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大膽的娘

許是一來就被暄軟的被窩的收買了,朱嬷嬷對朱繡的印象極好。

朱嬷嬷是姑蘇林家的供奉嬷嬷,林家夫人賈敏對自己的娘家那是萬分信任,昨日一到榮國府,林家随船來的管事娘子們同朱嬷嬷一起進去拜見了史太君,只道讓朱嬷嬷随賈家安排,竟連一個小丫頭都沒給朱嬷嬷留,展眼就走開了。

饒是朱嬷嬷歷事頗多,也暗自咋舌不已:再是娘家,也沒見過這樣行事的。

朱嬷嬷本來還思忖着趁林家女人沒走,還是得要個相熟的婆子留在身邊作伴兼使喚的好。不想賈家分派的丫頭,竟難得的周到細致,可巧的還是個本家,一見之下就覺得合眼緣。她自己晚間想了想那林夫人的行事,要個婆子事小,只怕那林夫人多思多想,反兩相都不美。

索性罷了那想頭,次日叫朱繡挪到東次間,挨着她作伴。

這時節已過霜降,小選就在明年七月,這滿打滿算也不過半年時間,是以,兩位嬷嬷一經安頓下來,就接管了賈元春的教養事務。

梨香院幽靜偏僻,賈元春便每日辰時過來,朱嬷嬷、何嬷嬷輪番在正堂教導她。

賈元春是受過嬷嬷調教的,大面上的禮節規矩都熟悉的很。榮國府特意請這兩位宮裏出來的嬷嬷來,一則是為了教導元春學宮女如何行事,教她低下頭走路;二則賈家如今連個能上朝的人也沒有,宮裏更是親眷全無,消息不靈通的很,賈家指望兩位嬷嬷能告訴元春些宮闱秘辛,再不濟說些皇後妃嫔的脾性喜好也好。

“頭一則倒不難,這大姑娘雖然心氣頗高,但在這上頭也能彎下腰,那些睡卧規矩學的極快。”朱嬷嬷邊教朱繡刺繡,邊随口道:“後一則不說也罷,宮裏的貴人們哪個是好相與的,大姑娘要抱着投人所好的心思,恐怕日後要吃教訓。”只是她勸也勸了,那大姑娘全然不放心上。

至于宮闱秘事,就是親侄女親甥女都不敢吐口,這府裏的當家太太當真好大的口氣,暗示不成就賄賂誘迫,叫人不知該說什麽好。

有個大膽的娘,那賈大姑娘現下雖看不出來,只怕私底下也是敢妄為的,朱嬷嬷在榮國府還不足一旬,已心生退意——本覺得林家是書香清貴門第,到她家做個供奉養老也還使得,不想林夫人的性子敏感多疑,她這娘家更了不得,上上下下亂糟糟的,偏又眼空心大,鎮日這個将來有造化、那個日後必成大器的吹噓不停,那位寶二爺的玉,更是翻來覆去說過多少回。朱嬷嬷都替他們覺得脖頸發涼,這要是上頭的貴人們當了真,一家子性命都得折在裏頭。

“對,你這針走得好!就是這樣,手要穩,眼要亮,下一針走哪兒心裏得有數。”朱嬷嬷摩挲着朱繡瘦削的脊背,見她刺繡學的極快極好,覺得這丫頭哪兒都合心意,她要是當初沒進宮,生個女兒也該是這模樣了,心裏不免動了些念頭,又先按下不表。一心指導朱繡作繡活。

朱繡心裏明鏡似的,朱嬷嬷、何嬷嬷在正堂教導大姑娘,她們說的那些話,可都逃不過她的耳朵。要她說,這位朱嬷嬷是錦心繡口,聰明的很,賈元春說話虛情客套,她就比着賈元春說的來回話,她跟自己說話都比和賈大姑娘說話來的實在直白;那位何嬷嬷就差點,興許被白花花的銀子迷了眼,私底下偷着嘀咕了不少宮裏的小話,只是何嬷嬷原來只在閑置的宮殿掌事,說的大都是些小貴人小常在的閑言碎語,只怕賈大姑娘聽得并不滿意。

