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隐疾

穆宇拿着手機,快步跑到走廊上,走到一處離病房較遠的地方才接聽:“喂?”

電話那頭是辦公室的另一位助理田輝,問他悅才的人态度如何,聽口氣,這通電話應該是兩人的頂頭上司周總讓他打的。

穆宇略過了自己和對方熟識這一點,只說暫且不用擔心,但也沒把話說死——畢竟顧哲明房間中的那位面色不善,不知道那位的意見會不會影響到雙方合作。

“可以的話盡量早點回公司,下午一下多了好多事情要處理,周總已經在暴走的邊緣了。”田輝聲音壓得很低,穆宇卻清晰地聽到背景音裏上司的咆哮聲——“交的都是什麽垃圾?內容不行,排版惡心,能看嗎?!”

穆宇隔着現場老遠,想象了一下上司的模樣,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好的,我馬上就趕回公司。”

回到病房的時候,他把剛買的兩杯冰咖啡分別遞給了顧哲明和他的同事,然後十分抱歉向兩人告辭。

“沒事,你回去忙吧,今天的事情不要放在心上。”顧哲明好像知道他在想什麽似的,安撫了他一句,“以後有空多出來聚聚吧,前幾次同學聚會,你都沒怎麽來呢。”

穆宇愣了一下,腦海裏閃過一些畫面,撲滅了他僅存的一點雀躍的心思,讓他冷靜了下來:“……好的,給你們添麻煩了,再見。”

顧哲明笑着向他道別,目送他關門離開。

等到腳步聲飄遠,顧哲明臉上的笑容就隐了下去,轉而變得嚴肅起來,眼神裏也壓着一點怒意:

“Alex,今天的事跟GK的人無關,有人動過我的藥了。”

靠牆站的男子走到他床邊,眼底滿是驚訝,“您是說,您沒有忘吃藥?”

顧哲明颔首,眉頭微蹙:“你不用陪我,現在就去調監控,不管查到什麽,回去找理由把王助理給換了。”

Alex不敢耽誤,咖啡也沒有拿,攥着個手機就匆匆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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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宇奔出醫院,攔了輛出租,閃進車子,對司機道:“五原路XX號!請快些,趕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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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運氣不錯,車子一路綠燈地沖出去,可還是晚了一步到公司,周總已經火力全開,逮着人就罵,連一貫不怎麽挨罵的田輝都被她挑了刺,說他買的橘子不夠甜,蘋果太過沙是專門給老太婆啃的,中午訂的飯油膩不健康……

他推了推眼鏡,心中哀嘆一聲——今天衆人又将迎來一個加班之夜。

……算了,加班總比周總半夜call他好。

事實果然不出穆宇所料,等到他到家的時候,時間已經将近九點半了。

鎖上門,穆宇把鑰匙丢在鞋櫃上,背着包就去開冰箱門,拿出一瓶橙汁,咕嘟咕嘟喝個精光。冰涼的液體驅走了暑氣,一點點滋潤了他的幹涸,讓他稍稍恢複了一丁點力氣。

他靠着這一丁點力氣将空瓶擰好,扔到牆角的紙箱裏,自己則坐到地上,靜靜地發了會兒呆。

十分鐘後,他終于忍不了襯衫粘在身上的感覺,扶着牆壁走進卧室裏拿了換洗衣物和毛巾,轉身進了浴室的門。

溫熱的水灑到頭頂,水流順着略有些瘦削的身體淌下,漸漸褪去了他的疲勞。他伸手關掉水,開始擠沐浴露往身上塗抹,等揉搓到胸前的時候,他身軀微顫了一下,随即停下了手上動作。

一陣強烈的厭惡感與羞恥感在他的心頭翻湧起來。

聽覺像是關閉了,周遭很寂靜,連自己的呼吸聲也消失了。

不安,無措,迷茫。

空虛,寂寥,孤獨。

就像是,淩晨的時候,在半明半暗的的空曠之地,他的雙腳找不到任何着力點,只有冷冽的風包裹着他。

混沌中,穆宇的面前眼前浮現出兩張臉。一張是高中時期的顧哲明,另一張是他今天見到的顧哲明。

兩張臉相似,卻又不同。

七年前的他,是閃爍着天才光彩的少年,意氣風發,充滿活力,沒有憂愁;現在的他,是知名企業的精英,面部的棱角淩厲了起來,神情卻還是友善溫和的。

兩張臉慢慢重合到一起,成了一個虛幻而又真實的形象,穆宇用目光描摹着他的身姿與面龐,用手指描摹着自己,溫順地匍匐于他熠熠生輝的目光之下,接受着他溫柔的撫觸。

最終,那烏托邦式的美好想象潰不成軍,跌成碎片。淚水奪眶而出,滴滴答答地落到腳面上,無聲将泡沫弄碎。

他再次打開花灑,眼淚随着沙沙的水聲往下流,他的眼睛又疼又熱。

穆宇的乳頭和別人不同,是不能亂碰的。

因為只需要稍微用力一點觸碰,他就會墜入地獄——

無論他之前是什麽樣的心情,當下都會對世界和自己生起極度的厭棄感。不安和痛楚從腳底升上來,一直蔓延到頭頂,整個人仿佛來到了世界末日。

這是一種病,叫做傷心乳頭綜合症。

穆宇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在大學附屬醫院的心理科診療室裏。醫生問他是否知道自己的病因,他遲疑地搖了搖頭。

