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萬壽夜游
三月十八這日, 正是普天同慶。賈母治席,要延請二府女眷;東府賈珍也來請賈赦、賈政,并賈琏、寶玉等過去看戲,猜枚行令的作樂。
這日一早, 朱嬷嬷親來回過賈母, 要接朱繡出去舅舅家裏吃節茶, 至晚間再回來。賈母痛快答應了, 還賞了一件緞地繡花鬥篷給朱繡。
待坐上馬車從角門出去,朱嬷嬷才笑道:“你舅舅早想着接你出去散淡散淡,偏生我才回來, 又出了正月, 總沒個當正的由頭。這一回他聽說聖上下旨, 都中五日不宵禁, 趕着就來跟我商量了……今日叫你舅舅帶着見見熱鬧, 成日家憋在後宅子裏怪沒意思的。”
朱繡來這裏六七年了, 先是為着小命憂心, 後又被困在榮國府二門後頭, 從沒這樣輕松自在的見識一番京城的熱鬧景象呢。當下就掀起一角車簾,貪看外面風物人情, 覺着一雙眼睛都不夠用的。朱嬷嬷只含笑由她。
到了鼓樓西大街, 馬轎簇簇, 喧鬧非凡。趕車的把式伸長脖子瞭望一眼, 就繞進一條小胡同裏,七扭八拐的到了後街上一扇黑油大門前停下,那把式道:“請姑奶奶、小姑奶奶下車。”
朱繡一愣, 朱嬷嬷已笑道:“程六叔,你怎麽也跟小輩的開起玩笑來了?”
朱繡方知這位車把式是舅舅家裏的老人, 不是賈家的人。趕忙把準備的賞錢袖回去,拿銀豆子打發這樣的老人家是見外辱沒,沒得壞了情分。
程舅舅見前街堵得那樣,早料定老六叔得繞去後街,此時已大開了門扉,迎出來。
舅甥兩個互通消息已久,這還是自那年朱嬷嬷離京後的頭一次相見。比起當日朱嬷嬷才認下女兒時,兩邊各自都還生疏、客氣,如今再見早已是親熟的很了。
朱嬷嬷見那甥舅兩個在庭院裏你來我往的嘀咕些生意經,也不睬他們,兀自進去廳堂吃茶歇息。
好一會兒,兩人才進來,程舅舅對朱嬷嬷笑道:“今日叫我家小姑奶奶盡興一番才是!咱們一會先用飯,下晌午姐姐帶繡兒在這西大街好好逛玩逛玩。我在正陽門大街的豐泰樓定了席面,咱們黃昏過去,在那裏歇歇腳,正好彩燈舞獅、百戲雜耍都上來了,我帶着你們娘兒倆好生熱鬧熱鬧。”
正陽門大街從前朝起,就是都中最熱鬧繁華的街市,那豐泰樓也是“八樓”之一,久負盛名,想也知道為這一出得抛費多少銀錢。
朱嬷嬷看兄弟與閨女說話,話裏頭時不時一個小姑奶奶,也知這是兄弟喜愛外甥女的心思,便随他去張羅了。
大慶和前朝不同,大多數人家都把自家未許配人家的女兒看的十分尊貴,頭生的嫡長女甚至出嫁了還能在娘家有話語權。久而久之,看重閨女的人家常稱呼家裏的女孩兒作“姑奶奶”。
至華燈初上的時辰,正陽大街已是紅燈高懸,笙歌互起,各處搭設的彩坊上歌舞、百戲早比拼起來了。朱繡看時,多是神仙祝壽的曲目。到九層高的燈樓層層亮起,氣氛烘托極致,由各坊耆老、紳宦帶着,山呼萬歲之聲響徹雲霄。
朱繡随着人潮跪了一回,真真見識了這個時代的盛世繁華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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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随處可見年輕的女子,有三五一群的小家碧玉,亦有奴仆家人環繞的大家閨秀,比上元節還要熱鬧許多。朱嬷嬷一手緊緊攥着朱繡的手,另一只手張開半圓,免得有人沖撞到身前,程舅舅護在另一側,盡量把這娘倆掩在身後頭。
