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初試

因着賈寶玉有些悶悶的, 寧國府尤氏治酒請賈母、薛姨媽、邢王二位夫人賞梅花時,賈母便拉着寶玉一起去散淡散淡。

賈母點了鴛鴦、朱繡随去,旁的人都驚詫,帶主子走之後紛紛道:“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 朱繡姐姐不管這些起居坐卧貼身服侍的活, 老太太怎的把她帶去了?”

唯有琥珀笑道:“這有什麽奇怪的, 繡丫頭如今兼管着林姑娘那邊兒, 老太太疼愛外孫女,自然擡舉繡丫頭。”衆人聽了,覺得有理, 才各自忙去。

見人散了, 琥珀唾一口, 罵道:“見着旁人得些好處, 一個個就眼紅心酸的, 什麽東西!”不就是見跟着老太太出門, 老太太在外頭更大方了, 常有打賞的好事麽。

朱繡雖不是頭一次來寧國府, 可上回來時還是個小丫頭,只能站在廳外聽候傳喚, 一步也不敢走錯了。

東府梅花開的極盛, 只是富貴人家庭院中的梅樹, 到底少了雪中尋梅的意趣和風骨。賈母看了兩回便罷了, 只同尤氏和秦可卿說笑。

小宴才畢,賈寶玉就說困倦,要歇中覺。

朱繡方覺得不對, 賈母已吩咐好生哄着他,歇一回再來。

秦氏笑着把安置賈寶玉的事兜攬了, 叫賈母放心。

朱繡驚覺,這不就是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的橋段麽,就聽賈母讓她也跟着去,好生照看着。

賈母這一回身邊只鴛鴦和朱繡兩個大丫頭,其餘都是聽使喚的小丫頭子,鴛鴦必然要服侍賈母,賈母心疼孫子,叫朱繡跟着也是應有之義。只是朱繡心都提起來了,今日警幻引賈寶玉生魂入幻境,她雖好奇,卻實在不敢靠近了,若被發現什麽,可不是小事兒。

話在舌尖上一繞就被朱繡咽了回去,賈母年老尤其愛面子,若在人前違了她的意思,縱使說的有理,也少不得給駁斥回來。

那位秦氏可親,端的是個袅娜纖巧的女子,頗有風情,溫言細語的請寶玉的奶母丫鬟簇着寶玉前去。

朱繡冷眼看着,賈寶玉果然嫌棄給他備置的上房一股腐熟世情經濟的味道,鬧着要出去,執意不住那屋子。

秦氏便笑道:“這屋還不好,可往那裏去呢……不然往我屋裏去罷。”

朱繡聽這話,悄悄打量她一眼,這位主動說這話,未免有些輕佻了。果然賈寶玉的奶子李嬷嬷忙攔道:“哪裏有個叔叔往侄兒房裏睡覺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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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一番兄弟和寶叔同年的大道理堵了李嬷嬷的嘴,仍舊引賈寶玉去她的屋子。

朱繡微微擰眉,以前還不覺得,如今直面聽了這些話才覺得違和的很,你有個兄弟和賈寶玉同年,這就是叫叔叔睡侄媳婦房間的理由了?便是秦鐘來了,難道還能在姐姐屋子裏睡不成。

賈寶玉到了秦氏的屋子,入門一股甜香已叫他神迷心醉,又聽秦氏說各物事皆有來處,不是武則天、趙飛燕,就是楊太真、西子和紅娘……朱繡站在門檻子外頭,只納罕,這些人雖都大大有名兒,可卻實在不是這時代欣賞的女子典範,況且這幾人都因些豔情秘事名聲還都不怎麽好。這怎會是國公府長孫媳的卧室呢。

秦氏打發賈寶玉卧下,留下襲人、晴雯等四個丫頭在屋裏伴着,才款款從裏邊出來,朱繡忙退到一邊,低頭行禮。

秦可卿看一眼,她只與鴛鴦還熟慣些,下剩的丫頭都不大相熟,便微微點頭過去了。又命外頭的小丫頭好生看着貓兒狗兒打架,才自己去了。

李嬷嬷也退出來,向朱繡抱怨道:“他長大,越發不成樣了,什麽地方不好睡,倒非得睡這個屋子?”

朱繡只笑着安慰:“寶二爺都已睡下了,嬷嬷也歇歇腳,我先去向老太太回禀。”

離老遠,還聽見李嬷嬷兀自咕囔,說什麽‘不像正經奶奶的房子’‘不害臊’‘教壞寶玉’等語。

朱繡微微搖頭,這位李嬷嬷嘴裏忒沒譜了:這些話可想不可說,秦氏再如何也不是她能嫌棄的,況且在賈母看來,她把賈寶玉安置在自己屋子是穩妥的。有什麽地方比主子奶奶的住處更精美舒适的呢?

