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送宮花
雖一早金钏兒就來問姨太太是否出門等語, 但直至用過午膳,王夫人才扶着金钏兒的手過來梨香院這邊。
王夫人與薛姨媽閑話,先只說些長篇大套的家務人情的話,薛姨媽面上笑盈盈的, 心裏免不了七上八下的焦炙。
“昨兒嫂子巴巴的把姐姐請去, 可是哥哥不在家有什麽難處?倘或短了什麽, 家下又一時沒有, 叫蟠兒在外頭采買亦是便宜。”
薛寶釵裏間兒聽着,當即微微一嘆:母親還是急躁了。
但怨不得薛姨媽焦心,實在是她了解姊妹, 若果真有個好消息, 斷不會現在這樣東拉西扯不往正題上靠。
“哪裏就缺了什麽, 只是元春如今在中宮娘娘身邊做女官, 哥哥來信白囑咐兩句罷了……”王夫人手一頓, 繼而又吃茶, 貌似輕描淡寫的說道。
“中宮娘娘……?”薛姨媽眼睛一亮, 當今與皇後是少年夫妻, 待皇後甚是親厚,元春在皇後宮裏, 見聖上的機會可是不少。況且如今宮裏高位多空懸, 正是好時機呢。
薛姨媽忙低聲問:“大姑娘那裏可是有好消息出來?”歷朝歷代都有女官獲得君王寵幸而成為嫔禦的。
王夫人用帕子點點嘴角, 笑道:“不是這話……大丫頭如今承當着批閱文書、傳宣啓奏的差事, 馬虎不得,哥哥怕她年輕不知事,提點幾句罷了。”
說罷, 又嘆息道:“苦熬了這幾年,受的罪外頭都想不到……想當日在家時, 她也是錦緞绫羅滿身,老太太疼她,就是西洋進貢的羽緞羽紗,也是盡有的。如今我每常叫給家裏三個丫頭添置衣物,總想起她們姐姐來,只是這幾年光景大不如從前,三個丫頭也是養的簡糙了。”皇宮規矩大,元春剛進宮時不過普通宮人,宮人的衣服只綠色、紫褐色兩色深淺的變化,料子也不過是春綢、寧稠罷了,還不如榮府裏有體面的丫頭穿的好些兒。
別的話興許薛姨媽還得思量思量,可這種話她聽得多了,當即就抹淚感嘆王夫人慈心,又道:“庫裏還有一匹金絨蝴蝶緞,八絲緞、六絲紗也有幾匹,都是上用的。擱在那裏,白占着地方兒,拿出來給三個丫頭裁衣服穿去。”
王夫人忙推辭,薛姨媽笑道:“原都是現成的,咱們一家骨肉,我很該疼她們。”
茶又進了兩回,王夫人才道:“……依我說,竟不必叫寶丫頭也受這罪。我聽說寶丫頭要參選公主郡主入學的陪侍?……宗室貴女出降大都晚些,選的陪侍讀書的又大那幾歲,平白耽擱了寶丫頭的年華。”
薛姨媽有些尴尬,竟叫姐姐知道私下裏的這事。她們心裏這陪侍只是個跳板,要進去宮門才能謀求其他,偏這話又不能明說。
薛姨媽心涼了半截,又聽王夫人道:“寶丫頭的人品、模樣叫我愛的什麽似的,我心裏,比她大姐姐也不差了。”話說的頗為推心置腹:“我已是賠進去一個元丫頭,何必叫你把寶丫頭也陷進去,你想想,是不是這話兒?”