“這人忒多了,咱們找個酒樓先去避一會子,正好登高看景。”
朱嬷嬷白了兄弟一眼。程舅舅讪讪一笑,他自告奮勇要親自護外甥女游玩,不教家下人跟着,這會子也後悔了,分明前二日晚上也沒這多人吶。
朱繡一手緊與姆媽相握,一手拽着舅舅的袖角,這時候若是被擠散了,可就難聚了。正随着人流往前,忽聽到後頭有孩童嗚咽之聲,像是被人捂住了口鼻一般。
朱繡神色一凜,莫非是拐子在拐好人家的小兒女?猛地站住一回頭,就見一婦人用披風裹着一個小童,那小童方才還嗚咽出聲,這須臾功夫就睡着了一樣,被抱在懷裏不動不鬧。這婦人和護在她身邊的男人乍看上去普通,可細看就發現這兩人的眼睛滴溜溜的,四處亂撒,不像是看景的,倒像查探動靜的。
那婦人見朱繡回頭,看清朱繡的容貌,下死眼盯了兩下,臉上的貪婪勁掩都掩不住。
她身旁男人極警惕,忙忙的催這婦人快走。這婦人低頭拍了兩下,似是哄孩子睡覺一般,可腳底下卻跟抹油似的,轉身向另一方向走的飛快。
朱繡生怕一眨眼這兩人就紮進人堆裏,再也找不着了,正要高聲呼喝,叫周圍的游人來堵住他們。
誰知當是時,一柄雁翎刀鞘“嗖”的一聲擦着朱繡的頭發飛出來,正砸在那男人後脖上,男人吭都沒吭一聲,就一頭栽到地上。吓得旁邊的人呼拉拉躲開一遭。
“那是拐子!別叫他跑喽!”後頭三個五城兵馬司的兵卒趕上來,最末一個邊跑的氣喘籲籲,邊喊道。
一聽是拐子,周圍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富戶仕宦,頭一個反應就是看自家的兒女,個個都深恨這些鬧得人家骨肉分離的惡人。那婦人想跑,早就被青壯男子給摁住了,懷裏的小童也被臨近的老婆婆抱進自己懷裏。
為首的兵卒手裏拿着一柄雪亮的雁翎刀,刀鞘就是他扔的。雖面龐看上去也不多大,可卻生的比周圍青壯還高些,況且都見他寒肅着臉,手上的刀刃明晃晃的怕人,誰都不敢跟他搭話。
倒是墜在後頭叫喊的那人,有人乍着膽子沖他作揖:“這位官爺……”
最末那人用袖子抹了一把汗,罵道:“老聖人的萬壽節你們也敢作亂,真是嫌脖子上腦袋沉了!”他又沖着人群拱了拱手,安撫道:“咱們的人都撒出去了,各坊各街都有人巡看着。這孩子一會也有大夫給看,明日張榜告示尋其家人。大家夥都不用憂心,各自樂呵着罷。”
衆人都轟然叫好。
打頭之人已把刀鞘拾起來,套在刀上,見一個姑娘的頭上的發髻被自己扔出的刀鞘給帶散了,也不做聲,只朝着那頭作揖示意賠禮。
程舅舅沒想着那拐子就在自家身後,後怕不已,這會兒擋在前頭,見那兵丁作揖,忙拱拱手。
這些兵丁煞是老練:一個上去幾拳把那男人砸醒,用刀背朝着腿上狠給了幾下,這才把五花大綁的男人提溜起來;那婦人沒挨打,但也被綁個結實;年紀最大最不醒眼的兵丁則從臨人懷裏把那孩童抱起來,看他老到樣子就知這位是在家裏抱慣了兒孫的。人群就哄哄笑起來,趕忙給這三人讓道,當頭的冷面人開路,說話的那個牽着兩道繩子,最後頭的抱着孩子,沒一刻就不見了蹤跡。
這幾個人走到後街的臨設的衙點兒,把犯人和孩童交過去,自有人料理後頭的事。這三人又忙趕回前頭來巡察。
那個愛說話,叫鄧繼的就說:“跑了半晚上,咱們兄弟可算是立功了!”這和平時還不一樣,在萬壽節上抓着犯人就是功勞。
