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家去
這日清早, 襲人正服侍賈寶玉梳頭,碧痕從外頭跑進來,笑道:“你還在這裏磨蹭,雲姑娘家裏打發人來接她了……”
一語未了, 賈寶玉就掙開襲人的手, 趕着要出去。襲人一把拉住:“才打完小辮, 好歹讓我把大辮結住。”
寶玉那裏還等的, 早起身走了。
襲人跺跺腳,恨道:“你倒是看看時機兒!等他梳篦完就使不得了?他這樣出去,叫外頭看見, 又說我們不用心。”
碧痕撇撇嘴, 道:“這話別跟我說, 雲姑娘那邊就要走, 不告訴他, 他回頭又要着急。”說罷, 擰身就要跑出去看熱鬧, 外頭還有個秋紋等着她, 一見便笑道:“挨說了罷,早告訴你等一會子。”
碧痕冷笑道:“一會子?哪一回梳頭不得弄上一兩刻鐘!也不知道寶玉那頭是有多難梳, 總不過是打了小辮束在頭頂, 在打一根大辮, 穿上幾根珠子墜子。偏生只她, 每每都要膩弄個半晌,不知道的還以為是給新娘子上頭呢!“
秋紋忙打了她一下,“你這張嘴真是!襲人姐姐也是咱們能說嘴的?仔細叫人聽見了。”
碧痕看一眼秋紋, 嘟囔道:“還賴我說。她倒是得了個賢惠周到的好名聲,可難道你不知道, 這但凡服侍寶玉起居、梳頭這樣的活計,她再不肯讓別人沾上一星半點!這屋裏這多人,都是為着服侍寶玉的,原先她沒來的時候,李奶奶和寶玉叫誰、誰就上去……可等她來了,倒恨不得把別人都攆出三裏地去,就只她一個把着寶玉!”
秋紋要上來握她的嘴,邊還道:“寶玉願意叫她侍奉,就連老太太和太太都看重她,是咱們能管的了的?”
碧痕就翻個白眼道:“哪兒是寶玉願意,只一大早,她就湊上去,穿衣、洗臉、梳頭她都趕着。咱們不是被支使去端水、就是去捧茶,貼身的活叫她全霸占了,還說這個手重那個貪玩,滿屋裏,就她一個好人!”看看秋紋,又嘲笑道:“原來除了茜雪就是你服侍的最多,茜雪老實,那時候寶玉不是還常說你梳的好看嗎?現在你看寶玉還記的這屋裏有你這個人嗎!”
秋紋有些難堪:“她是老太太賞的,自然比咱們金貴些……”
這話又戳到碧痕的肺管子:“誰還不是老太太給的了,仗着這話還要多久!現下寶玉還小,她就把着了,到以後這屋裏還有咱們站的地方嗎?”說着,又唾晴雯,“那也是個銀樣镴槍頭!一張嘴厲害管什麽用,每每刺幾句當什麽用,平白叫人騎到腦袋上去了!往後人家是花姨奶奶,她還是個女紅丫頭!”
秋紋真怕了,什麽花姨奶奶女紅丫頭的!襲人和晴雯兩個暗地裏較勁,其他的丫頭要麽站幹岸上,要麽就聽某一個的,可碧痕這死丫頭一杆子要得罪兩個人。當下,顧不得別的,忙忙道:“要死了,什麽話都敢往外倒!叫人知道了更沒地方站了。”
碧痕發了郁氣,也不敢說了,只道:“這就咱們倆個,若傳出去,我只賴你!”