至朱繡帶着兩個小丫頭到賈母跟前,秦氏并不曾回來,朱繡回了安置寶玉諸事,賈母問的尤其細致。

賈母跟尤氏笑道:“無怪我疼她,這孩子是個難得的妥帖人,又會說話又有威儀。你聽聽她的話‘好生看着貓兒狗兒打架’,這話旁人再沒不用這些心思的!是她不好管她寶叔的人,又怕那些個小丫頭子不懂事吵着寶玉睡覺,才有這話……”

尤氏滿臉堆笑,猶說是賈母謬贊了她,不過是偏疼重孫子媳婦罷了。

就是王夫人也并未見不悅,只是道:“只他事多,哪裏就歇不得,非要給蓉兒媳婦添麻煩……”

這話倒叫朱繡腦子靈光一閃,莫非那屋裏有什麽玄機,警幻只在那裏才能引生魂入幽境?這麽想也合理,畢竟擺件還罷了,那些大唐公主的榻和床帳,西子浣過的紗被,紅娘的抱枕可都是多少年的古物了,沒腐朽了就不錯了,還仍舊溫香軟暖,忒古怪了。

再一想,就是那頻頻出現、要化各家女孩出家的僧道,顯現的神通也不過就是聲音叫內宅的人能聽見、或是追出去幾步就不見了人影,這兩人倒從沒有不經主家同意直接進去家門的……是知理還是不能呢?朱繡想一想新年各家各戶都要張貼的門神,心下似有所悟。

——

且說,在秦氏的紅绡暖帳中,賈寶玉誰的卻不大安穩,突然夢魇驚醒,襲人忙忙上來摟住,叫他別怕。

又道:“快去端碗湯來給他安神。”

麝月忙趕着端過來,襲人服侍他呷了兩口。晴雯等只看着襲人給寶玉擦汗整衣,卻都插不上手,只得,忙亂些別個。

襲人給賈寶玉系褲帶,卻神使鬼差的伸手摸他大腿處,發覺一片冰涼粘濕,稍一愣神,心下不知何故突然大喜。

賈寶玉漲紅着臉,忙把她的手一捏,襲人這才低下頭,無限嬌羞的模樣。

理好衣裳,秦氏才進房來,笑道:“寶叔睡得可好?這一覺時辰可不短,老祖宗打發人來瞧了幾次了。”

寶玉便笑着致謝,只說好,襲人跟在他身後,埋着頭,大不似往日模樣。

秦氏并不認識襲人,也不理會,只晴雯狐疑的看了好幾眼。

待命人好生把寶玉送回賈母處,秦氏才命丫頭整理鋪蓋,不料一掀被褥,聽丫頭皺眉道:“什麽味兒?”

秦氏疑惑,走進了兩步,她是經事的媳婦,立刻就知道緣故,立刻叱道:“多話!把這床帳被褥都換下來就是,哪兒來的那些古怪言語!”

只是心裏到底不自在,也不在這裏看着了,只覺着那賈寶玉才多大的人,就這般不講究。又自怨自艾,心道這賈家的男子都是一個德性,這西府的鳳凰蛋日後必定也是個浪蕩濫情之人,可恨自己深陷這淤泥中,不得清淨……賈寶玉在賈母處仍舊心癢難揉,不知他這一番作為又給秦氏可卿添了一重心病。

自他一入廳,朱繡便聞到一股子怪味,又見襲人一副柔俏神态,立刻反應過來。

賈寶玉猴進賈母懷裏撒嬌耍癡,朱繡只看着牙疼,這位小爺好一副坦然樣子,尿褲子似的粘身上不難受麽。

鴛鴦伸胳膊拉她,“躲那遠做什麽,快幫我看看老太太的牌。”

朱繡只得近前,心裏覺着嗅覺忒靈敏也不都是好事。

待吃了晚飯,賈母才帶着一衆人回去榮府。

襲人千方百計地把人都遣派出去,屋內只留着她和寶玉,才拿出中衣來給他換上。

朱繡在前廳裏,也聽得見她故意問的那話:“你夢見什麽故事了?是那裏流出來的那些髒東西?”

