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劉姥姥

卻說次日清早, 薛姨媽和薛寶釵才要用飯,就見王夫人打發金钏兒來問:“姨太太今日可還要出去?我們太太說若您在家,她要過來同您說說話。”

薛姨媽忙問:“可是有什麽事?”

金钏兒笑道:“昨兒舅太太使人來請太太過府去,興許為這個。”

薛姨媽聽了, 心下有些不自在, 原來二嫂子昨兒請姐姐家去說話了, 她還不知道呢。薛姨媽原是家裏幼女, 王子騰之妻進門,和這個小姑子很是相處了幾年,兩人間就如同王夫人和賈敏一般, 私底下有些嫌隙。

若不是因這個, 縱然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 奉旨出都查邊, 可嫂子還在家呢。論遠近親疏, 兄嫂家才是娘家, 薛姨媽很該帶着兒女住在王家才是。

薛寶釵從旁笑道:“今日不出去。原是些家裏的故友舊交, 知道我們來了, 一年裏打發人送來好幾回東西來,實在推辭不過, 才過去走動走動。如今好容易走完了, 還出去作什麽。”

說着, 又叫莺兒賞金钏兒, 又叫外頭婆子好生送出去。

金钏兒不知底裏,回來還跟妹妹道:“往日只知道薛姨太太家富貴,在金陵老家極有名望, 今兒才知原來人家在都中也有這樣多的老相識……可見真人不露相也是真人。”

薛寶釵目送着出去了,才問她母親:“姨媽不大來這邊, 往常都是咱們去姨媽那裏,可是舅舅家有什麽事?”

薛姨媽思忖半晌,忽有些喜意:“不是我兒的事有消息了罷?若不為這個,我再想不出別個來。”也顧不上好生用飯,趕忙催促寶釵道:“若果真如此,你的造化就來了!”

又喝命莺兒:“快去服侍姑娘重新妝扮!把前兒才做的那件雲錦的拿出來,再從我那裏把鑲紅寶的那支鳳簪拿過來……”

薛寶釵忙道:“莺兒且慢,你先出去。”待屋裏只剩下她們娘倆個,才道:“若姨媽來說的是那事固然好,可媽昨兒才說大姐姐進宮去連個水花都沒砸起來,怎麽這會就忘了?大姐姐還在裏頭沒出頭,我這兒就打扮的那樣兒,可叫姨媽怎麽想呢?”況且姨媽又不喜人打扮的鮮豔招搖,在自家面前還說過幾次風姐姐妝扮忒過的話。

薛姨媽撫掌笑道:“可是我歡喜的糊塗了,虧了我兒能定住。”說罷,只自己換了見客的衣裳,又在臉上敷粉好使得氣色更好些。

一時梨香院裏就忙碌起來,老婆子丫頭要掃那些落葉,并擦抹桌椅等,還得預備外擺的茶果器皿。莺兒就忘了回史大姑娘來了的話。

薛寶釵令人置備下好茶果子,就進裏間去了。先是拿了本書閑看,後又擲下書,仍舊叫莺兒把針線簸籮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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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繡一大清早就起來了,先在老太太用早茶的時候回了要摘花的話,賈母笑道:“只摘去罷,叫着你林姑娘、雲姑娘也都去,就說我的話,叫嬷嬷奶媽子不許攔着。姑娘們鮮活是好事兒,随你們鬧去。”

旁邊鴛鴦就道:“老太太愈發縱着她,若剪禿了,明兒沒花帶只叫朱繡丫頭給您找去,況且兩位姑娘才不去呢。雲姑娘許是搬家鬧得,口角起來燎泡,還有些起熱,我才叫翠縷服侍她吃了一丸天王補心丹。林姑娘那裏更是個愛花人。況且早起風硬,花園子底下泥也是濕的,除了她,誰願意去呢。”

說的賈母就笑了,又問湘雲,道:“往年雲丫頭最是個康健的,怎麽養的這樣弱了?”想了想,吩咐琥珀道:“既是吃了天王補心丹,也還罷了。你去看着些,若還不好,就叫外頭請大夫來看。”

朱繡和琥珀一起出來,琥珀道:“少聽鴛鴦胡謅,老太太這裏日常帶的只是花房裏的養的,花園子裏的經過風霜,那花朵上總有些瑕疵,老太太是看不上的。你有用,剪禿了又何妨,反不過幾日就長出來新的來了。再者你不剪它,倒叫外頭那些婆子偷摘出去賣了。”