秋紋也賭氣不理她,心內思量道,這丫頭驕狂的忒過了,早晚惹禍,還是慢慢離了她。
後頭襲人到底不放心,自己胡亂梳洗過趕着出來尋賈寶玉,碧痕遠遠聽見她和人說:“聽說雲姑娘要回家了,我服侍她一場,怪舍不得的,過去送送……”忙拉着秋紋躲在游廊外頭的山石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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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襲人過去了,兩人才出來,碧痕又說:“說的比唱的好聽,找寶玉就說找寶玉,若真同雲姑娘好,早幹什麽去了。”
倒是秋紋,見襲人一刻都不讓寶玉離了眼,反倒琢磨着要投了襲人去:晴雯忒厲害,一張嘴從不饒人,寶玉雖喜歡她的模樣,可跟着她免不了受委屈;不管襲人怎麽把着寶玉,面上總是和善大度的,況且能把住寶玉,正是她的能為,跟着她,吃不了肉也能得着碗湯。
這邊心裏打着小九九,秋紋就更不肯和碧痕多親近了,只推她:“快走罷,再不過去雲姑娘都家去了,那還有什麽瞧頭!”
花廳裏,寶玉頂着束作一起的小辮子,歪纏賈母:“怎麽好端端的雲妹妹要家去?老祖宗,別叫雲妹妹回去罷,回去了她一個有什麽趣!”
底下坐在腳踏上的史家的婆子聞言臉上不大好看,什麽叫一個人,府裏好幾個姑娘呢。
賈母只顧着哄他,道:“你雲妹妹家裏來接,便回去住些日子也罷,過一時咱們再接過來。”
下頭的婆子是史鼎繼室的奶嬷嬷,自打她家夫人進門,榮國府老太太身為史家嫡親的姑母,不僅沒露過一點親近意思,還把侄孫女養在膝下,叫外頭人渾說自家夫人不好不能容人。
偏偏前兩日,夫人進香求子的時候,就有個什麽王家外八路的親戚在夫人面前嚼舌根,說什麽“菩薩見了那等連失恃失怙的親侄女都不願意養的人,求什麽也不能給她!”
夫人回家就氣病了,又遣人打聽,才知道都是賈家不作法,尤其是他們家那下下人,鎮日說什麽‘一草一紙都是用的我們家的’‘失父失母可憐見的沒人疼,老太太看不過眼接來養’……
夫人惱的不行,這話說出來帶累的是整個史侯家的聲譽,難道史家不是你老太太的娘家,那兩個胡子老爺不是親侄子?
史家婆子心道:侯府雖還是侯府,挂着名頭內裏精窮了,不指望親戚幫帶,也別這麽坑娘家人呀。真是窮在街頭無人問,什麽親戚骨肉的,都不如錢好使。她下定主意回去好好勸說夫人,面子沒有不要緊,把錢財握手裏才是正經。
上頭賈寶玉聽了賈母說過一時再接的話,也不鬧騰了,窩在賈母懷裏打量史家來人。
一時湘雲穿戴的整整齊齊的出來了,後頭翠縷抱着個大紅撒花錦緞子的包袱。
史湘雲一見賈寶玉眼圈就紅了,忍着給老太太磕頭辭別。
史家婆子見狀,忙笑道:“太太收拾了好屋子等着姑娘呢,時辰不早了,咱們這就回罷?”
賈寶玉早眼淚汪汪的,和史湘雲缱绻難舍的樣子。聽到這話,心更跟刀割似的,立刻不依,拉着賈母的袖子要打出去。
賈母嗔怪他一眼,笑着對史湘雲道:“你叔叔嬸子記挂你,家去住些時候也好。”又指着翠縷道:“這丫頭既給了你,你就帶她家去罷。”又命翠縷:“好生服侍你家姑娘,叫我放心。”
那婆子是史太太的奶子,在史家也是被捧慣了的,當下臉就挂不住,說話梆梆的:“家下給姑娘預備了好些個丫頭使喚,作甚還要來讨要老夫人跟前的人……”
不等她說完,賈母語氣微冷道:“長者賜不敢辭,那是我給雲丫頭的,很不必客氣這些虛禮。”又道:“告訴你家太太,就說我的話,叫她別拘着雲丫頭了。”
說這些還不足,再對湘雲囑咐道:“有什麽想吃想玩的,若家裏一時沒有,只管打發人告訴我,我這裏有的,自然給你送去。”
一席話,說的湘雲感念不已,更是不舍得離開了這裏了。此時的史湘雲心裏,榮國府真就成了能庇護她、叫她無憂無慮的世外仙境了。
史湘雲全然忘了正和賈寶玉鬧脾氣、冷戰呢,只拉着他的手道:“二哥哥,老太太事多,倘一時忘了,你時常提醒着,打發人接我去。”
賈寶玉連連答應着,紅着眼,直送出二門去,看着湘雲要上車時,忽有一個婆子疾步趕上來。
賈寶玉記不住這些魚眼珠子,倒是史湘雲有印象,是林家的下人。
林婆子上來,先請安問好,才跟史家人道:“我們姑娘是這府上老太太的外孫女,姓林,想是媽媽聽說過?”