鄧繼看看身旁倆一個比一個悶的兄弟,只得自己又道:“虧得冬子眼神好,要不就在咱眼皮子底下溜了。”那個冷臉叫湛冬的看他一眼,又向人群裏四處查察。
鄧繼忽的嘿嘿笑起來,“冬子出手可真利落,差點碰着人家姑娘……還別說,那姑娘小些兒,長得還挺好,若不是她家人看的緊,恐怕那倆拐子可不會放過去。要是知道是哪家的就好了,我勤奉承幾年,興許人家就把女兒嫁我了……”
年紀最大的徐海甕聲甕氣的吐出來倆字:“做夢!”任鄧繼氣的瞪眼,也再不開口。
湛冬沒理會,小姑娘的臉龐在他腦子裏一閃而過,可讓他着意的是擋在前頭的男人。雖說行動、聲音、身形、打扮都很尋常,可湛冬還是看出來這是個淨過身的,只是恐怕沒進去宮門……湛冬小時候養在他太爺身邊,知道在宮廷王府待過的內官,鎮日都得彎腰弓背,就算出來了,那背也駝了。不過人家也沒作奸犯科的,湛冬想了一想就丢腦後去了。
這頭,好容易才上來酒樓,朱嬷嬷一邊給閨女重新梳頭,一邊心疼,“那刀鞘殼子帶掉了一绺頭發,這還能不疼?”
朱嬷嬷、程舅舅再不許下樓去,幸而這家酒樓有三層,在樓上看完戌初的煙花盛會,程舅舅親自送這娘倆兒回去榮府。
——
一眨眼,就到了秋盡冬初的時節,一天天的眼見着天氣冷将上來。各家各戶都在置辦冬事。
這日,朱繡同鴛鴦、琥珀趁着好日頭,各自把鋪蓋被褥都搬出來曬,也不讓底下粗使的幫忙,三人說說笑笑,各人翻曬各人的。
一時,九秋進來,看這院子裏擠擠挨挨的都是棉胎褥衣,笑道:“可是湊一塊了,一會收的時候怎麽分的清?”
又向朱繡道:“朱繡姐姐,姑娘說若你有空,請你過去一趟。”
鴛鴦、琥珀忙推朱繡,叫她自去,“我們幾下就弄完了,一會子還去老太太跟前服侍,幫你回一句就完了,快別磨蹭,立去罷。”
正說着,又有小丫頭跑來叫:“二奶奶在老太太跟前問‘鴛鴦小蹄子呢,使喚我替她當差’,引得老太太直發笑。二奶奶又正說別的笑話呢,鴛鴦姐姐快來看。”鳳姐和鴛鴦兩個常互相搭臺子拆臺子引賈母喜歡,聽了這話,忙忙的整衣上前頭去。
正和朱繡一前一後,後院裏只剩下琥珀一個,琥珀叫過兩個大力嬷嬷,三兩下就攤曬好了,“沒她兩個磨叽,我早弄好了。”
到眉壽苑,黛玉道:“中秋節送去桂花酒,安叔說父親極受用,每日都斟一鐘來喝。繡姐姐,咱們再釀幾壇可好?”這安叔說的是林家大管家林安,中秋黛玉給林如海送酒,是林安親自回南辦的。
金秋桂子,那桂花酒是怕黛玉思家心切,再窩出病來。朱繡拉她親自動手,特特從都中夏家桂花局裏買了一株老桂移栽進後院花園裏,兩人選了一枝粗幹,親手采摘了乳白色的花瓣,風晾陰幹。林家又從外頭買了極細膩的雪花白糖,将糖和花瓣攪和一起,然後摻和進家釀的米兒酒裏,密封窖藏,這桂花酒就做好了。黛玉經手的統共得了三壇子,都送去揚州了。
朱繡聽林如海已打開喝了,莞爾一笑:這裏頭受用的大都是女兒的孝心罷,不然才窖藏了多久,恐怕那桂花還沒化進酒裏呢,就是再用自家釀的米酒提味兒,也及不上那些窖上數年的。
當下指着外頭挂滿紅果的海棠樹笑道:“這時節哪兒還有桂花呢?”又指着黛玉手裏的針黹道:“但凡姑娘親手做的,就是一只袖子長一只袖子短,林老爺也只有喜歡,受用的緊。”
黛玉便笑道:“你如今越發促狹了。我不過一說,又不是非要這桂花酒。”又過來拉她手,央道:“好姐姐,你的新鮮花樣多,你幫我想想,咱們做什麽酒好?”
