心,意圖不軌,難道朕不該廢他麽?”

“太子為人謙和,處事恭謹,斷然不會做此等事,還請陛下三思……”懷恩連連叩首,地上隐隐見得血絲。

朱見深不耐煩地敲了敲一旁的桌案,“不必多言,此事你到底幫不幫朕?”

懷恩擡起頭來,面無懼色地看着皇帝,搖頭道:“恕奴才不能從命。”

這強硬的态度倒使朱見深一下子沒了轍,打從天順元年他被複立為皇太子,還從未有人如此忤逆過自己的心意,可眼前又偏偏是這位歷經三朝風雨的懷恩。

朱見深心裏明白,廢太子并非易事,而懷恩的支持則是必不可少的。

他從龍椅上站起來,狠狠盯着懷恩,心裏盤算着該如何處置他,可面前的人就是跪在那兒,挺直了腰板,面不改色心不跳。

君臣二人僵持了半晌。

最終,朱見深還是沒能下狠心,他不勝疲倦地揮了揮手,又氣又惱道:“你明日不用來司禮監了,給朕到中都守陵去,快滾。”

懷恩見皇帝如此,也不廢話,在地上磕了個頭,便出了殿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