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平兒、藕粉

次日起來,薛寶釵卯初便至上房請安,此時天雖已全亮,但榮慶堂靜悄悄的,老太太還沒起身。

鴛鴦便請薛寶釵小花廳上坐下,又命丫頭上茶果,寶釵忙擺手道:“姐姐別忙。”鴛鴦要去候着老太太梳洗,與薛寶釵客氣幾句便趕忙去後頭了。

薛寶釵也不喝茶,只一手用茶蓋在水面輕輕一刮,挺秀尖削的茶葉就上下翻轉起來。一面随手玩着,很閑适的樣子;一面拿眼睛去打量這廳堂內外家具陳設,丫鬟媳婦穿戴言行。

朱繡端着一個剔紅喜鵲牡丹紋盤從前頭進來,走至花廳,正看到坐在上頭的薛寶釵,忙福一福身。

薛寶釵還記的這個丫頭,昨兒就是她奉上一盞可香的茶,本以為是這榮國府豪貴,連用的茶都比家裏的好。可在在姨媽那裏還有晚上過來,上的茶再沒那樣香,就知是這屋裏有弄茶的行家。

賈母每日早起,用青鹽擦了牙,清水漱過第一口後,是要用一盞好茶再漱的。旁的時候還不太計較,只這早晨頭一口茶,據她自己說,這是要啓口用的,必得甘香醇厚、恰到好處才行。從前就是這一盞茶,才讓朱繡在榮慶堂真正站穩了腳跟。

等賈母梳洗罷,翡翠上來給她梳頭,玻璃捧上來一個大蕉葉式的翡翠盤子來,裏頭盛着各色的折枝月季。賈母揀了一朵紅绫綴錦,翡翠忙給她簪于鬓上。

各色都妥當了,老太太每天起來都面無表情的臉才露出笑呵呵的神色,鴛鴦這時候才把薛寶釵晨起來請安的話說了。

賈母點點頭,出來碧紗櫥,在明間榻上坐了,就有小丫頭忙去請薛寶釵。

薛寶釵進來,規規矩矩的福身道:“敬頌壺安。”賈母免禮叫坐,才扶着丫頭的手在下首歸座。

昨晚上才鬧了那樣一場,又是初來乍到,擱家裏哪個小姐身上,都定會覺得臉上過不去。偏這位薛姑娘,好似沒這回事一般,笑語盈盈的還問候賈寶玉。

這會子賈寶玉還在碧紗櫥裏睡着呢,另一邊暖閣裏湘雲也未醒,一個親孫子一個侄孫女,這二個倒不如人家外頭來的有那個“晨昏定省”的樣子。

“你們小孩子家家的,都貪睡,她們姊妹,我都不讓奶媽子叫醒,老早的起來也沒事情做。你也不必拘束,只當這是自己家裏便是。”

過了好一會,自鳴鐘又敲了一下,還有兩刻鐘就到辰時了,兩邊碧紗櫥和暖閣才有了動靜。自鳴鐘當當當響了起下,三春聯袂而來,寶玉和湘雲也過來請安。薛寶釵這才知道賈家請安的時辰也與他家不同。

才吃過早飯,賈母又命三春不必上學,且和湘雲、寶釵、寶玉一同樂和一天。昨兒哭的狠了,湘雲眼睛還微微腫着,她不是個愛哭的,昨晚上實在是吓着了,她來這一年,剛來時就被賈母囑咐別提那玉,也曾聽丫頭說過寶玉愛摔他那玉,可着實沒親眼見過。

湘雲摸摸眼皮,珍珠忙湊近小聲道:“姑娘鬓角松了些,我給姑娘抿一抿?”

湘雲點頭,與珍珠進了裏間,珍珠忙親手擰了帕子在冰上一捂,用涼手帕給她敷眼睛,好一會才看不出來。湘雲想着方才薛寶釵擺出的那一副大方得體的大姐姐模樣,氣鼓鼓的把鏡袱往下一扣:分明是她惹出的禍,這會子卻裝的個沒事人一樣!