朱繡因笑道:“往常還說我像老媽子,你絮叨起來比我還像呢。快去看雲姑娘去罷,這起熱可不是鬧着玩的,不用管我,我心裏有數呢。”

說畢,就和九秋從小藥房搬出來一摞曬藥的圓簸箕來。

大花園裏的菊花開的正好,朱繡細看時,果然有幾株名貴的泥金九連環、太真含笑、汴梁綠翠上頭都有被掐去的痕跡,那幾株都靠裏面,若是來往的丫頭媳婦愛美摘花帶,不至于冒着弄髒繡鞋的險進裏頭摘。

她和九秋剛過來這裏,沒鉸幾朵呢,就有兩個有些眼生的婆子趕上來,遠遠就喊:“誰在那裏?老太太的花園子也敢撒野!”

朱繡當下心裏就有數了,九秋方才要罵人,朱繡只示意她先別說。

那兩婆子趕上來,才氣喘籲籲地停下,看見那一摞簸箕,立刻急了眼,兇神惡煞的就罵:“哪兒來的輕狂小婦養的!亂折亂掐的不說,你們還偷上了!”

朱繡心下好笑,這花園子就跟她家的似的。其實朱繡這會兒摘的都是些叢生的白菊、黃菊,那些名貴的、大花盤子的菊花只能賞,并不适合來入藥泡酒。這些白菊、黃菊花朵小些,平日也無人掐來簪頭上。

“嘴裏放幹淨些!你們是哪個?我們摘花礙着你們什麽事兒,少這裏充大吆三喝四的!”九秋忍不下,立刻噴回去。

這兩個正是姑嫂二人,罵人的這個稱何婆子,另一個是她小姑子方婆子。這兩個本不是正經在府裏當差的,何媽早年是被榮府采辦的學過些小戲的女人,多少年都沒差事了。因着何媽有個親姊妹配給了夏家的,夏家比何家有些能為,她妹妹夏婆子便謀了大廚房的差事,也是借着夏婆子的勢,她二人才能進府來。

這姑嫂兩個早聽說大花園裏花兒極好,還有人偷摘來賣,便也動了心思。只允諾分給夏婆子四層,夏婆子便每日趁天早人少時帶她們進來,這樣斷續半個月,果真賺了不少,膽子愈發大起來。

今早才折了幾枝,就見有人來,她二人慌忙躲起來,見竟也是來摘花的,本想等等,卻看見竟是擡着簸箕來的。這兩人便琢磨着這和她們一樣,都是來偷花的,往日見着各房的丫頭折花帶,也不過是拿手握一把,況且她們也從沒見過這早就來摘的。

說到底,還不是生怕朱繡兩個拿了那些家夥事,把她們看重的那幾只貴重摘了。這才乍着膽子,虛張聲勢的叫罵,想着把兩個不經事的丫頭吓走。

先前朱繡兩人不還嘴,何婆子還敢罵人。這見九秀聲勢強硬,已是氣弱了,何婆子拉拉她小姑子的衣裳,就要走。

朱繡道:“站着,你們是哪個屋裏哪處行當的,我怎麽沒見過。”

何婆子這才看清楚眼前這姑娘,穿的雖素淨,可衣服料子賣了她家都買不起,那頭上、手腕子上帶的也是鑲珠嵌玉的。當下便怕了,嗫嚅道:“上下幾百口子,姑娘哪裏能都認識呢,我們原是不識泰山,老眼昏花沒看清……這就走這就走。”

就連九秋都疑惑了,“你們不認得朱繡姐姐?”

後面方婆子道:“這主子屋裏的姑娘多了,咱們哪能都認得。”

這話不對,這府裏頭別的屋裏的大丫頭興許有人不認得,可老太太屋裏的,自來都高人半籌,就是沒見過真人,也聽說過名字。這倆婆子明明聽到她說朱繡姐姐的名字了,還只不認識,可見是外頭的人。

朱繡和九秋對看一眼,朱繡道:“只管報上名字。我是老太太屋裏的,這各處的媽媽們我即便不認識,也都聽說過。”

倆婆子慌了神,方才還扯着老太太做大旗,這回就犯人家手裏了。也不要藏在樹後頭的花兒了,兩個就要跑。

朱繡冷笑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二位想想,我只一喊,你們能跑出多遠去?況且那鬧大了,可是不好收場。你們只說,是哪家的,是誰把你們夾帶進來的?”