薛姨媽耳根軟些,心下又思忖前昨晚上的想頭,若不進宮,聘入高門倒也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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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見薛姨媽神色松動,忙又道:“哥哥也是這話,有咱們在,寶丫頭自有好着落緊着挑。況且……若是日後元春有了前程,咱們就更放心了。”
薛寶釵聽見,雖知事情已塵埃落定,進宮是不成了,可總歸意難平:若是能參選,只要留牌子了,最差也是宗室王府的側妃,比姨媽嘴裏的‘好着落’何等天差地別的。
想着,又恨自己時運不濟。本朝皇商,通常會賜封官銜爵位,且品級都在五品之上,更甚者,還有宗室子弟和軍機大臣兼任。但這得是上上等皇商世家才有的殊榮,如薛家這般,連原本的差事都保不住,更別提賜官封爵了。薛父在時,薛寶釵尚且夠得着遞名帖參選秀的資格;如今薛蟠只差把皇商的名頭都丢了,只憑他家,薛寶釵的名帖就連內務府的門檻子也難進去了。
正想着,莺兒輕輕拉拉她的袖子,向外頭努嘴兒。寶釵便知有人來了,收攏了心思,仍舊伏在炕桌上與莺兒描花樣子。
才剛兩筆,周瑞家的進來,寶釵見是她,滿面堆笑忙讓:“周姐姐坐。”
周瑞家的在炕沿上做了,少不得問些長短,便引出了癞頭和尚給海上方的事來。又聽寶釵連篇累牍的說這個“冷香丸”的制法,什麽十二兩的白牡丹、白荷花、白芙蓉、白梅花的花蕊,什麽雨水、白露、霜降、小雪當日的水露霜雪十二錢,還得春分當日研磨和藥……
不光周瑞家的聽了咋舌不已,就連外頭王夫人聽見也道“磨人難得”,薛姨媽便笑:“寶丫頭有些運道,那和尚給了方子和藥引子,蟠兒天南海北的叫人去辦,一二年間可巧就都得着了,如今配成藥丸子,封在外頭梨花樹底下。”
王夫人就道:“可見寶丫頭是個富貴命兒,若是平常人家,只怕十來年都置不齊。”
薛姨媽笑道:“是這話,為這個,撒下去盈千累萬的銀子錢咱們都不惜的。誰知也巧兒,那兩年的節氣兒都順的很,這最難得的水露霜雪倒都各得了。”說罷,話音兒一轉,又道:“寶丫頭的這病,也不相幹。多少名醫聖手都說她先天壯,這病發作也不過咳嗽些罷了,只那藥引子異香撲鼻,她哥哥又極疼她,趕着叫配了出來……”
這裏外一唱一和,薛姨媽話說的,既點明白寶釵身子底子壯,又顯弄了她的好運道。才有些不打緊的宿疾,就有和尚送上海上方,那藥引子也奇異的很,可不是得菩薩眷顧的人麽。何況還招顯了自家的富貴,薛蟠的友愛之心。
周瑞家的顯然也聽見了,心道,果真姨太太是皇商家的當家太太,可比自家太太會說話些。
王夫人最信這些運道造化之說,當下對寶釵更添了一分親近,就問:“誰在房裏呢?”
周瑞家的趕忙出去,趁勢回了劉姥姥的事。王夫人并無別話,只對親手捧茶過來的寶釵道:“屋裏憋悶着做什麽呢?得空了只去尋你寶兄弟玩,他若是言語冒失沖撞,你只管告訴我。”
薛寶釵一笑,忙答應“是”,又說“在描花樣子”等語,就有莺兒将方才所描畫的底緞取來。王夫人看時,那緞子上,描畫了一幅富貴牡丹圖,極為妍茂大氣,深合王夫人眼緣。
薛寶釵見王夫人喜歡,忙笑道:“姨媽若喜歡,我做個炕屏孝敬姨媽。”
王夫人因嘆道:“寶丫頭手巧不說,難的是她還肯下功夫去做針黹。我常跟家裏的三個丫頭說,女孩兒家認得字呢也好,只是女紅針黹倒還是最緊要的。家裏這幾個,遠不及寶丫頭多矣。”
寶釵微微紅了臉。王夫人見她穿着一身家常的半新衣裳,頭發也只散挽個髻兒,益發喜歡起來,還要贊時,就聽薛姨媽道:“有一宗東西,昨兒就要送去,偏忘了。”
王夫人就見薛姨媽叫小丫頭呈上來一個錦匣子,裏頭是十二只宮花,要周瑞家的帶去給家裏姑娘并熙鳳送去。
王夫人忙推辭,薛姨媽又忙表白:“寶丫頭古怪着呢,她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惹得王夫人如何喜歡、如何憐愛且不需細敘了。只竟都忘了昨兒史湘雲住進來的事情,薛家母女尚不得知,偏王夫人只字片語也沒提将,只由着薛姨媽分派那宮花。
且說周瑞家的送宮花,本按遠近,梨香院在東北角上,自是離黛玉的眉壽苑最近;況且黛玉又是親戚家的小姐,照禮數,也該先給她送去。
誰知這周瑞家的系王夫人心腹,對着她的心事也很知道些,是以周瑞家的投主子所好,一想待眉壽苑淡淡的。這會兒她心裏思忖半刻,腳步一轉就先往正院後頭小抱廈裏來了,三春姊妹如今已挪到這裏。
說起這小抱廈,只有三間,住一個姑娘還使得,偏生一股腦把三春都塞進去。那些奶媽子丫頭越發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了,又怎能不抱怨。就有人道,說林、薛二位姑娘倒住的寬敞,自家的小姐卻擠在一處。
這話叫黛玉也無法,對着三春心裏頭亦有些歉疚,倒是惜春快言快語:“府裏頭空院子難道不多,收拾出來別說我們三個,三十個也住的下……把我們挪到太太院裏,原是老太太、太太的好意,為了就近看顧姊妹們,我們還只感激呢,她們嘴裏倒生出這多抱怨!”