他是知道的,但不敢說。

在熟人眼裏,他平時穿着保守,連戀愛都沒談過,是個埋頭苦學、自制力極強的學霸。沒人知道,一到夜裏,他就會開始一心一意地想着顧哲明,想他深邃的眉眼,想他俊逸的身姿,他想了又想,想得十分細致,并且橫生出許多令人過瘾的枝枝節節。

但這個秘密活動從某天起,因為疾病的到來而暫停了。

那天的天氣和今天一樣炎熱,穆宇在航站樓外擡起頭,看着那架飛往法國的客機,載着他心中全部的溫暖與秘密,在空中劃出了兩條平行的弧線,同他進行了訣別。

那不靠譜的醫生沒勉強他開口,也沒治好他,就給了一句話:你這病,對治的關鍵是自己要放下。

穆宇大失所望,從此以後發病全靠硬扛。

但另一方面,他又接受了這種說法,開始說服自己,忘記顧哲明。

他開始盡力讓自己的大學生活變得忙碌充實,他參加學生會,參加社團,參加各種競賽,他不在乎在團體中扮演什麽,做什麽,只要忙碌就行,只要把那個不屬于他的虛幻的影子從心底趕走就好。

可是他越想趕走那個影子,越發現自己做不到。因為他的生活中已到處是與顧哲明相關的東西,就連偶爾做一個夢,夢見的都是顧哲明。

後來他得知顧哲明回國參加同學聚會,按捺不住也去參加了。

穆宇永遠也忘不了那天。

聖誕夜裏,人們在樂聲中慶祝,熱吻,露出凍得紅通通的臉一起在聖誕樹下拍照留念,只有他一個人把下半張臉埋在圍巾裏,穿過街上嬉鬧的人群,逃向僻靜的街角。

溫熱的眼淚流出來,讓鏡片蒙上了一層淺淺的霧。他盲目地向前走着,沒有目的地,只是在逃離一切美好和一切喧嚣。

最後,一盞壞掉的路燈收留了他。他靜靜倚靠在那黑漆剝落的燈杆上,閉上眼睛,他艱難地吐出一口氣,口鼻冒出的白霧很快消散在了喧鬧的夜裏。

細雪拂面,融到熱淚中,待淚水滾落進衣領時,早已冰涼。開始只是落淚,不久後是抽泣,哭到最後,滿漲的情緒沖破了胸口,像一把尖刀一樣,從心髒裏戳出,貫穿了他整個胸膛。

那夜的經歷,成了橫亘在他心頭上的一根刺,不但讓他的病情加重了幾分,還直接影響到了他的擇業。

大學畢業的時候,他憑借自己的努力和優秀的成績拿到了三個offer,他如衆人所想的那樣選擇了薪資最高的GK。

其實他只是看重了這份工作的忙碌。因為他想躲避痛苦,而在他的潛意識中,躲避痛苦的唯一方式就是忙碌。一旦忙碌了,他就沒時間去思念、去糾結,也有了不參加同學聚會的借口。

可是忙碌的工作帶給他的,除了短暫的救贖之外,還有無盡的壓力。

他的壓力沒有發洩的渠道。他沒有朋友可以吐槽這些,傾訴這些,工作強度又教他抓住僅有的空閑時間好好休息,而對于遠在老家的母親,他往往是報喜不報憂。

這種時候,乳頭便成了一個傾瀉他負面情緒的開關,只要稍微用力觸碰一下,那快将他淹沒至窒息的水就會從他眼睛的閘門裏跑出來。

而哭完的他就像一個被喝光的汽水罐子,空空如也,連冒泡的能力都沒有了,只有一點殘留的憂愁沉澱在他胸口,等待着下一次的開閘。

回過神來,這樣的日子竟已過去了三年。

洗完澡,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路熄着燈走到卧室。打開風扇,倒在床上,他一邊伸手擰上了臺燈,一邊拿着手機尋找號碼。

“喂……程醫生,我是穆宇,想預約周六上午……嗯,早一點沒關系,可以的……謝謝,麻煩您了,再見。”

打完電話,他擡眼望着窗邊的四方玻璃魚缸,魚缸後的燈管在夜裏散發着黯淡的光,兩只藍色的鳳尾魚鱗片亮閃閃的,像是他身體裏溜出的夢游的魂。

穆宇看着它們彩綢般搖曳的姿态,眼皮逐漸耷拉下來,手一松,手機在涼席上趴了個結實,陪他一同睡去了。

【作者有話說:那晚是誤會是誤會是誤會——重說三,收藏的小可愛們,後頭有驚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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