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命如草芥
這天,笑眼兒從早起就坐立不安,惹得花珍珠打量了好幾回。
偷個空兒,朱繡拉着她的手到拐角牆根底下,問:“你怎麽了?”邊說着邊搭到她脈上,這小姑娘的脈率急促絮亂,是受驚的脈象。
笑眼兒苦着一張臉,反手抓住朱繡的胳膊,磕磕巴巴的說:“我也不知道,就是……就是心驚肉跳的,怕的慌。”
的确是吓得,朱繡就不解了:“你昨兒夜裏做噩夢啦,魇着了?”
笑眼兒咽口唾沫,四下看看,才舔了舔嘴唇艱難道:“繡兒,我跟你說,我上次慌得時候是柴大娘要把咱們賣給老鸨的時候;上上回這樣是我爹和我奶趁着我娘不在家,要把我賣了的時候。我…我現在是真害怕。繡兒,繡兒!咋麽辦哪?”
朱繡被傳染的也有些緊張,連忙示意她先住口,自己豎起耳朵聽周圍有沒有人,果聽見不遠處有道細細的呼吸聲。朱繡猛地轉身,三兩步轉出來,就見花珍珠蹑手蹑腳地沿着牆根慢慢往這邊靠近呢。見朱繡沖出來,唬了一大跳,愣了愣才堆笑要解釋。
那邊笑眼兒都快要吓死了,朱繡可沒工夫和花珍珠打機鋒,瞪了她一眼,拉着追出來的笑眼兒轉身往院子中間的大槐樹下去了。
幸而朱繡警醒的早,并沒被花珍珠聽去什麽。
大槐樹在院中央,四周寬闊敞亮,沒有藏人的地方,她們兩個只要小聲些說話,便不虞被人偷聽。
“你跟我細說說,你這不是做夢吓得?不是被什麽驚着了?”朱繡擰着額頭問。
笑眼兒小聲抽泣,“不是,不一樣,我也說不清,就是這一回比那兩次慌得還狠,還怕!”
朱繡面色正經起來,想她都一夢入紅樓了,還有什麽不信的:“你先別慌,來,深吸氣,跟着我慢慢呼出來…再來一次……”
笑眼兒伏在朱繡肩上。朱繡腦子轉的飛快,只是她如今才是個最最不起眼的小丫鬟,離着榮國府的軸心太遠太遠了,根本得不到什麽信息,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在這府裏能出什麽性命攸關的大事。
頭一回,朱繡生出了往上鑽營的心思。
…………
自打來到這世上,她原先一個嬌生慣養的富二代,先是戰戰兢兢地在人牙子手底下求活,費盡心思好不容易才沒落到妓院裏去,臨走時才敢狠氣了柴牙人一回,她還自我安慰這已是給自己出了氣啦;如今到了這深宅大院,她也時時寬慰自己,好歹是紅樓夢、榮國府,就算給人當奴才、侍候個把人也沒什麽,能安生的活着就不錯了,慢慢來,以後脫籍出去也算個奔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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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其實她心底又慌又怕,時常覺得自己跟個浮萍似的,在這世上沒個錨頭。只是從來不敢往深裏想,稍有一點念頭都趕緊死死壓下去,每日都讓自己忙忙碌碌到沒時間去思量以前。
她跟個彈簧似的,一直繃着不敢松勁,怕一松就沒勇氣往下活了,繃得太久,已然快到極限。
笑眼兒已經哭得開始打嗝了,朱繡肩上的衣服濕了一塊。
突然之前,朱繡不想忍着了,她的眼淚也一大顆一大顆的掉下來,砸在自己手掌心的繭子上。——她真想老頭子啊。也很想很想老是抱着她腿仰臉賣萌的臭弟弟。就連繼母那張不鹹不淡的臉,她現在也覺得親切……
她眼淚簌簌地往下落,偏一點其他動靜也沒有,卻比嚎啕大哭更悲戚難過。
花珍珠在屋裏往外處偷瞧,就瞅見兩個抱頭大哭的大傻子,撇撇嘴,什麽打聽的心思都沒有了,對着半鏽的銅鏡捋一捋才長到一指節長的發茬子,出院門去找管她們的媳婦說話去了。
