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摔玉

不知道下半晌誰又讨了賈母喜歡,這天晚上,又賜下一碗禦田紅稻米粥。

朱繡不願看別的丫頭露出羨慕嫉妒的樣子,索性趁着其他當值的丫頭還沒下差,麻利兒用食盒裝了回自己屋子吃飯。

其實現在的榮國府還很鋪張的起呢,又不是後來連賈母的飯都沒有多餘的時候。不說別人,這上院裏有些頭臉的奴仆都吃得上這些進貢的米。那些人眼饞的,不過是體面兩個字罷了。

那一海碗粥,她撥出一半來,又把銀絲卷、豆面饽饽、兩三樣小菜和琥珀送來的一碟子葡萄糕,一起盛放到提盒裏,叫過來本處的一個掃院子的小丫頭,塞了兩塊栗子糕和幾個錢給她:“把這提盒子送去給你青錦姐姐,這兩塊糕你拿着吃。”

正院裏款待薛姨媽諸人,青錦那丫頭忙起來又顧不上吃飯了,她也正長身體,吃得多還餓得快。

小丫頭用帕子把給她的糕包好,歡歡喜喜地蹦跳着去了。

吃罷飯,朱繡關好房門,從翠華囊裏把自己的私房銀匣子拿出來,冒尖的一小堆碎銀子,還有三個五兩的銀錠子。朱繡捂捂砰砰直跳的胸口,要不說背靠大樹好乘涼呢,這才一年多點的功夫,就賺了這麽些了。

拿起稱藥的戥子,一塊一塊把那些碎銀子稱了,夠五兩就放成一堆,統共有十二個小堆和餘下的二兩多。

光碎銀子就六十二兩有餘,加上整的,足足七十七兩!還有姆媽當初給的三十兩,除去一開頭買料子的五兩,其餘都未動。第一次送去繡品後,舅舅那邊按京中流行的花樣直接送過來底料,她除了要求底料錢必要從分紅裏扣出來,也就高高興興地受了舅舅愛護的心意。

天!她現在就有一百兩的身家了!就這還不連逢年過節府裏賞的銀锞子和銅錢。

喜滋滋地把整一百兩放進匣子裏,又鄭重的做了個封條貼上頭,封條上寫上百兩,年月的字樣。

甭管男人女人,銀錢都是人的膽、人的腰杆子,朱繡只覺得日子越來越有盼頭。

把二兩碎銀子放進妝臺上的小螺甸櫃子裏,這小櫃子底下磕碰了個角,老太太不要了,鴛鴦要把這擱後頭裝破爛的庫房去,朱繡就讨了來,小櫃子裏有槅子也有抽屜,裝些零碎物件是極好的。

螺甸小櫃子,一槅子裝的都是些香膏、香丸、各色荷包,二層槅子裏裝了幾吊銅錢,最末一層抽屜裏散放着幾個打成筆錠如意、齊眉祝壽樣式的銀锞子。朱繡把碎銀放進去,她再有個如意翠華囊,也得放些貴重物件在外頭當幌子。

遠遠聽見一颠一颠兒腳步聲往這邊來,朱繡趕忙把翠華囊系回頸上,貼着肉皮擱好了。才起身把闩上的門栓打開。

在針笸籮旁邊坐好了,聽到拍門,朱繡道:“門沒關,進來。”

一個小丫頭興頭頭的撞進來,笑道:“姐姐還不快看熱鬧去!老太太和老爺留了薛姨太太一家住下,就在姐姐住過的梨香院裏。現下寶二爺、雲姑娘、咱們家的三位姑娘,還有新來的姑娘都在老太太屋裏說笑呢!熱鬧極了!鴛鴦姐姐、琥珀姐姐……都在那裏呢。”

這才來頭一天,又是接風又是敘家常,還要送土儀、安放行禮,不夠忙亂疲憊的。按理說應放人早去歇息才是待客之道,怎的大晚上又招來人家到上房說笑呢。

朱繡想原本薛家這時候上京就是始料未及的事,再加上前兩年為賈元春進宮的事情,賈母和王夫人婆媳倆的嫌隙已生了。定然是薛家順水推舟留下來叫那位老太太不痛快了。

報信的小丫頭像個叽叽喳喳的喜鵲,不住的贊新來的姑娘說話斯文、行事大方。

嚯喲,薛家這賞錢沒白灑。

朱繡從門邊架子上取下一丸雲蓋香,随手遞給小丫頭,“放荷包裏,能驅蚊蟲。比外頭買的好使些。”