史家的就笑了,道:“知道知道,都是親戚,林姑娘好?”
林婆子忙謝記挂,又看向湘雲道:“雲姑娘家去,我們姑娘不好來送,叫家下人拾掇了些平日姑娘愛玩的愛吃的物件。都是些家常東西,雲姑娘別嫌棄。”說着就從後邊人手裏接過一個醬色布包袱,當着衆人面打開,果然是一匣子點心,一匣子玩具,還有一個稍小的,雜七雜八放着絹花、扇墜、荷包等物件。
史家的冷眼看着,都是小姑娘家常用的物件,并沒有出格的,也都不值錢。
湘雲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只是謝過,叫翠縷接過來。
待她回到忠靖侯府,新給她收拾的房子倒不小,只是陳設簡陋位置偏僻,不說和榮國府裏比,就是前幾年她還在家時的屋子也比不上了。湘雲無法,只得收拾了形容去拜見嬸娘,誰知下頭人說夫人病了,讓姑娘好生歇着便給打發出來。
待回去,到底哭了一場,好不容易打起精神收拾自己的東西,見炕上只有林家送得醬色的包袱,在老太太那裏自家收拾的包袱卻不見了,忙問翠縷。翠縷天真爛漫,愣一愣才道:“方才下車時那媽媽說叫太太看看老太太賞的東西,回頭再給送過來。”
湘雲一下跌坐在炕上,指着翠縷,氣的說不出話來。好一會,才哭道:“裏頭有我的衣裳首飾,她們拿走了,叫我穿什麽。”還有老太太賞的寶玉給的些金貴東西,以及她攢的體己銀子。
其實史鼎夫人倒不至于貪墨侄女這點東西。只是她奶嬷嬷回來添油加醋的說榮國府多看不起人,多嫌貧愛富,雲姑娘多不給家裏長臉等等;還勸錢財到手是正經,沒錢生了兒子也不能讓小主子金尊玉貴的長大……史鼎夫人聽了這些話,對這位侄女越發看不上,又被說動了摟錢的心思,便随意擺手叫奶媽自己看着安置史湘雲。
那奶娘轉頭就把整個包袱拿回自家去了,裏頭的好衣裳好首飾有給自家孫女的亦有賣出去的,那些金玉稀罕物連帶湘雲攢的幾十兩銀子都收到她自己荷包去了。
到晚上,這奶媽子又打發人開了庫送來些史侯府每季按例給姑娘準備的衣服首飾。翠縷在那些衣服裏挑挑揀揀,還不如榮府老太太屋裏的大丫鬟身上穿的料子好,當下就要找那奶媽子理論,幸好湘雲腦子還清楚,忙攔了下來。
至于說的預備下的那好些個侍候的丫頭,更是一個沒見着。湘雲除了現在身上穿的、頭上戴的,竟然一件好東西都沒了,翠縷幫她把腰上挂的金麒麟摘下來放在枕下,還愧疚的嗚嗚哭。
史湘雲白着一張臉兒,搖頭道:“哭什麽,不是說這是家裏各姑娘的份例麽,她們都好好的,咱們自然一樣過活。”況且,老太太很快又把接走了,不過忍一時罷了。
翠縷眼淚吧嗒吧嗒的掉:人家有親娘補貼,這些衣服不過是做了應例罷了,就算是先太太留下的兩位姑娘,手裏也握着親娘的嫁妝,自家姑娘有什麽呢。
兩人坐在被子裏,好在床帳鋪蓋的布料不名貴,但還都舒服。史湘雲就道:“把林家送得包袱拿來,晚上也沒認真吃飯,拿塊點心墊墊。”
翠縷從炕櫃裏拿出那包袱,把點心匣子給湘雲。自己去清點其他兩個匣子的東西,那個玩俱匣子也還罷了,可那雜物的匣子裏,荷包裏都放着東西!