偏她又不能向老太太、太太告狀,可恨寶玉還追着自己做小伏低的道歉,大家夥益發以為是她招了寶玉了!

這位薛姑娘了不得!朱繡聽見她聲音不高不低的說些沿途風情土物,只過了這一天就把賈寶玉的喜好打聽清楚了,言談雅致新奇,可不正撓了賈寶玉的癢。

史湘雲進去一會子了,要以前,這位寶二爺早耐不住追進去了,可這會與薛姑娘說上了瘾,連他雲妹妹不在這裏也沒注意到。

朱繡正聽着,就瞟見鴛鴦遠遠地給她打手勢,知道外頭有人找她,便悄悄從後頭小門轉出來。

本以為是青錦或是旁的丫頭,不料卻是平兒。

——

在這府裏要想過得舒服,不得不交好的人有兩個,對主子而言是王熙鳳,對奴才而言是平兒。

王熙鳳才管事時,她靠不上也沒打算去顯這眼;等她在上院站穩腳跟,王熙鳳又懷了身孕,因是頭胎,吐得格外厲害,多半是平兒聽命理事,要常來這上院,這時候她倒與平兒相熟了。也就是昨天,因阻她吃蓮子,才叫王熙鳳記住了。

平兒這會子過來,就是來求朱繡整治些飯食的,“眼看這日子快到了,偏今年這樣熱,奶奶吃不香睡不好,旁人這個月份都要更重才是,偏她的腰身比上月還清減了,急的我們跟什麽似的。”

“昨兒在老太太這裏吃了一碟子葡萄糕,還說好些,誰知你這樣有心,昨晚上又送了砂仁鲫魚湯過來,奶奶喝了那湯,真真受用,還額外吃下半碗飯菜。好妹妹,今一早奶奶就打發我過來,再三的說知道你這裏還得顧着老太太的口味,只請你有空時再整治些飯食給我們奶奶,不拘一湯還是一菜的……”

朱繡這才想起來那賈巧姐是七月七的生辰,這眼看就要到時候了,忙答應了,又問平兒:“二奶奶這都快要生了罷,怎麽沒請個醫婆在身邊?”這麽大月份了,連孕期不能吃什麽都還迷糊。

平兒難堪的抿抿嘴,拉着朱繡到角落裏才道:“這是咱們好,我信你的為人,這話且放在你心裏,別和人說:我們奶奶這胎懷的時候不巧,大姑娘去年七夕剛入宮,後半年老太太、太太心裏正難受呢,二奶奶偏被診出有了身子。這原是喜事,二奶奶大年下報喜也叫老太太高興了一回。過完年有些見紅,就招來太醫去看,本想着就着也把醫婆、奶口、嬷嬷都備齊了,誰料太醫說是個女胎,這是往常請來給老太太看病的太醫,想瞞都瞞不住……”

說着平兒的眼圈就紅了,咬牙切齒的道:“老太太還沒說什麽呢,那起子小人就上蹿下跳的不服管了,就連二爺,也不大喜歡的樣子……”想起這話不該說,又掩住口。

“……二奶奶性子你也知道,要強,衆人越笑她要生個女兒,她外頭就偏撐着不肯掉面。你看這半年,管家理事仍不離手,鐵打的人也受不住啊,更何況……”平兒小聲道:“光見紅都見過三四回了,虧得她身子壯實。”

朱繡唬的瞪大了眼:“你也該勸着些,身體可是二奶奶自己的,她就算置氣,也犯不上拿自己冒險。都這時候了,你們那邊該不會連穩婆都沒請進來吧?”

平兒用帕子擦幹眼淚,恨道:“可不是!聽說是女胎,就連賴媽媽這些積年的老仆都不大放在心上,醫婆難尋着也還罷了。這請的穩婆根本沒什麽本事,二奶奶問了一回就打發了,說讓再請,可這都托了四五天了,連個人影也不見。”

“我的祖宗!都說十月懷胎,你主子是去年十月初有孕的吧?你算算,可不就這幾天了?”