兩人不敢跑,何婆子只站着哀求:“姑娘行行好,我寡婦失業的,沒個差使,才不認得姑娘。縱使不認得姑娘,也犯不着什麽罪過,姑娘這樣作興,別人知道了還說姑娘拿大欺負老弱。”

九秋都氣笑了。這話說的,好像是朱繡姐姐氣量狹小,因她們二人不認識自己才歪派她們的錯處。倒不提她二人偷進府裏的罪過,反倒打一耙,賴在朱繡姐姐身上。

九秋人小跑的利落,展眼就從方才這兩個婆子藏身的樹後,把幾朵菊花找出來仍在她們跟前,怒道:“這是什麽!”

何婆子還要狡辯,朱繡道:“咱們是奉了老太太的話,來摘花的,你很不必說別個。我們要折的和這幾朵全不是一回事。若只歪纏,我只去回了二奶奶就完了。”

何婆子、方婆子在外頭也常聽說琏二奶奶狠辣,這才說了自己的夫家名姓,又說是夏婆子帶進來的。

朱繡當下就明白了,合着這二位就是日後承包了一塊大觀園的花木,為着誰先洗頭、大鬧怡紅院,又為着幾枝嫩柳、幾朵花兒得罪莺兒的那倆婆子。賈寶玉以後的小丫頭春燕的親娘和姑媽。就是那位夏婆子,朱繡也熟悉的很,當日在大廚房時,趕着要認自己做幹女兒,自個不願意還惹了她的嫉恨。

“你去跟你平兒姐姐說一聲罷。”當下,朱繡就道。這二人是難纏婆子裏的标志性人才,只怕惡的、不管講理。

這二人不知平兒是哪個,可見這位姑娘是個好性的,還要上來歪纏。九秋就道:“你們怎樣,原和我們無幹。只你們壞了規矩,我們看見了,不敢當沒看見,照例跟管事的通報一聲罷了。你們再沒完,咱們就回了二奶奶去,看怎麽說。”

那二人這才不敢了,只跟着九秋去了。

平兒如何發落朱繡也不關心,橫豎這二人沒有差事,想罰也難。朱繡只想着在平兒那裏留個影兒,來日可別選進來了,這倆人,貪財心毒、調三斡四,平白生出多少是非去。

總算能安生的摘些菊花來,朱繡忙了半晌,摘了足有三簸箕。也沒往上院去,那邊人來人往的,朱繡自己擡一個,後頭九秋和三個小丫頭兩人一擡,往眉壽苑這邊來。

誰知迎頭捧上周瑞家的,周瑞家的見朱繡這幅形容,忙道:“這是做什麽去?”又看簸箕上,只是些不稀罕的黃菊、白菊,就笑道:“摘這個有什麽用,你要這些,哪兒還用得着自己動手呢。”

朱繡就笑道:“泡一點菊花酒給老太太,只是老太太那裏人多,不好晾曬,想過去借林姑娘的地方。”

周瑞家的更是捂着嘴直笑:“外頭買的好菊花酒,才多少銀錢一壇子,值得你費這個功夫。”言語裏有些看不上的樣子。

朱繡只笑笑,心道,買來的能和我泡的比。

九秋就見周瑞家的堵在前頭光說話,也不伸手幫一把朱繡姐姐,她可一個人擡着一簸箕呢。

這簸箕雖不沉,卻有些大,得兩個胳膊掄圓了才能平衡,着實有些吃力。朱繡正想繞過周瑞家的去,卻有一個打扮的極樸素的老婆婆從周瑞家的身後伸出手來,幫朱繡扶了一把簸箕。

朱繡一見,老婆婆後頭還有個小童,含着手指頭,怯生生的抓着大人的衣裳躲在後面,只伸出個小腦袋來瞧。這祖孫兩個與穿金戴銀的周瑞家的一比,寒酸的很,顯得格格不入。

朱繡眼睛一亮,這該是劉姥姥和板兒罷?這位老人家可是個福星呢,心眼也真的是好,周瑞家的可一根手指頭都沒伸出來呢,忙真心實意道謝。

劉姥姥忙忙道:“不敢不敢。”她是個實在人,兩手都上來要幫着朱繡擡。

朱繡見周瑞家的擰起眉頭,忙趕着說:“周姐姐,這位婆婆是?若是有空閑,請她老人家幫我一下,可使得?”