翠縷趕忙打開看,有兩個放的是各色形狀的銀锞子,另有一個裏頭竟有五六個小金锞子,驚喜道:“姑娘快看!”
史湘雲看時,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時不知什麽滋味。
——
這頭,陳嬷嬷問那婆子:“送去了?”
婆子忙回:“送到了雲姑娘跟前,當着人打開叫看的,翠縷姑娘親手接過去的。”
陳嬷嬷才擺手叫下去。
朱嬷嬷在一旁,頗有些不敢茍同:“那個雲姑娘對咱們姑娘,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理她做什麽,若好心沒地方使還不如接濟接濟慈幼局的孩子呢。”
其實林黛玉天性有些像林如海,骨子裏有一股名士不羁的清高做派,送東西送的是自己的心意,随性的很。她聽說史湘雲回家,感念說史湘雲比自己還不如,她自己還有老父,史湘雲卻真孤零零一個,說罷掉了一會子眼淚被朱嬷嬷哄着給林如海做針線去了。
這送東西是陳嬷嬷做的主,叫菊月記好了。陳嬷嬷正慢慢領着黛玉看賬,到月底一起看看就罷了。
聽朱嬷嬷這麽說,就道:“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來了這些日子,那位雲姑娘家裏怎麽個情況你還不清楚?”
見桂月、菊月也側着耳朵聽,陳嬷嬷就笑了,這些丫頭們都是好的,學學怎麽處人情也好,“那史侯府的家人在這府裏老太太屋裏說話作态,你們也聽說了罷?”
桂月、菊月都點頭,陳嬷嬷用指頭敲敲桌子:“那樣的人,我敢說,雲姑娘拿家去的包袱留不住。倒是咱們給的,親戚的親戚家小姐給的,況她又看了東西,拿走那一個,這個八成能給留下。”
她這一說,朱嬷嬷先笑起來:“你個老貨,真夠奸猾的。”
陳嬷嬷笑道:“不過是處個人情,有甚奸猾呢?”見桂月、菊月仍有些懵懂,便直言道:“老太太屋裏的包袱沒了,雲姑娘還有什麽呢,恐怕身上一個大錢都拿不出來。這時候見着咱們給的東西,那幾個荷包裏的金銀锞子還不是雪中送炭嗎,這受了咱們的人情,她再來時,好意思再跟姑娘過不去?”
桂月、菊月恍然大悟。只是菊月也讀書識字,有些見識,問:“若是她是那種不記情的人呢?”
“好丫頭,說你想的深,你卻不會機變。你只想想,這些個東西,于姑娘、于咱們算的了什麽呢?她若記着自然好,不記也沒什麽。今日這麽多人看見,來日她還只挑刺針對,那自然有唾沫星子淹她!”
她話說完,朱嬷嬷又指着她對兩人道:“別只以為你們嬷嬷全是好心,她若好心,送上一吊錢也比送那些锞子實在。那史大姑娘在內宅,拿着那些是能打賞呢還是能添置東西呢,好不好只能收起來放着。”這話兩個丫頭聽明白了,若史湘雲露出來,豈不是讓人懷疑她還藏着家底子,那些見錢眼開的下人不知道變多少法子也要從她那裏摳出來呢。有點腦子都不會顯露,否則日子更不好過。
陳嬷嬷老神在在的,“姑娘們手裏都是這些好看吉祥的金銀锞子,哪裏會有大錢,就是打賞下頭的人,也是房裏放個錢匣子,由着大丫頭去賞。哪家姑娘送人,會送大錢的。我分明一番好意,明白人不說破,說破的都是些破落戶!”