周瑞家的給三春送上,迎春的是一對迎春花,探春是杏花,惜春因和智能兒一起玩耍,便得了一對曼陀羅花。三春各自叫丫鬟收了,欠身道謝便罷。
周瑞家的又給鳳姐去送,平兒拿了四枝燦然豔麗的紅花,當着周瑞家的面,分出兩枝給東府賈蓉之妻秦氏送去。
周瑞家的繞了一圈兒,才登上眉壽苑的大門,一面往裏走,一面心裏贊嘆這處軒麗敞闊。
周瑞家的來時,黛玉正在後院暖房裏讀書,杏月、桃月、紫鵑幾個在旁邊做針線。朱繡在處理海棠果。這處暖房就是花房,幾個美人在當間兒,周圍繁花簇簇,越發襯地花美、人兒更嬌俏了。
聽周瑞家的說來意,紫鵑接過匣子來,黛玉便借着紫鵑的手看了一眼那絹花。是一對桃紅色木芙蓉花。
紫鵑笑道:“這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兒?果真別樣精致些,怪不得都說什麽‘宮樣’、‘內造’的好。”
桃月看她一眼,紫鵑才發現黛玉淡淡的,就知自己說話造次了,忙停下嘴來。
杏月就笑問:“是只我們姑娘有,還是各位奶奶姑娘都有呢?”
周瑞家的見黛玉也不站起來,也不發話,心下便有幾分惱怒。
“周嫂子,別誤會,薛家送了花來,論理,咱們得回禮。只是若單給我們姑娘的,我們姑娘還在孝裏,她家送這樣鮮亮的花兒來,倒叫我們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了。若是都有,這便不奇怪了,薛姨太太一時沒想着罷了。”
杏月這話一說出口,周瑞家的便有些讪讪的,怨不得林姑娘像是不喜歡的樣子呢。見杏月笑盈盈的等着,只得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
黛玉冷笑一聲,仍舊翻書看。
周瑞家的臉越發燒起來了,這送花之事不說還罷了,說起來還是她做的不地道。若是林姑娘嘲諷幾句,她還覺得好些,偏生人家也不說你,更下不來臺。
杏月笑問:“果真幾位姑娘和二位奶奶都有了?”
周瑞家的才想起來,薛家不僅沒給珠大奶奶送,連史大姑娘都忘了。珠大奶奶寬厚,又是寡婦,還說的過去,可史大姑娘也是做客的親戚,落下可不好看了。偏她又住在老太太院裏,知道了這宮花的事情,不說薛家如何,反倒罵自己狗眼看人低,送了琏二奶奶四枝,卻不給她。
偏琏二奶奶那裏又轉送給東府小蓉大奶奶,可是補救都難了。
“薛姨太太昨兒出門,許是還不知道史大姑娘來了呢。我這就去回禀,自然少不得史姑娘的。”說去禀告,其實周瑞家的已打定主意,這幾日都不上來了。
杏月就忙攔着道:“史大姑娘來了,姊妹們都有,只落下她,雖說這絹花不值什麽,可姑娘的臉面金貴,何必叫她過不去呢?反正我家姑娘也戴不得,薛姨太太的心意我們領了,這花兒就送去給史大姑娘罷……”
周瑞家的有些拿不準主意,只道:“這……這不好罷?”
杏月因笑道:“這有什麽,既托起了史大姑娘的顏面,又解了周嫂子你的圍,這還不好?你若真回去禀報說薛姨太太忘了史大姑娘,只怕薛姨太太再大度,也得惱了嫂子了。”
“那林姑娘這裏?”周瑞家的握着盒子,忙問。
“反正姑娘也不戴這個,有沒有的什麽要緊。”
周瑞家的這才去了。
紫鵑臉上燒紅,桃月反倒言語溫軟的寬慰她。朱繡一邊看着,只覺得陳嬷嬷把這幾個都調理成精了,看紫鵑這模樣,就知道林姑娘的好處和委屈,自來有人往老太太耳邊說去。
黛玉倒不大在意的模樣。薛家、周瑞家的行事不妥當,不用她自己言語半個字,忠心的丫頭就擋了回去。
黛玉只聞香讀書,好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