“嬷嬷,揚州是什麽樣兒的?林姑太太府裏又是什麽樣?”其實朱繡最想問的是林家的姑娘,那可是多少人心中女神。

“揚州和都中一樣繁華,比這裏溫暖潮濕些,不過揚州繡娘織女多,我家原也是繡戶,祖傳的手藝,到如今也只剩我一人了。”朱嬷嬷有些惆悵,轉眼又頑笑似的笑道:“你這孩子心靈手勤,倒是個好苗子,你好好用功,興許能傳我的衣缽呢。”

這話說過去,朱嬷嬷又道:“林家麽,人口簡單,不比這裏喧嚣富麗,他們書香人家雖然規矩嚴謹,但林老爺和林太太都是寬和人,林家還有位小姐,生的婀娜不俗,雖纖弱些也不妨事,那也是個乖巧可人疼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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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繡心道,林黛玉在她自己家裏的時候,尚被旁人稱道乖巧可疼;而來到榮國府寄人籬下的時候,就要被奴仆們說多心刻薄。可見,不是黛玉變了,而是地位變了,待遇也就不同了。

和朱嬷嬷邊閑話,邊做女紅,至晚間,一個青色底緞繡牡丹的橢圓式荷包便做好了。朱繡趁無人,從翠華囊裏拿出早已配好的藥包,小心放進荷包裏,睡前将荷包送給朱嬷嬷。

朱嬷嬷見小丫頭眼睛亮晶晶的,好似個眼巴巴等誇獎的小狗崽兒,不由得把她摟進自己懷裏,“好孩子,嬷嬷謝謝你。我看看,你這牡丹繡的好,都有嬷嬷八分的功底啦。”

學刺繡都是從學繡花卉開始的,牡丹可是最易上手的了,那裏就有什麽功底。朱繡撓撓臉,有點不好意思,又舍不得離開朱嬷嬷溫暖柔軟的懷抱。

朱嬷嬷聞聞荷包:“有沉香、檀香、零陵香、甘松香……繡丫頭,這是你配的?”

懷裏朱繡黑黝黝的腦袋點點,“沉香、丁香、甘松香、藿香、木香、雞舌香、雀腦香各三錢,白芷二錢,冰片半錢,零陵香十錢,研成細末制成的。有養神養心的效用。”怕朱嬷嬷因她年紀小不相信,又道:“這方子是家傳的,絕沒有不好的效用。”

中醫香療學,無數前人實踐過的,她當初學的可用心,方子更是背了無數,那些香料藥材又在翠華囊裏蘊養過,效用絕對好。

朱嬷嬷忙笑着寬慰她:“你放心,我都知道,你年紀雖不大,卻有真本事。你這樣兒的孩子我見過不少,你是在這上頭有天份,就如同那林家的姑娘有詩書的天份一樣。論靈性那孩子只怕比你還強些,幾歲的小人兒詩經、論語就通曉了,喜得林老爺一行笑一行悲,只恨她不是個兒子,不能光耀門楣。”

又指着床上那綠緞繡葫蘆枕頭道:“這香枕我睡着比以往都好,好孩子,你的心嬷嬷都知道。”

那枕頭原是朱繡看見朱嬷嬷覺輕易醒、醒了就難睡着,才尋麽着做的。不過是感念朱嬷嬷待她好,又肯放下身段耐心教她刺繡,想報答人家罷了。做香枕時她求示過朱嬷嬷的同意,卻沒說是她自己做的。

沒成想這點小心思朱嬷嬷都看在眼裏,如今還開解寬慰她。

“這裏頭是冬瓜仁、白芷、當歸、川穹、沙參、柴胡、防風…各四錢,有怡情悅志、鎮靜安眠的效用,嬷嬷用的好,等開春了,我按着時節再給嬷嬷做新的。”朱繡也沒想藏着掖着,把方子跟朱嬷嬷說道。