朱繡“噗嗤”一笑,這襲人也是有意思,司馬昭之心顯見,這般主動問詢,又何必故作無知呢。

鴛鴦和她一起,怪問:“你今兒是怎麽了?白日裏老太太叫你看着寶二爺睡覺,你倒好轉一圈就回來了。這會子也沒人招你,又無緣無故的傻笑起來。”

朱繡笑道:“想起一個有趣的,你聽我給你講:有一塊肥肉,人人都想要,就是沾上一手油都是好的。這肥肉邊上的有一只百羅鳥,早就垂涎三尺,卻偏偏故作矜制,每每總擺出自己無私心的款兒來。這一日這肥肉流了油,那鳥明明已口水三千,卻忍着故意挑弄那肉,叫肉自己跳它嘴裏……只是這肉個大,它雖上了嘴,可我只怕它是一口吞下個熱紅薯——咽氣又燒心吶。”

鴛鴦聽得雲裏霧裏的,也猜到朱繡只怕是譏諷呢,更猜到那肥肉說的是寶玉,就是猜不透其中的緣故,就笑道:“越發沒個章法了,什麽肥肉瘦肉的,與我們有什麽相幹!就是油流個三千裏,咱倆誰會在乎?”

鴛鴦備受賈母倚重,比起其他的丫頭,更是才幾歲就進府來了,這些年見識不少,她心裏有一股執拗:就是絞了頭發作姑子也不當姨娘通房。朱繡來了,亦是如此,鴛鴦知道她的志氣,越發願同她親近了,這一年更是無話不說。

朱繡這裏不願意聽人壁角,忙忙的往眉壽苑去了。

只是不知,在她走後,有兩個丫頭卻幹起了這勾當。

一個晴雯,她方才就覺得襲人和寶玉怪怪的,往常是襲人打發人,今兒寶玉也幫起腔來,更有在小蓉奶奶那裏,襲人的神色也很不同。這想着,便在外頭一圈兒又悄悄回轉過來藏在外窗底下偷聽。

另一個則是碧痕,這兩日寶玉愈發不叫她服侍了,今兒打東府回來,她故意怄他引他玩鬧,寶玉也不理會。因此碧痕以為是史湘雲走的那時得罪了襲人的緣故,襲人背地裏說了她的壞話給寶玉。因此,見襲人打發人時,她就在碧紗櫥外頭的帳幔後躲了起來。

自湘雲家去,賈寶玉便挪至碧紗櫥裏頭,這會子兩人關了房門,做那些雲雨之事。

聽着裏頭聲音不對,晴雯紫漲了臉,險些叫出聲來,捂着自己的嘴偷偷從牆根下出去,才狠狠唾了一口:“鎮日妝的跟個正經人似的,說自己粗粗笨笨,誰想着竟是個披着兔子皮的狐貍精呢!”又羞又氣,寶玉也是不知羞的,和那浪蹄子攪和到一起,平白污了我的耳朵。

想一想,到底跺腳走了,偏她嘴上罵的狠卻是個愛操心的,生怕叫人撞破了寶玉臉上下不來,也不敢走遠了,委委屈屈的轉前頭來,在外二間的小廳上坐下,看着不叫人靠近。只是晴雯性子要強,心口堵着氣,以後見了襲人越發沒好氣了,西洋花點子哈巴這樣罵人的話也是張口就來。

倒是碧痕,雖然年紀比襲人晴雯小了一兩歲,心裏卻是個有算計的,她窩在那裏,臉也燒紅,心裏想的卻是襲人做的,為何我做不得?

這兩個人,隔着兩間屋子,都聽到了秘事,心裏頭所思所想卻截然不同。

——

朱繡忍了再三,因唯有朱嬷嬷知道她有‘順風耳’,故而有些話只跟她姆媽講,不然聽來一肚子八卦故事,卻得憋着,實在不是女人這種生物能忍得了的。但這男女之事,饒是朱繡面皮不薄,也不好意思——上輩子就算看過一點舶來的動作片,她也是一個母胎單身的純潔人,這輩子卻要跟媽張嘴說這事。

“怎的了,魂不守舍的?”朱嬷嬷摸摸她的額頭,手底下不燙才松口氣問。

朱繡回神,張了張口,想起日後寶玉和姊妹們要同住大觀園,到底張了嘴,伏在她姆媽肩上,小聲兒一句說完賈寶玉和襲人之事。

就算朱嬷嬷見多識廣的,也沒料着襲人那樣大膽,那可是上院正房,那碧紗櫥和賈母所在的暖閣才多遠,況且人多眼雜,賈寶玉更是丫頭奶母成群,沒一時不是被人團團簇圍着的。

朱嬷嬷只當她閨女受了驚吓,忙摟在懷裏教導:“雖說姆媽說這話有些早,但繡兒得知道,飲食男女、人之大欲……”朱嬷嬷唯恐自己孩兒因這事存下偏見厭惡,絞盡腦汁的想詞兒。

朱繡心裏暖漲,不想姆媽難為她自己,忙裝着羞惱道:“姆媽快別說了,誰的意思是這個了!只不過那位二爺成人了,日後還在內帷裏。咱們林姑娘住着,好歹隔着些。”