朱繡看看外頭跟挂滿小紅燈籠似的海棠樹,笑道:“這不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嗎?這果子結的這般好,咱們摘些兒來做酒,豈非更好?”
許是朱嬷嬷喜歡把用剩下的水潑給這樹,這樹得了滋養,長得越發的好,結的果子雖也酸澀,可架不住滿樹都是,光景致就好看的很。
黛玉喜歡這樹,海棠果又不好吃,便不許人摘它,只挂在枝頭看景聽風。聞言,有些舍不得,又想給父親做好的喝。
朱繡早盯上了這滿樹紅通通的海棠果。海棠果性平,能祛風濕、平肝舒筋,生津健脾,食之能強身健體。找遍整個榮府,再沒有別個海棠樹結的果子能跟這個比了,況且朱繡娘倆的莊子上,才種了些果樹,想得着這麽好的果子還有的等呢。
這果子經一冬霜雪,到明年長葉子時就不能用了,光當景看豈不是白糟蹋了,由不得朱繡不動心。
黛玉這一年常讀書消遣,也讀過一兩本醫書,聽朱繡說了一通這果子的妙用,也被說動了心思:“罷了,罷了,你們摘果子別叫我看見。今日這樹遭劫,我為海棠一大哭。”
朱繡因笑道:“姑娘別忙,我還有事與姑娘商量呢……外頭花園子的菊花開的極好,姑娘看咱們再釀些菊花酒若何?”
黛玉握住胸口,幾乎不敢相信她折騰自己的海棠樹不說,還盯上了園子裏的菊花!
才要說話,朱繡已笑吟吟的先說了:“這菊花酒又稱長壽酒,自來是重陽的佳品,可今年無閏月,日子走的快,過了重陽這菊花才開的盛了,我前些時候就沒提。這不是咱們要釀酒嗎,過些日子霜凍上來,那些枝頭的菊花就白廢了,不如叫我釀了酒來,還有價值些。”
黛玉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朱繡跟杏月道:“你們聽見了?這個辣手的,人家東坡先生還說‘菊殘猶有傲霜枝’呢,這菊花還未凋殘,她就要上手薅了!”笑鬧了一陣子,到底道:“反不是我的花園子,我眼不見心不放,你只別跟我說,若是我的,我再不依的!”
旁邊杏月眼觀鼻鼻觀心,心道,我的姑娘,你去咱們後院仔細瞧瞧,除了前頭你常看的那幾株梅鹿竹,後面的那些到底是什麽樣?朱繡丫頭連竹葉都快薅光了,不僅薅竹葉,還偷摸的弄出竹瀝給你喝呢。
杏月想起自家姑娘犯了咳疾,也沒用吃藥,喝了幾天那竹瀝就好了,更不吭聲了。朱繡丫頭都是好心,況且她薅竹葉取竹瀝的,那些竹子不僅沒‘瘦’,長得還愈發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