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好感
夕陽西下之時,東宮門前。
“李公公,煩請通報殿下一聲,仁壽宮張星夢求見。”李廣是正五品長随,按照規矩,星夢向他行了個福身禮。
“張女官客氣了,”李廣連忙擺擺手,客氣道,“殿下說了,您過來都是奉皇太後的懿旨,以後不用通報,直接跟咱家進來就成。”
于是星夢随李廣進了東宮,繞過琉璃門,沿着回廊穿過端敬殿,徑直走到了後花園。
“張女官,就是這兒了,您直接進去就成。”李廣說着,便匆匆離開。見他如此,星夢也不好多說什麽,點頭道謝後,便只身走了進去。
在一片鳥語花香之中,星夢終是見到了他,俊顏依舊,只是略顯憔悴。
朱祐樘束了網巾,着一身缟色袍衫,坐在一方石階上,正低眉撫琴。
星夢看着他纖長的十指來回地游走于古琴的七弦之間,時而抹挑,時而勾剔,将《潇湘水雲》中的那種飄零、落寞之感表現得淋漓盡致。
星夢遠遠地欣賞着,直到一個樂段終了,才走過去行禮。
朱祐樘将琴小心地放在一旁,擡頭笑問:“來了,等多久了?”
“臣進來的時候殿下正彈到‘寒江月冷’,如今則是‘萬裏澄波’。”
“你懂琴?”朱祐樘有些驚訝。
“小時候喜歡音律,家父就讓學了古琴和蕭,不過都是些皮毛。”星夢朝他笑笑,不禁瞅了瞅那把放在一邊的神農式古琴。
朱祐樘看出她的心思,于是将那架琴重新擱回膝上,指了指自己身旁,溫言道:“既是行家,你也別光站着了,過來試試吧。”
星夢于是到他身旁坐下,在琴上随手試了幾個音,不由欣喜道:“這琴看上去有些年頭,音色又如此純透,想必是此中極品了。”
“這是九霄環佩琴,相傳為唐代至德年間所制。”朱祐樘說着,将琴慢慢擡起,輕輕放到星夢膝上,“我曾用它彈過《神奇秘譜》中的諸曲,但此琴不同于大聖遺音,音質尤為清麗空靈,故至今未曾有一得意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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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倒覺得《山中思故人》還是不錯的,特別是前段的幾個泛音,用此琴演繹甚好。”星夢說着,閉上眼睛冥想了一會兒,在琴上彈奏了一段空谷清幽的引子。
朱祐樘聽得津津有味,欣賞着星夢熟練的技法和投入的神态,點頭稱贊道:“你彈得真好,若不是已經在祖母那兒高就,本王倒想引薦你去樂工局了。”
“殿下誇獎了,”星夢莞爾一笑,忽而神情凝重起來,“其實,今日前來,夢兒是有一事相告,亦有一事相求。”
“但講無妨。”朱祐樘将琴放在一旁的石階上。
星夢深吸了口氣,“近日關乎殿下安危之事,夢兒都已知道了。昨夜,太後讓臣去了趟廣福客棧,将賬本悉數帶回宮中,如今,都到了她老人家的手裏”
“本王聽說昨晚有宮女無牌闖宮,被侍衛押赴宮正司……原來是你。”朱祐樘打斷了她的話,口氣聽着有些生冷。
“是……是我。”星夢見他面色不悅,暗自揣測自己是不是閑事管得太多了。
朱祐樘嘆了口氣,緩緩道:“昨晚之事,祖母若不來救,你打算怎麽辦?”
“也許……是死吧,”星夢搖搖頭,神色恬靜地看着他,“當初沒想那麽多,只是覺得,若我的命能換來此事的成功,即使對大局來說杯水車薪,也還是值的。”
“為何?”朱祐樘瞧着她,神情有些詫異。
星夢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因為我始終相信,不管局勢如何焦灼,殿下一定會走到最後的,一定。”
“如今能這樣想的,也只有你了,”朱祐樘只是一笑,從懷中掏出一串黑瑪瑙佛珠,捧在掌心上,“昨個兒傍晚你過來,把它帶給我的時候,我便清楚你是怎樣的人了。”
星夢凝視着他,好奇道:“那殿下倒說說,我是什麽樣的人?”
朱祐樘笑而不語,只是低眉撥動着手上的念珠。
“其實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星夢撅了撅嘴,悶悶道,“不管是之前在廣福還是現下在宮裏,我都太好強,太較真,太執拗,是不是?”
“呵,你就是這樣評價自己的?”朱祐樘笑看着她,打趣道,“我原先還以為,你怎麽也得誇上自己幾分呢。”
星夢又好氣又好笑,回道:“才不是,這叫有自知之明,就論昨晚之事,殿下恐怕還在生我的氣吧。”
朱祐樘看着她,良久,嘆了口氣,“昨夜的事兒,雖說你在宮正司裏裝死,祖母的人又及時趕到,一切總算是化險為夷。可你心裏得明白,這盤棋,這個局,你至始至終也只是一顆微不足道的棋子,若贏的是祖母也就罷了,若贏的是皇貴妃,那你又當如何?”