朱嬷嬷也發愁,這位寶二爺被榮府嬌縱的無法無天的,先前還來扣院門,兩個婆子攔着沒叫進來,後頭姑娘去正房時還跟她告狀,說兩個婆子可惡。如今他成了人,還有了屋裏人,論理自然是擇院別居,日後少在姊妹間走動才是,可榮府就不是個講理的地方!

繡丫頭就是自己不說,朱嬷嬷也知道如今她們能住這院子,閨女暗地裏使了多少水磨的功夫,不見薛家還住着逼仄的梨香院嗎。想那位寶姑娘,她家哥哥已有了通房,她還沒自己的地方,得跟成年的哥哥一處院子,因這個,薛家那大哥兒不着家,他娘罵的再厲害也不使人去找他回家,只随他外頭游逛,不就是這個理嗎。

朱嬷嬷低聲把薛家的事說了,道:“這還是親哥哥。固然是薛家太太存了送薛姑娘進宮博富貴的心思,才管的嚴些,但理都一樣。”

朱繡就問:“怎麽姆媽知道薛家的心思?”

朱嬷嬷笑道:“那位薛太太聽說我教過這府裏大姑娘規矩,着意向我打聽來着,她說親戚家的女孩兒,難道我就不知這是遮掩之辭嗎。”說罷,忽就搖頭嘆道:“只怕這位薛太太的銀子都打水裏了,她心裏想走賈家的門路,可卻料錯了一件。這府上的大姑娘是作奴才進去的,雖外頭說着好聽可咱們都清楚,她卻叫傳的那話迷了眼,只以為她親姐姐說的是真的。可那位二太太能眼見着甥女大選進去,平白壓自己閨女一頭嗎……這事也快有個結論了,薛太太的苦心要白費了。”

說了一則薛家的外話,朱嬷嬷揉揉眉心,囑咐閨女,“這些事你就別管了,我只願你少操些心才好,萬事有我呢。再不濟,還有你陳媽媽那個人精子,她的心眼抵旁的人十個。”

但朱繡卻沒這麽安心,只道:“姑娘來了這些時候,常日裏讀書習字,或是抄幾篇經,也給林老爺做些活計打發時間。本跟寶二爺不大熟才是,怎麽我瞧着,姑娘倒與他頗說的話來呢?”

朱嬷嬷揉揉她,笑道:“你這心真是操着十個人的份。”忽又嘆氣:“可能人和人真有緣法天定,就如咱們娘兒倆,還如姑娘和那位二爺。姑娘自己也說,頭一次相見本深厭他,可後來他粘着說話,倒也覺得這是個赤誠的人……尤其姑娘說,不知怎的,不在一處還罷了,在一處時總是覺着他似曾相識比別人親近些。”

“索性還有近一年,姑娘守制,那位二爺輕易不能來,足夠咱們籌謀出法子來……”

說罷那些,又說娘兒們的私事:“林夫人給你的一萬兩銀子,我托你舅舅置辦個莊子如何?莊子能有些出息,比白放着要強。況且我慢慢打算起來,給你攢的嫁妝也有處放置……人家的閨女,打一落地就開始攢,我的姑娘,不如人家攢的早,可姆媽總不會叫你比人家差……”

這娘倆一處,說些掏心窩子的話,為日後打算合計,半夜才慢慢睡着了。

次日,朱繡陪着黛玉一起用早飯,她親手做的雜菌湯很得上下喜歡,大家一起正高興,就見紫鵑進來回道:“朱繡姐姐,外頭有個上院的丫頭進來傳話。”

朱繡要出去,黛玉道:“咱們吃咱們的,叫她進來。”

朱繡一看,倒不是賈母的丫頭,而是秋紋。秋紋進來,忙給黛玉請了安,才向着朱繡道:“朱繡姐姐,襲人姐姐不知怎的,今日就病了,什麽都吃不下。寶二爺說請姐姐燴制點子粥湯,他先前跟老太太吃的幾味粥飯就很可口……”

作者有話要說:

注:“哪裏有個叔叔往侄兒房裏睡覺的理?”“好生看着貓兒狗兒打架”“你夢見什麽故事了?是那裏流出來的那些髒東西?”引自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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