周瑞家的擡頭四望,想找出一個人來,只這處偏僻些,實在沒旁人,就道:“好姑娘,這是一位老親戚,要給二奶奶去問安的,二奶奶只這會有功夫,耽誤不得。”

朱繡就笑道:“原來是親戚,怪不得周嫂子親自領着呢。那正好,請婆婆去我娘那裏喝杯茶水,歇歇腳,再去見二奶奶豈不更好?”說着就對劉姥姥道:“您是府裏的客人,原是不該勞煩你老人家,只是我這兒實在有些吃力,求婆婆疼我,幫我一程。一會兒我親自服侍您老去見二奶奶,再不會耽誤的。”

周瑞家的本就給朱繡三分面子,聽她說這番軟語,覺得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這樣禮待劉姥姥,更覺得顯弄了自己的體面。況且都知她和琏二奶奶要好,她跟着,琏二奶奶抽空也會見,也不再攔阻,反倒跟劉姥姥道:“劉姥姥,這是老太太跟前的朱繡姑娘,老太太疼她跟小姐們也不差了。她娘是宮裏出來的嬷嬷,可是了不得。”

劉姥姥稀裏糊塗的,怎麽又是老夫人的丫頭,又是宮裏嬷嬷的女兒,聽不大明白,但也知道這不是個普通丫頭。

周瑞家的很不願意多走路,況且她知道王夫人的心事,對眉壽苑一直淡淡的,當下就跟朱繡道:“既然有你陪着,那我就不過去了,我往那邊倒廳去,一會只管那裏去找我。”

說罷就丢下劉姥姥和板兒走了。九秋暗自撇撇嘴,這位周嫂子還真個指使起來了。

見劉姥姥有些無措,朱繡笑道:“無礙的,姥姥咱們這邊走,林姑娘是老太太的外孫女,因老太太想念,來住些時日。我娘是林姑娘的教引嬷嬷,姥姥跟着我歇歇腳,填一填肚子……”

劉姥姥見她,雖叫自己幫着擡一擡,可她卻負着大半的重量,自己挺多就是扶一扶罷了。且言語間溫柔可親,并無一絲看不起的樣子,心下也安泰起來。

板兒小人家家的,在家裏也常幫着爹娘做些掃地、遞東西的活兒,看他姥娘幫着擡,自己也跑到後頭簸箕底下,雙手擡起來,要幫九秋頂着。喜得九秋了不得,到眉壽苑裏擱下簸箕,就從自己荷包裏掏出奶子糖給他吃。

早有門上去報給朱嬷嬷。黛玉今日又被賈母使人請去了,陳嬷嬷也跟去,如今不在這裏。朱嬷嬷忙出來迎,又讓進自己屋子請吃茶。

劉姥姥雖是鄉婦,但年紀大了,有些見識,世情也極通。朱嬷嬷與她說了幾句話,覺着她質樸又機變,況且一日日的在榮府後宅裏,對外頭的新鮮事兒很是愛聽。

朱繡見她姆媽意猶未盡的,忙道:“姥姥一會還要去二奶奶那裏。趕了這久的路,恐怕早餓了,姆媽要說話,也得等姥姥填報肚子再說呀。”

這會兒大廚房裏早已準備午飯了,朱繡使人帶着錢去,很是拎了兩提盒來。

劉姥姥見這母女兩個都和善,況且也不嫌棄她們,願意和她們一桌吃飯。她和板兒早餓了,菜又豐盛,邊說邊吃很快就放松下來。

一會,吃罷飯,劉姥姥就要告辭。朱繡便陪着出來,朱嬷嬷打發九秋拿過來一個包袱,朱繡把包袱遞給劉姥姥道:“姥姥別嫌棄,原是給板兒的一些小東西,快別推辭。我送姥姥過去,二奶奶正有空呢。”

說罷,送劉姥姥至熙鳳院中的倒廳。熙鳳那邊才吃完飯,已聽平兒說了緣故,聽見這裏動靜,立刻叫請進來。

朱繡扶着劉姥姥在炕沿上坐下,這才辭了鳳姐出去。

劉姥姥肚中有飯,且已不那麽緊張,此番應對便更從容些,鳳姐封了三十兩銀子送出府去。

朱繡聽平兒說,倒比書裏還多得一半,只道是意外之喜。

且說劉姥姥家去,打開朱嬷嬷母女給的包袱,細棉布裏竟然包着兩個五兩的銀錠子和幾冊三百千的啓蒙書。不禁又驚又喜,想人家母女一句未提自家打秋風的苦楚,卻想的這樣周到。她女兒展開那細棉布,足夠兩個孩子各做一身衣裳了。

朱繡今見着劉姥姥,不過是因書中之念,扶助一把,并不指望着人家回報。

這會兒她忙着收拾陰幹的海棠果子,尚且沒功夫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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