哭了一通,朱繡方覺好些,她眼淚流的太多,把笑眼兒的心思都拉了回來,抽抽噎噎的安慰她,生怕她再哭出病。
“我沒事,大哭一場還覺得松快些。”眼淚還沒幹,朱繡就笑了。
兩人猜度來去,總猜不出會有什麽變故,便商量着與老宋媽媽告一聲假,就說早起吹了風,身上有點不舒坦。
老宋媽媽不與她們在一處,出了院門沿着夾道子走上百十步,有一座小假山,繞過假山再拐個彎才到老宋媽媽平時歇息的地方。這一處比她們那個小院更偏僻,孤零零兩三間小房子,只老宋媽媽住了一間,其餘都空着。聽說老宋媽媽夜裏覺淺不能聽一絲兒的驚動,常睡不好,才換了這處地方。
老宋媽媽也沒為難,瞟了一眼她倆爛核桃似的眼兒,順口囑咐道:“那今兒就別出來了,呆屋裏歇着罷,趕緊好了肅靜,要是後日分派差事的時候還不好,就落空地裏了。”頓了頓又說:“老太太要給史侯府送東西,我跟着壓車,今兒顧不上這頭了。咱們也沒有給奴才請大夫的理,這院裏藥也沒有,你倆且互相照應着點,要是真起不了身了,別硬撐謊瞞。”
她倆謝過老宋媽媽,在小院的茶房裏拿了四個饅頭、一茶壺水,回房關緊房門,放下帳子,合衣一起躺在一張床上,打定主意今天就縮在這龜殼裏的,死也不出去。
晌午,花珍珠也沒回來,倆人就着冷水幹吃了倆饅頭,躺着躺着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人呢?人都去哪兒了?”半下午的時候,忽有一個以前沒聽到過的聲音在院裏喊。
她倆忽的驚醒,門外有人推房門,兩下都沒推開。
兩人不敢吱聲,對面的屋門吱扭開了,“您別推了,聽說那屋裏人病了,晌午都沒能起來吃飯呢。這位嫂子,您有事兒?”
門外那人笑道:“我替人跑個腿,後日不是要分派差事麽,管這事的掌事媽媽叫這屋裏的兩個小的去她那裏一趟。啥時候病不好,這時候病,真沒福氣。”
說罷就轉身要走,對面的小丫頭忙攔住問:“是珍珠和朱繡兩個?叫她們做什麽?”
那人不太願意搭理,只往出走。那小丫頭年紀大些,知道些人情世故,忙把新繡的一個荷包塞到那人手上,那嫂子才停下來,笑道:“我也不清楚,不過沒找這什麽珍珠,說是找那屋裏除了珍珠另外的兩個小丫頭。”
說完又要走,那小丫頭只管攔住,屋裏的另一人也忙跑出來,兩人滿臉堆笑:“興許是掌事媽媽有什麽活計叫做呢,她們去不了,我倆去也行呀。”
那嫂子忙擺手,連聲推辭。
兩個小丫頭只歪纏,“那兩個才七八歲,且使喚不上呢!我倆比她們大個三四年,以後當差也是我們更得力,嫂子這一會幫幫忙,以後我們也都記着嫂子。”
聞言,那嫂子有些意動,這幾個聽說是要進裏頭去的,眼前這兩個長得也算齊整,日後如何且說不準,結個善緣也好。反不過要是謝老婆子攆出這兩個來,挂落也吃不到她身上。遂欣然同意:“叫什麽名兒?”
兩個小丫頭搶着道:“我叫招娣,她叫七丫。”
那嫂子‘噗嗤’一笑,帶着這倆邊走邊問:“你們屋裏不是還有一個,那個呢?”
招娣酸道:“那個和珍珠要好,一起攀高枝去了。”
等走的太遠了,朱繡就聽不到了。
朱繡和笑眼兒面面相觑,來的這人說話辦事都挺正常,這裏頭能有什麽事?
“興許不是這個。咱們還是熬過去今兒再說。”朱繡安慰笑眼兒,“你也別上心,掌事媽媽那裏錯過去就錯過去了,反正咱倆又不去搶那熱鍋裏的飯。”
笑眼兒才不在乎這個,她今天連床都不願意下,只想靠着繡兒,安生地熬過去心慌。
等她倆就着涼水把剩下的兩饅頭再吃完,花珍珠和另一個小丫頭也回來了。到各處都上燈了,那兩個還沒回來。另一個小丫頭也納罕,特地來問,花珍珠也忙打聽。
朱繡耷拉着眼皮道:“我倆受涼不敢見風,一天沒出屋門,光渾睡了。這會子身上還酸着難受呢。你們問我,我問誰?”