平兒想起去年大夫估計的産期,也白了臉,慌得也站不下去了,急忙就要回去。

朱繡忙拉住囑咐:“太太院裏的青錦,她娘便是穩婆,她往常說的些我也知道,你記下來:二奶奶這就快生了,得吃些蓄力助力的飯食,面湯、肉粥、點心、蘋果、牛奶子、酸檸…這些東西花樣兒吃,也別管什麽三餐了,每天五六餐的,餓了就吃。”

又拉着她到自己屋子,從櫃子裏拿出一油紙包的藕粉,遞給平兒道:“這是西湖藕粉,我媽托人送來的,你用開水沖了給二奶奶吃,興許吃的下。”

一面送平兒出去一面道:“二奶奶往常愛吃的那些煎炸的都停一停,還有豆子也不能吃……你們趕緊請個有經驗的穩婆,比什麽都強,聽人家怎麽說,預備下是正經。”

平兒千恩萬謝的去了,到了鳳姐住處,見屋裏靜悄悄的,忙先沖了一碗藕粉,端着才進去回禀鳳姐。

服侍鳳姐吃着,才把朱繡的話一一說了。

鳳姐吃着果然受用,一碗下肚腹中暖旭旭的,這些日子隐隐墜痛也緩解了不少,嘆道:“好丫頭!重情有義的,怪不得只她有這樣的好運道。”

平兒急道:“我的奶奶,你還管旁人!憑她什麽好丫頭,你快說個章程,咱們請個好穩婆子是正經!”

鳳姐白她一眼:“你又急了!”

平兒嘴角都起來燎泡了,紅着眼圈道:“我是為誰來!都說懷胎十月一遭分娩,鬼門關上走一……呸呸呸!”

平兒啪啪的就打嘴巴,王熙鳳也知她一心為自己,忙拉住她的手,一看那嘴巴周遭都紅了,也紅了眼圈道:“我知道你的心,你放心,我已跟你們二爺說了,他出門前保證把京城最好的穩婆子請回來……”

平兒心裏着急,這二爺,一撒手跟丢了似的,靠譜嗎。

……且不管王鳳姐這邊的官司,朱繡送出平兒,回頭去查看櫃子,果然存放的藕粉就只剩一包了。

這藕粉其實是她自己做的,只不過那藕的确是西湖藕。她家舅舅是個老道的生意人,吃過一回幹姊從揚州打發人捎來的土産,覺得這裏頭的藕實在是好,問清了才知道是西湖産的藕。

他就安排底下人從蘇杭運送絲綢錦緞的時候,船艙裏捎帶藕來。那些精貴布料怕受潮,最下頭的船艙經常空着。

這西湖藕果然好賣,朱繡也得了好些,她吃不了,便一部分收翠華囊裏滋養,一部分用竹筒水做出藕粉來。

給平兒的便是後者,朱繡打算着用滋養過的藕做些藕粉來給姆媽、舅舅和林家都送去些。

再拿出一截來做一鍋蓮藕排骨湯,這湯老人、孕婦都喝的。

一面準備一面使人喚了本處相熟的婆子,道:“你換了出門的衣裳,去鼓樓西大街,跟我舅舅要些西湖藕來,這藕生津清熱、開胃補肺,老太太昨兒睡得晚,有些沒胃口。你快快去了快快回來,我等着你的藕做湯。”她也不能憑空變出藕來,況且用了翠華囊裏頭的,也需要補上,這藕可是好東西。

說着又拿出一大一小匣子道:“這些替我給舅舅,一匣子熏丸能驅蚊蟲,一匣子裏是一瓶我釀的果酒,告訴他老人家,釀的不好,叫他将就着喝罷。”

那婆子是替朱繡送熟了東西的,也老實本分。朱繡把匣子用包袱包了,這婆子抗上包袱,接過朱繡另外給的一個布口袋,忙忙的去了。

等出去了才打開那布口袋,只見裏頭有一把銅錢并兩個小瓷瓶子,知道這是給自己的。坐上車出門的時候随手把這口袋塞給她男人了,她男人是門子上的小頭兒,她出來進去也沒人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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