說的大家夥都笑起來。
另一頭賈母坐在花廳,臉上卻不大好看,問坐在小杌子上的賴嬷嬷:“怎麽忽喇巴的要把雲丫頭接家去,一點風聲也沒聽着,往日總是先傳過來消息。”
賴嬷嬷一噎,史侯府很有幾房老人是老太太陪房的親戚,其中就有自己堂兄弟一家,往日有什麽動靜都會派人過來說說,史家這幾年越發不好過,他們來報信也是想淘澄幾個賞錢。往日因求着這府裏,都不用使人去打聽的,誰知這回怎麽了。
賴嬷嬷想一想,賠笑道:“許是那位繼室太太要給自己揚個賢惠名頭罷,才急急忙忙的把雲姑娘接回去。老太太您知道,這位太太都那長時間肚裏還空空的,外頭傳什麽的都有……老太太不必擔心雲姑娘,定然會好生對她的。”
雲丫頭擱在跟前那麽久,賈母自然是疼愛的,可自打薛家丫頭來,雲丫頭好幾次進退失據,她看見了也沒忍心說。但黛玉來了之後,雲丫頭魔障似的更有些出格,就叫她心裏不大喜歡了。不過到底是養了多年的侄孫女,賈母想着冷一冷再接過來罷,想來雲丫頭回來就好了。
只現在的主要不在雲丫頭身上,而是賴嬷嬷一家是自己在府裏、在外頭的眼睛,這人還沒老,眼睛就老花了,豈有不上心的。賈母想着,就嘆道:“你媳婦到底年輕,不如你。想當初你那時候,我什麽不知道?如今越發跟聾子瞎子似的。”
說道這個,賴嬷嬷也是一肚子的苦水,她自思道,當初您是管家太太,我自然是誰都讓一頭;可如今太太、二奶奶管家,讀書人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這縣官不如現管,自然就艱難了,沒見雖都奉承着,可我兒媳婦實際上還不如周瑞家的和平兒有威勢呢。若不是兒子還是府裏的外管家,只怕通共就剩點虛名頭了。
“她小人家家,經得見得都少。想我跟着老太太,什麽潑天富貴大威風沒見過,她能知道些什麽!”賴嬷嬷本想奉承賈母,卻不料話音剛落就自覺壞了,這豈不是說府裏光景不如從前?
忙補救道:“話說回來,她也好造化,咱們寶二爺出息時她可不正趕上,只怕那時就輪到我吃味了。就是她粗粗笨笨的,還得調理調理……”
賈母臉上微霁,她捧着賴家,一是賴家是她的耳眼,二就是賴家人說話都有分寸。便道:“你叫她打聽打聽,我那倆個侄子,可有咱們不知的緣故。”
賴嬷嬷知道老太太看不上侄子新娶的繼室,但對娘家的這兩位侯爺侄兒還是上心的,忙答應着去了。
榮禧堂中,王夫人一番謀劃,輕輕巧巧的把眼中釘給挪開了,心情倒也還好,聽聞林家送了些點心玩物給史湘雲,還道:“林丫頭太多禮了,這點子路程,鬧那些虛禮作什麽。”
周瑞家的在一旁湊趣:“還是太太有法子,這裏頭,任老太太怎麽說,也賴不着咱們頭上,都是忠靖侯爺那位繼室鬧得。”
王夫人聽見忠靖侯三字,心下不自在,那女人再是破落戶出身,也是超品夫人,自己這個五品宜人在正經場合見了,還不是得行禮。
頓時就意興闌珊的,只問:“那個族人打點好了。雖是她自己的主意,可到底是為咱們不平才直言不諱,別叫她空着手。你跟她家說,若是願意,咱們家在金陵還有幾處房子,有一處是我的嫁妝,問她家願不願意回南邊看房子?”