到了該班上夜的老妪把院門都鎖了,那兩個仍然不見蹤影,這時候,朱繡和笑眼兒都覺得不對了。
過了一會兒,朱繡忽然道:“我得去趟茅房,憋得慌。”笑眼兒立刻伸手拉住她,“那我也去。”
“這麽冷,你跟着幹什麽呀,好不容易好了再受涼了怎麽辦?”見笑眼兒沒有撒手的意思,朱繡忙笑說:“再說你跟着,我也大不出來呀。更凍得慌。”說着使勁摁摁她的胳膊,背着身借外頭透進來的一點微光指花珍珠的床帳,示意笑眼兒得幫她看着。笑眼兒這才松了手。
朱繡披上大衣裳,邊走還邊說:“虧得今天月亮明晃,要不然還得把蠟燭點起來。”出門直奔東北角的茅廁,轉過茅廁,有一處後牆因着年久失修裂開了,只有不到兩掌的縫,幸虧她現在又瘦又小,勉強能擠出去。
擠出去後朱繡穿好衣裳,沿着夾道陰影一溜煙往老宋媽媽那裏跑,她想着老宋媽媽對她們還算溫和,想請老宋媽媽幫着打探打探,畢竟她們還歸老宋媽媽管,出了事她也落不是。
朱繡心裏沒底,那個招娣和七丫雖然是自個兒上趕着過去的,卻多少也算是背了朱繡她倆的鍋。兩個小姑娘萬一出什麽事,她心裏真過不去。
朱繡跑得快,幾彈指功夫就繞過了假山,還不等她靠近那三間小屋子,就聽到老宋媽媽房裏有好幾個人囔囔。
只聽一個老邁嘶啞的聲音罵道:“個毛丫頭,睡就睡了,能值當什麽!?”
朱繡一激靈,不敢大喘氣兒,踮着腳尖悄悄靠近那屋子。
此時三間小屋裏兩頭的兩間竟然都亮着蠟燭,朱繡舔破老宋媽媽那屋的窗紙,奓着膽子往裏瞧:只見老宋媽媽鐵青着臉,正對着窗戶坐着,一個老婆子站在當間兒,背對着窗戶呼哧呼哧的喘氣,方才那話就是她說的,還有一個看着像個小厮身量的人蔫頭耷腦的藏在那婆子身後。
那老婆子正是管小丫頭分派的掌事謝老婆子。
那男的嗫囔道:“原是我喝了酒,沒輕重些。”
老宋媽媽氣道:“那是沒輕重些嗎!啊?!你灌了兩口貓尿,起了色心,禍害起我這邊的人了!良心被狗吃了!還沒長開的丫頭,虧你能下得去嘴!這事弄不好你娘的差事保不住,我也跟着吃瓜落!” 氣的胸膛起伏,又道:“你實話說罷!怎麽把人诓過來的?還占這邊地方!以後這地方還能住人嗎!”
“我呸!兩個毛丫頭巴巴膩上來,幹我兒甚事!”那老婆子色厲內荏地嗷嚎道。
朱繡心裏已大略猜到出什麽事了,又氣又恨,心裏堵得難受。那兩個丫頭才多大?畜生!殺坯!!
她偷摸着往另一頭摸過去,萬萬沒料到見到的情景比她想象的要慘厲千百倍。
那屋子原未住人,窗紙多有破洞。
從破洞往裏看,只見招娣四肢大開的癱躺在破席上,青紫傷痕到處都是,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塊好地兒,最吓人的是脖子上烏紫發黑的掐痕——她已死去多時了。
朱繡心幾乎跳出喉嚨,把嘴咬破了才沒喊出聲來。勉強拿眼去找七丫。
轉到牆根處斜着往裏,才看到七丫。七丫坐在地上,一只胳膊耷拉在一條長板凳上,臉也伏在板凳上。她身上胡亂套着件外衣,初冬的地上這麽冷也沒凍醒七丫……
朱繡伸長脖子看罷,心已經全涼了——七丫的後腦勺上,短短的發茬子粘做一塊,那板凳上還有地上全是血,仔細聽還有血落到地上的滴答聲。朱繡是學醫的,七丫活不成了,那樣大的出血量,神仙也難救……
朱繡四肢發僵,打心眼裏泛出的冷意凍得她覺得自己也不能活了。怕到極致是恨!她雙目赤紅,現在只想找把刀劈了那邊屋裏的人。千刀萬剮!剁成肉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