小丫頭忙喜滋滋地接過來,老太太院裏的這些姐姐們,論行事溫和大方當屬這朱繡姐姐,從來也不打罵小丫環不說,還像待執事大丫鬟那樣待她們。她平日叫人跑個腿,大家都争相着願意來。

就是這姐姐不大愛說笑,不當差時要麽就去藥室鼓搗,要麽一個人呆着做活,有心的小丫頭們總靠不上。

朱繡理理衣裳,鎖好房門,先去小茶房端了些點心果子,才從後面悄悄進去上房。

“這會子都快二更了,怎的太太、姑娘們還來說笑,也不怕老太太走了困?”朱繡悄聲問鴛鴦。

鴛鴦正在看雲姑娘和三姑娘翻花繩,冷不丁唬了一跳,嗔道:“作死了你!”

“你還不知道呢,老太太留下薛姨太太一家在府裏,許是今兒高興,才要熱鬧一會子呢。”鴛鴦附在朱繡耳邊,小聲道:“這位新來的薛姑娘,太太已發了話,命寶二爺稱呼她寶姐姐,咱們以後也得叫寶姑娘了。”

朱繡就看廳上,薛姨媽在上座,和賈母正閑話家常,王夫人也陪在那裏,落地罩裏頭賈寶玉和這些姑娘玩在一處,隔着珠簾子,倒也不顯得吵鬧。

落地的自鳴鐘響了九下,賈母便道:“我乏了,往後頭歇歇去,你們只管聊着。還有她們姊妹,別拘着她們了,小孩子家,新認識了都新鮮,晚睡一會子也無妨。”

王夫人見賈母乏了,正欲散去各人歇着呢,聽着這話,只得扶着賈母進去後又轉回來。

見薛姨媽眼角眉梢都帶着倦意,王夫人有些沒好意思的,悄聲道:“再稍坐一會子,寶玉她們姊妹也該困了。”

說着就往落地罩裏看,誰知正看見湘雲氣惱的丢開手上的紅繩,把那繩子啪的一聲摔在寶玉身上,掐着寶玉的胳膊不知在鬧什麽。旁的姑娘丫頭笑作一團,只寶釵坐得遠些兒,和迎春在下棋。

王夫人的臉呱唧一聲就掉下來了,都不顧在薛姨媽跟前。

薛姨媽也瞧見了,安撫的拍拍姐姐的胳臂,笑道:“她們小孩子玩在一處,一會這個惱了,一會那個急了,都是常有的事。我還羨慕呢,寶丫頭性子悶,叫這些小姐妹帶帶才好。”

正勸着,卻不料裏頭生了什麽變故,寶玉忽的站起來,從脖子上摘下挂着的玉,狠命摔到地上。

王夫人急的眼都紅了,等不得丫頭掀起珠簾,已走進去,罵道:“好好兒的,又摔這命根子!孽障孽障!”

寶玉只不聽,還要拿腳去跺那玉,幾個姐姐妹妹都拉不住他。

這落地罩裏地方不大,先前少爺小姐們就占了大半的地方,故而奶媽子和衆多丫頭都在另側耳房裏候着,這裏頭的奴才滿打滿算也就三個,一個薛寶釵貼身的,下剩的就只朱繡和鴛鴦。

