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鴛鴦

婆子領了六個小丫頭片子送到二門外,自有一個穿着打扮比先前那人更富貴些的婦人接領過去。那婆子指着婦人道:“這是太太的陪房,你們叫吳大娘。”

吳新登家的板着一張臉兒,催促道:“快走,快走!跟我去向太太磕了頭。”說着徑自入了垂花門,垂花門內兩邊是抄手游廊,當中是穿堂,但吳新登家的并不許她們從游廊上走,反沿着一處極窄的夾道走。

三轉四繞,行至一處大院落前,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門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①。并不進去,離院門還遠,吳新登家的就擡起下巴朝前點點。

花珍珠見狀,忙跪下碰頭,餘人皆有樣學樣。

吳新登家的招手把在廊下靜候使喚的仆婦叫過一個來,道“你們給太太磕完頭,就算是榮國府的人了。跟着這嫂子去罷,好生學規矩,亂跑打死。” 她說話時,眼睛不瞧着幾人的臉,很看不上的樣子。

又經了兩三道手,六人才見到這段時日照管她們的老宋媽媽。老宋媽媽這裏另還有兩個家生子在聽教,說過兩日就進去當差了。

進來頭一件事,就是剃頭洗澡,說是外頭的都不幹淨,怕把什麽虱子、跳蚤帶進府裏來。

幫忙的兩婆子一看就是做慣了粗活的,像給豬脫毛一般,摁着一群小丫頭,扒了衣服狠命涮洗,疼的朱繡忍不住在浴桶裏縮縮,背上就挨了兩巴掌,當即火辣火辣地疼,再之後饒是那婆子手再重,搓破皮,朱繡也不敢躲了。

她們穿來的衣裳鞋襪通通都要被扔出去,朱繡唯恐自己的荷包也要被扔掉,洗澡時偷偷好話央求婆子,那婆子只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朱繡蹲在桶裏,一絲不挂,饒是她自認臉皮厚些,也禁不住背地裏羞惱。好在婆子已聽說這些新采買的丫頭裏面,興許日後就出個飛上枝頭去伺候寶二爺的,也不願得罪狠了,手底下松松就把那荷包還給朱繡了,只是荷包裏的東西都掏出來扔了。

朱繡原來塗得石榴皮汁都被搓掉了,用力之狠,可見一斑。幸而洗完的六個丫頭頂着只剩毛茬的頭,皮膚都通紅通紅的,她在裏頭,毫不顯眼。

老宋媽媽還算慈和,挨個讓丫頭近前說話,敘過年紀、來歷。兩個家生子看戲似的在一旁叽叽喳喳、指指點點,老宋媽媽也不理會。

輪到朱繡,聽聞朱繡會些竈上手藝,又認識一些些字兒,老宋媽媽笑的一臉褶子,花珍珠也忙忙擡起眼去端量她。這幾個,除了花珍珠和朱繡有名姓,旁的都沒有大名,老宋媽媽只道以後當差自有各家的主人給起名,先渾叫着。這裏頭,笑眼兒已八歲,朱繡七歲,花珍珠比朱繡小一歲,另三個都更大些。

果然是國公府,就是比別處要氣派些,雖只是給未當差的小丫頭暫住的地方,屋子也很敞亮,還不是通鋪,竟個個有自己的床帳。六個丫頭三人一間,朱繡和笑眼兒自然一處,那抱團的另四個卻得分一個出來。

誰也想不到,竟是花珍珠主動站出來,溫溫和和的道:“我一見朱繡姐姐就覺得親近。我又年紀最小,不敢要姐姐們的強,我過去住罷。”另三個有感激的、有撇嘴的,亦有後悔的——她們再不知事,也曉得識字的丫頭片子是個稀罕物,保不齊就出人頭地了,現在走近些,說不得日後還能提攜提攜自己。