“殿下說的,我不是沒有想過,只是,要想在這紫禁城裏立足,又有何事可真的置身其外呢?”星夢眯起眼睛,遙望那萬裏晴空,悠悠道,“蘇子有雲,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今日夢兒若不為殿下考慮,亦會為萬氏籌劃,可我不會這樣做,因為如今,因為……”
朱祐樘笑看着她,“你想說什麽就說吧,不必顧忌。”
星夢于是小聲道:“如今的大明,雖說乍看之下國泰平安,四海升平,可實際上,天災人禍已非一日之寒,”
她講到這兒,偷偷瞥了眼朱祐樘,見其面色并無不悅,于是繼續道,“因此,這大明天下,将來只能倚仗殿下。”
“大明天下。”朱祐樘輕聲重複了一遍。
他擡起頭,仰望着那片碧藍的天,清澈的眸子裏映着份堅定和期許,“夢兒,你信麽,倘若真有那麽一天,一切絕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當然信,”星夢愣了愣,“剛剛……殿下是……是喚了我的名字麽?”
“同你說話我很開心,以後無人之時,我可以如此稱呼你麽?”
聽了這話,星夢擡頭看他,見他亦低頭注視着自己,目光那樣的柔情似水,不禁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
她于是微微颔首,忽而又猛地拍了下額頭,叫道,“該死,險些忘了正事!”
“幾日後便是寒食節,太後要在仁壽宮裏辦個冷食宴會,和陛下還有各宮主位、皇子還有公主聚聚。”
星夢邊說着,邊從袖中掏出一封信,遞給朱祐樘,“她老人家說,殿下那日不必過去,但須照着信上寫的,進進孝心。”
朱祐樘接過那信,打開一看,不禁有些疑惑,“這些都是父皇平日裏愛用的點心,是要本王差人去做還是”
“讓你自己做。”星夢調皮一笑,朝他眨了眨眼。
“什麽?”朱祐樘大吃一驚。
“親手做喲。”星夢嘟了嘟嘴,故意裝作一臉平靜。
見星夢甚是篤定,朱祐樘重新看了遍那信,複又問道:“就算如此,可這上面也沒有具體做法,叫我如何動手?”
星夢淺淺一笑,指了指自己,“不是派我來了嘛,微臣當然是來替殿下分憂的呀。”
“你?”朱祐樘看了看她,笑道,“我竟不知道,南京的官家小姐也會下廚?”
星夢見他一臉逗趣自己的樣子,便奪過信紙,指了指上面的一個點心名字,挑眉道,“小瞧了我,別的我不會,這道還是行的。”
朱祐樘看了看她指的那兩個字,“青團?這道點心平日裏倒不多見,夢兒,你真的會做?”
星夢甚是自信地點點頭,“這是南方特有的冷食,以前在南京的時候,每年清明,家裏都品嘗這個東西,後來娘讓我們自己動手,和管家學着學着,也就會了。”
“原來如此,那你且說說食材和做法,我好有個準備。”
“只需準備艾草、糯米、黏米和豆沙,等到了開席前一日,再進行磨粉和蒸煮的工序,即可大功告成。”
“看來你懂得還挺多的,”朱祐樘點頭笑道,“這樣,夢兒你回去跟祖母說,此事我定當照辦,還請她老人家放寬心。”
“殿下吩咐的,我一定轉告。”星夢站起來,到他跟前做了個揖。
朱祐樘将那信收進袖中,亦站起身來,“另外,我還想請她答應件事。”
“殿下請講。”
“到了宴會前一日,還得讓你過來幫忙。”
星夢笑道:“殿下放心,到時我一定前來。”
“還有,這個送給你。”朱祐樘将串在手上的佛珠取下,遞了過去。
“這是……”星夢瞅着那串佛珠,愣了一下,忙道,“不,不,這是上次太後特意吩咐帶給殿下的,我不能要。”
“祖母的心意本王自然明白,”朱祐樘見她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解釋道,“眼下你既已涉險,萬事皆須小心,此物可逢兇化吉,你帶着它,也算是求個平安。”
“殿下,”星夢将手背在身後,連連搖頭,“既是佛門聖物,還是殿下自己帶着為好,定能度過眼下難關。”
朱祐樘淡然一笑:“無妨,事在人為,本王靠自己亦能出頭。”
“可……”星夢依舊有些猶豫。
“夢兒,你若信我,便收起來。”
“我當然信,”見朱祐樘一臉認真的看着自己,星夢終是點了點頭,雙手接過那串佛珠,“殿下與我不過幾面之緣,此番贈物,真的值得麽?”
“所謂有緣千裏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朱祐樘看着她,眸中帶着笑意,“怎麽,幾面之緣,你還覺得不夠麽?”
相視間,一股莫名的暖流從心中淌過,她沒有再語,将那串佛珠小心翼翼地揣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