周瑞家的喜得直念佛,立刻道:“這有什麽不願意的,她這房是五服的遠親了,家裏本就艱難,知道太太的慈心,只怕要感恩戴德的給太太立長生牌呢。”那王家的族親跟周瑞家的有些瓜葛,求到她門上,周瑞家的正想顯擺自家的體面呢,就瞌睡來了枕頭。
到時候在她跟前只說是自己給求得恩典,那家子哪有不念恩的呢。太太金陵的房子她知道,光花園子一年的出息就得有二十兩,再把房舍悄悄賃出去些,一年總得有七八十兩的銀錢……周瑞家的想着每年都有的銀子,心裏火熱,恨不得立時去跟那家商量自家占幾成的份。
史湘雲回家去,阖府都沒大反應,唯有賈寶玉悶悶不樂。
他拉着襲人,惱道:“林妹妹等閑親近不上,我去了兩回,都是看門的婆子攔着,那些人,實在可恨!偏生,雲妹妹又家去了,我一個人這裏,有個什麽意趣兒!”
襲人吃一驚,寶玉什麽時候去的眉壽苑,她怎麽不知道,忙推他問:“你何時去的眉壽苑?我怎麽……”看賈寶玉臉上有些不耐,馬上改口道:“太太前兒才說了不叫打攪林姑娘守制,你這樣叫太太知道了,太太愛重你,自然不會真惱你,只是怎麽想林姑娘呢?”
寶玉聽她這話,一番赤誠心思都在為林妹妹考量,不禁深為敬服贊嘆,握住她的手就要說話,卻又聽襲人道:“太太雖然大度,也疼愛外甥女兒。可你在林姑娘門前吃了閉門羹,比起你來林姑娘自然要退一步,只怕太太心疼你,又不好說林姑娘不對,倒叫太太左不是右不是的。”
賈寶玉更心悅誠服了,忙拉她一起躺着說話,說了好些嘆服的好話,聽得襲人雙頰微紅,推他仍問何時去的。
賈寶玉便笑道:“那兩日外頭的請太太去吃酒,我才去的,你竟不必擔心。”
襲人卻知王夫人必然知道了,那角門上的人雖不敢攔着寶玉,但焉有不回禀的呢,只怕知道寶玉沒能進門去,才不理會的。
襲人又想,寶玉雖待親近,卻仍不夠親近,方才險些惱了。
腦子裏轉了一圈,又道:“寶姑娘這幾日不大過來,你倒去瞧瞧你姐姐,是不是身上不大好?”又說:“她來的時候也不短了,可我瞧着你怎麽像不大愛親近似的?”
賈寶玉便笑道:“寶姐姐自然是極好的,只是被姨媽養的忒端重了,我總有些親近不來。”說畢,忽然想起來林妹妹住的眉壽苑,老太太當初說要改名字的,如今那匾額的地方還空着。
他想着,立時要去找林妹妹,這說的是正經事,那些婆子總該不敢攔着了。
襲人才和他一起說些體己話,心裏正暖和呢,就見他蹿起來,忙忙的一把拉住。早晨沒拉着就叫她難受許久,忙問:“又做什麽去?”
賈寶玉如此如此一說。
襲人都氣笑了,摔手道:“想一出是一出兒,你快離了我眼前罷!且不說人家的院子,與你有何相關,只說林姑娘為什麽現在不起名兒,難道你不懂?誰家守制的時候着急忙慌給院子上新匾的!”
賈寶玉敲敲自己腦門兒,只說糊塗了,又趕着上來做小伏低的讨她歡心,好話說了一籮筐才叫襲人又有了笑模樣。
只是襲人心裏越發緊迫,她分明感到在這位小爺眼裏,自己也不是多重要離不得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