這姓花的丫頭也忒奸猾了,昨兒說悄悄話時還瞧不上人家呢,現在見了好,就跟蒼蠅見了屎一樣,巴巴撲上去了。

花珍珠一開口,朱繡心裏就有些失望:她耳朵靈,昨天晚上分明聽見花珍珠也排揎過她倆個,若是花珍珠一直不搭理她們,她還高看上一眼,眼前這人熱絡讨好的模樣,反而叫朱繡覺着有些兒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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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她說的那話,兩面讨好,是直白的很。雖在大人眼裏,還顯得很稚嫩做作,但這花珍珠可不比朱繡這個內裏二十啷當的社會人,才只有六歲,就會這見風使舵、兩面三刀的把戲了,可不駭人?日後的“西洋花點子哈巴兒了”現在年紀尚小,就有些征兆了。

朱繡心裏淡淡的,但臉上也沒表現出來。倒是笑眼兒,竟然也像是不大喜歡花珍珠的樣子。後幾日,趁着沒旁的人,朱繡偷偷問她緣故,笑眼兒道:“這個花妹妹又巧又伶俐,但我見了心裏頭就是親近不起來。我想着以前常聽我娘說‘刁巧伶俐奸,不勝忠厚老實憨’,許是因為這個。”

聞言,朱繡逗她:“我就不伶俐不巧啦?你怎麽不怕我?”這妹子簡直跟牛皮糖似的,粘她粘的緊,朱繡做什麽她也跟着做什麽,只差沒跟着進茅房了。

誰知笑眼兒理直氣壯的道:“我見你就跟見了我娘一樣,心裏頭踏實。原先在柴大娘那裏,你誰都不搭理,我才不敢,後兒你果然就救我了,我就知道,你跟我娘一樣了。”笑眼兒原來在家裏,只有她娘對她好,雖然不敢把穩婆的手藝教給她,但旁人打罵她的時候她娘從來都是護着的,後來她爺病了,賴她克的,也是趁她娘給人接生不在家時才能把她賣了。笑眼兒雖老實,卻最清楚誰對她好。

朱繡心說,您可別,我還小呢,真不願當您娘!聽這姑娘說的這話,真讓人啼笑皆非,不過這姑娘憨歸憨,小動物的直覺還是有點的。

這時候,誰也沒想到,後來幸虧這直覺,竟然救了兩人的命。此為後話,暫且不表。

…………

老宋媽媽這裏,不過是粗粗調理小丫頭的地方兒,沒什麽油水,她也并不上心。常常只是吩咐一個年輕媳婦帶着六人學些行禮、磕頭的規矩。旁的就是分了些碎布頭、繡線下來,讓她們學着做活——因着榮國府規矩大,雖有專門的針線上人,但主子們大多只願意穿自己房裏的丫頭親手做的,那針線房倒多是用來給府裏上下的奴才做衣裳。是以,不管日後被分配到哪兒,這些女孩兒都得會些針線活計,若是女紅做的好的,也更易得主子的青眼。

那媳婦也不過是在三門外頭混的,沒資格在後頭太太們跟前當些體統差事,對裏頭的規矩也一知半解,不過就應景兒渾說幾句。更多地這媳婦是連醋帶酸地嘟咕些閑篇兒,諸如誰誰家攀上了誰,要得意了;誰家的屋裏人偷了另家的漢子叫逮住了,賠那漢子一吊錢,那漢子就不管媳婦了;先珠大爺原來的通房,被打發出去嫁了人,聽說被那家的太太,提腳賣到花樓子裏去了等語。

這媳婦自顧自說的高興,她們也聽得高興,只是朱繡暗地裏看衆人,笑眼兒純粹是當故事聽個樂呵,其他人也有暗地裏思量的。唯有花珍珠,是最最入耳入心的,常奉承的那媳婦高興,使那媳婦也願意單獨拉她扯閑篇。

朱繡仗着自己耳朵靈,經常蹭着聽。這日,那媳婦又拉着花珍珠說話,說的是金陵看房子的金彩,長得個尖嘴猴腮、歪瓜裂棗的樣子,沒人肯嫁,前些年得了老太太的濟,配給他個聾子媳婦兒,不成想這媳婦耳朵聾但長得極好,生了個女兒又不聾又長得好,老太太覺得自個給配的好,喜歡起來,就把那家生女兒叫到院裏侍候,将将才八歲的毛丫頭,就越過旁人升了二等,還補了前個鴛鴦的缺,如今阖府都知道這個新鴛鴦日後必定是個一等。

花珍珠眼睛一亮:“這可怎麽說?”