朱繡還是頭一次見這位寶二爺發癡病,摒去他身上的光環,只看這一個人,發起癡症來就好似那些躁狂的病人犯病一樣,寶二爺的那臉,扭曲着也挺吓人。

薛姨媽也搶步上來,她們老姐妹倆個倒把落地罩堵死了。

探春、惜春還小,湘雲大哭,迎春和寶釵大些個,也拉不住寶玉。王夫人、薛姨媽光會叫人拉開寶玉,一堆奶媽子丫頭堵在外頭。

朱繡暗暗翻個白眼,趁賈寶玉擡腳的功夫,飛快把那玉拾起來。

鴿子蛋大小的玉一入手,腦袋裏邊滴滴滴個不停。朱繡別的沒顧上,倒驚喜的發現翠華囊由原來半間屋子大小擴成了一整間屋子大小。

唉喲,這還真是個寶貝,朱繡一伸手,從鴛鴦腰上把她的手帕子拽下來,擦擦那玉,才又托在手帕上奉與王夫人。

王夫人見把玉搶了回來,正松一口氣,就聽見賈母的聲音顫巍巍的傳來:“又怎麽啦!寶玉又摔他那命根子了不成?!都出來,有什麽事跟我說!”

就見賈母已脫了外頭的大衣賞,只穿着中衣,扶着丫頭的手,急急忙忙從後頭出來。

王夫人和薛姨媽趕忙上去攙扶,賈寶玉和衆姊妹也跟出來,朱繡捧着玉走在後頭。

賈母先把賈寶玉摟在懷裏,看他滿面是淚,心疼的了不得,一面給他擦一面怒道:“方才還好好兒的,我才去歇着,又出了什麽事惹着他?”

見三春都噤若寒蟬,便指着湘雲道:“雲丫頭,你說!”

湘雲亦有些怔怔的,賈寶玉就搶了話道:“何曾惹着我了!只是這勞什子,家裏姊妹和雲妹妹都沒有,來了個姨媽家的寶姐姐,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

賈母便一噎,知道肯定是方才他們姊妹說話間有人不注意,贊他這玉稀罕貴重,惹得自家這小祖宗性子又上來了。

朱繡在人後站着,滿滿的槽點都要溢出來,照她看來,這就是從小兒大人教壞的——這榮國府簡直把這玉奉成祥瑞了,不管主子下人,常常提,日日說,還都是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賈寶玉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裏,又有他的奶媽子丫鬟跟供奉神靈似的供着他那玉,小孩子嘛,也下意識就知道這玉是全家的軟肋。

只怕開頭的時候,他也只是拿那玉吓唬人,誰知這一吓唬,他所有不該被答應的要求都立刻被滿足了,這就壞事了,賈寶玉越發興頭了,有什麽都作勢要扔玉。等真摔上一回,發現這玉竟摔不壞,可不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其實這賈寶玉真厭惡他那塊玉嗎?只怕不見得,朱繡覺得,他心底恐怕也是喜歡的,若不喜歡,何必上趕着問小姐妹有玉沒有。

這賈寶玉倒有點那個‘表演型人格’的意思。

常不常的,尤其是在新來的姊妹面前,摔回玉,就像是故意砸壞了寶貴的東西凸顯自己的與衆不同,況且他這玉又摔不壞。說到底,不就是小孩子在漂亮姐姐面前顯擺存在感嗎。

若不然,怎麽原書上,賈寶玉和薛寶釵互看玉和金項圈,寶釵也說他那玉稀罕才要來細細賞鑒,賈寶玉怎麽不發狂摔玉呢。不外是那時候都熟悉了,又只她倆人,不必在找甚存在感了。

才想着,這就是打的輕,若是她,摔一下揍一回,看他還作不作了。朱繡腰上就被鴛鴦捅了一下,鴛鴦只朝前努嘴。

朱繡趕忙捧着進前去,賈母接來,親自又給賈寶玉帶上。

出了這一遭兒,衆人也都要散了,賈寶玉擦幹臉又颠颠的跟在史湘雲後頭妹妹長妹妹短的。

賈母也不理論。盞茶功夫整個榮慶堂又清淨下來。

鴛鴦和朱繡出來,見朱繡手背上還有半個鞋印子,唬一跳:“沒窩着手罷?快擦幹淨了瞧瞧。”說着就往腰上摸手帕子。

摸個遍也沒尋着,卻見朱繡笑嘻嘻拎着一條,可不是她的那條麽。

“不舍得用自己的,倒拿我的去擦髒東西……”鴛鴦剛出口就知造次了,趕忙停住,憤憤的瞪朱繡。

朱繡拉着她,笑道:“好姐姐,我出來的急,沒帶手帕子才用了你的,明兒我給你做個好的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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