朱嬷嬷攬着她,娘兒倆個又說了好一會閑話,才熄滅蠟燭睡下。

對面廂房裏,繡鸾把門打開一條縫兒,見東廂滅了燈朱繡也沒出來,籲出一口氣,心道平日看那朱嬷嬷待繡丫頭又親熱又誠懇,這天寒地凍的還不是讓她睡腳踏?可見都是虛的,兩個老虔婆就沒一個好物兒。

正想着,落地罩裏傳來何嬷嬷聲音:“這雪都快下來了,你還嫌屋裏熱不成,還不快關了門睡覺!”繡鸾只得忍氣在腳踏上胡亂睡了。

東邊屋裏,帳幔裏暖煦煦的,朱繡挨着朱嬷嬷早睡熟了。

——

朱繡還沒覺察,一場場大雪就下來了。

自打進了臘月,王夫人便遣人來替元春向兩位嬷嬷告假,說是元春身上有些不好,每三日才過來一晌。何嬷嬷兀自有些不平,背地裏和朱嬷嬷發牢騷:“當初千求萬求的請咱們來,咱們來了,她們家反倒擺起譜來了,這叫什麽事!”

朱嬷嬷勸她:“咱們吃吃喝喝的,不幹活還不好?”

何嬷嬷嗤笑:“原來的主家可不敢這樣,咱們從宮裏熬出來,到誰家不高看一眼,只她們家,真把咱們當成奶媽子使喚了。”又朝西廂房她自己的屋子撇嘴,“我是沒進過其他侯府伯府的,但原來那家也是正四品的清貴人家,規矩那是頂頂好的,可你比比這個府裏,丫頭的款兒比我還大!老姐姐你不知道,我頭天來的時候真是扭頭就走的心都有了,那屋裏,被褥一股子潮味兒,漱盂香爐都不齊全,連口熱水都得我開口去說,我只不信,她伺候她家主子也敢這麽着!”

朱嬷嬷但笑不語,心道你老人家倒是拿腳走人吶,還不是看這榮國府賞銀多。為着這點子銀錢,什麽話都敢往外頭說,再小的常在答應,那日後也是這府裏大姑娘頭頂上的主子,叨叨那些小話兒,讓那賈大姑娘還沒進宮心裏頭就看不上那些小主兒,于人家有什麽好處!這不是害人嗎。

“你也是個勞碌命,老繡這些勞什子做什麽。”何嬷嬷見朱嬷嬷手裏針線活不停,有些看不上。要她說,好不容易遇到個手松的主家,就得趁這機會,在榮國府裏狠狠撈一把。她們這些放出宮的嬷嬷,不比那些宮女還能嫁人生子,沒有夫家孩子,那錢財就是她們後半輩子的倚靠。

“我是繡娘出身,做慣了,一日不做點繡活就難受。”朱嬷嬷笑着給何嬷嬷倒茶吃,“你嘗嘗這個玉屏風茶,是我屋裏的繡丫頭熬得,天冷喝上一壺,不會傷風受涼。”

何嬷嬷咂咂嘴,藥茶下肚,腹中果然暖呼呼的,不免豔羨道:“平平都是丫頭,我屋裏那個聽說還是當家太太調理出來的,比你這個可真差遠了。”

朱繡正坐在落地罩裏練習劈線,她已經能劈十六絲了,正學着繡水紋。她見過朱嬷嬷手中絲線能劈出六十四絲,繡的仕女圖像是活過來一般,能有這樣好運道學人家的技藝,可不得下死力氣。這會子聽到外頭何嬷嬷碎語,心說,朱嬷嬷待我也不像主仆啊,比師徒也差不離了。人敬我一尺,我還人一丈,都是處出來的情誼。

卻不妨忽聽到何嬷嬷壓低聲音,暧昧道:“老姐姐,你可知道,這家裏的大姑娘不是病了才不來的,是她們家那位王夫人,不知聽了誰的教唆,暗地裏請來個瘦馬出身的紅倌人教導閨女,唉喲喲,還是大家子呢,羞不羞呢。”

作者有話要說: 注:本章兩個方子改編自《中醫香療學》,大家看看就好,切勿代入現實,文內一切醫學相關內容都是在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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