那媳婦賣弄道:“你們外頭的不知道,咱們老太太最是有福氣的,她老人家調理出來的丫頭,也有福的很。老太太又最講究,她的丫頭年紀到了出去配人,補上來的大丫頭仍舊叫原先大丫頭的名兒。這原來的鴛鴦是八個一等中的一個,新上來的鴛鴦以後自然也是一等,不過是年紀還小,先跟着旁的一等學着罷了。”

“原來是這樣,好嫂子,這位鴛鴦姐姐既是二等,那一等不就七個了?”花珍珠想了想問。

聞言,那媳婦便嗤的一聲笑了:“老太太還能缺人使,早選了一個好的補上去了。上院裏的光二等的就有十六個,誰不眼饞那一等的份例?”

花珍珠愈發不解:“嫂子方才說老太太一等丫頭的名字是定了的,這鴛鴦姐姐既然已叫了這名字,如何又補其他的丫頭上去,難得有兩個鴛鴦不成?”

那媳婦道:“才說你機靈你就笨了,老太太屋裏八個一等十六個二等,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頭不計數兒。小丫頭子們都是一等的姐姐們随口給改的名字,做到了二等才有那臉面到老太太跟前磕頭,請老太太賜名兒。雖說二等的并不能常露臉,這也是有名有姓的,難不成原先做二等的時候叫草兒,升作一等就得改叫花兒了?原是老太太叫慣了的草兒,還得勞煩她老人家也跟着去改口?”

頓了頓又說道:“這原不過是為了老太太使喚的順手,這二十四個裏頭,來來回回叫的都是那些名兒罷了,但沒得再為這個硬摳規矩的。譬如你這名兒,去年老太太院裏也有個叫珍珠的二等,不過後來給了旁人,再補上來的老太太随口叫了琥珀。這琥珀的名兒早幾年亦是老太太跟前的一等,不過先前那丫頭出花死了,老太太便不大喜歡,好幾年都沒賜過這名兒,如今才好些了。”

花珍珠恍然大悟,離老遠豎着耳朵偷聽的朱繡也明白過來:怪不得她看書時,那些丫頭的名字有的成雙成對,有的就單蹦一個;往後有些名兒忽就沒有了,有些名兒又冒出來了。想來是最開始給丫頭賜名常常是成雙成對的,但後來出了各種變故,可能死了可能攆了,漸漸就不成對了。

…………

還有幾日就該分派當差的去處了,幾個丫頭都暗暗使勁兒,盼望着能去個好地兒。朱繡這半月也拉着笑眼兒偷空摸空地精心繡了幾個顏色鮮亮的荷包,預備賄賂管事兒的。

朱繡是不打算往熱鍋上湊的,想也知道,老太太、王夫人等人的院子裏,那些丫頭明争暗鬥的得多厲害。這就跟看清宮劇似的,那些宮女入了宮,皇後寵妃那裏固然好,但也很可能死得快;而冷清的宮室縱然苦些,卻能活的長久。她相中的是李纨的院子,李纨性情敦厚溫和,日後也好求着脫籍出去。笑眼兒則是認準了她,只一心想與她一處兒。

只是這時她卻忘了,冷清宮室裏的奴婢命如草芥,可能死的更快,而且死了也白死,連朵水花都打不起來。

她沒想到,卻實實在在是發生着的。

還不等朱繡賄賂管事,就生出一件事來叫她恨破肚腸,冷了心肺。發誓削尖腦袋也要去榮國府最威風煊赫的榮慶堂去。

作者有話要說: 注①:“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門鑽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引自原著第三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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